第15章 更鼓(一)
闲窗尽日岁又暮,归期望断。旧时相思,今到何处?曾记否。画船烟波,朝朝暮暮。听经年呜咽未断,谁数三更鼓?
暮色四合,王博怀里抱着只狸猫,悄悄地从后门跑了出来。晌午时分,巷子里卖花的妇人带来了消息:今夜三更,城郊老宅。
约他的是城南孙家的小姐。
读书的公子遇到深闺的小姐,靠的自然是缘分。
去年偶然一次踏青时,王博于城郊农庄中隐约听到一阵猫叫,叫声凄楚,似乎异常痛苦。王博素来心善,便循声寻了过去。
果然,一只黑狸猫爬在高树上不敢下来了,看样子是受了伤。
树下围了几个人在帮他想办法。无奈皆是老弱妇孺,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好办法。好在王博虽是书生,却不算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当下撩起前摆,卷起袖子,深吸一口气,竟然真的爬上了树,救下了那只胆大妄为的猫。
孰料,刚一下树,手里的猫便被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抢了过去,一个肤若凝脂的美人就这样闯进了王博的眼里,枝头娇艳欲滴的杏花顿时失了光彩,他心里蓦地想起一句戏词:“小子多愁多病身,怎当他倾国倾城貌。1”
就在王博“沉醉不知归路”的时候,对面的美人也在不动声色的打量他——“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2”
情之一字,若有了色相吸引,剩下的不过是时间而已。那狸猫,最后还是交给了王博。孙家小姐看他抱了狸猫,又叫丫鬟传话,千叮咛万嘱咐的托王博照顾好猫,还交待若是王博那日不喜欢这猫了,不要随意丢弃,送到城南孙家,定有重谢。
那日王博满心欢喜的抱着狸猫回了家。到家便求父亲到孙家提亲。孙家主母知道女儿的心思,虽然有些嫌弃王家家世不好,到底心疼女儿,痛痛快快的答应了。虽说是答应了,却也提了条件,须得王博进士及第后方能迎娶孙小姐过门。
有情人情正浓时被这样成全不叫成全,拆散不算拆散的干吊着,饶是谁都难免心有不满。王博也曾抱怨过,却被自己的父亲制止了。
说来王博的父亲王员外也是个奇人。他原本是个打铁的,因打铁技艺炉火纯青而声名远扬。许多人千里迢迢的寻来,请他打一些别人打不了的物件。因此上,王家家境十分殷实。后来他教了徒弟,请了些工人,自己做起了员外。只是青城的人们习惯了,还是称他“王铁匠”。
说来也是奇怪,虽然王铁匠一身手艺对徒弟们倾囊相授,却不让自己的独子沾染一星半点。即便是在他家徒四壁的时候,每日也只是嘱咐王博认真读书,压根不允许儿子帮忙。自己就算吃糠咽菜也没短了儿子要交的束脩3。
王博知道父亲对自己的期望非同一般,读书也甚是刻苦。
学堂之上,吟诗作对、描画作文,夫子都赞不绝口。十五岁便通过了县试、府试两场考核做了童生,又顺顺利利成了生员,十八岁经乡试做了头名的举人。只等来年到京师参加会试,夫子一致认为他能顺利进入廷试,独占鳌头。
偏偏,在中举后待考的一年里,遇到了孙家小姐。功名俱抛诸脑后,心心念念的只有这位孙家小姐。
偏偏,孙家又提了个“及第”的要求,王铁匠好强,虽不让儿子抱怨孙家的做派,却也把儿子看得紧,不让他私底下去见那孙家小姐。
两位有情人难耐相思之苦,无可奈何之下,悄悄在城郊安置了一座宅子,偶尔相约见上一面。平日里,王博相思难耐,便去看那狸猫。那狸猫已经被他养得毛色光滑,身体健壮,还取了个文绉绉的名字:“墨影”。好在狸猫并不知道好赖,反正主人总这样唤他,他知道主人唤这两个字的时候,大抵就是开饭的时刻,也就飞快的接受了这个名字。
孙家小姐见王博把狸猫养得这般好,心里十分欢喜,每次偷偷出来都要抱一抱他。墨影长、墨影短的,看得王博忍不住地吃醋。
今日又到相见的时间,王博三两下吃完晚饭,抱了那做了媒人的狸猫,早早的到了宅子中,候了盏茶功夫,孙家小姐的乳娘送来消息说小姐三更才能到。
王博知她出来困难,只是三更未免不妥,但因相思情浓到底还是把心里的不妥压了下去,回了屋子耐心等待。
长夜枯坐,甚是无聊。不知不觉间,王博支着额打起瞌睡来。猫却是夜间活动的,眼看王博睡着了,狸猫轻手轻脚的从他膝上跃下,落地无声。
夜沉如墨,阒寂无声。狸猫在屋脊上走来走去,一双眼睛绿莹莹的,如同巡逻的士兵。二更鼓已经响过了。很快就是三更天了。狸猫轻巧的从屋顶跃下,准备回房去叫醒王博。
哪只,刚刚落地便被一脚踢到墙角,撞晕过去。
待它醒来,一切都已经晚了。
王博仰面卧在洞开的大门边,凸着眼,心口插了一把匕首,鲜血流了一地。许是心中有牵挂,强撑这一丝气息,迟迟不肯散去。见他口唇翕动,似有话要说,狸猫赶忙凑近了细听,“我怎么听见三更鼓响了呢……不要响……不要响……墨影,你仔细听听,是不是三更鼓响了?你仔细听听……”
声音越来越低,终于,一片死寂。
守着他的狸猫跃上墙头,竖着耳朵细听远处的更鼓声。
一声,两声……
“墨影,你仔细听听,是不是三更鼓响了?你仔细听听……”
一声,两声……
“墨影,你仔细听听,是不是三更鼓响了?你仔细听听……”
绝望的狸猫朝着渐渐东沉月亮嘶声嚎叫,叫声划破了沉沉夜色,迅疾,又没入暗夜。
更夫听猫叫之声不同以往,心知出事了,循声奔到宅子前,见门虚掩着,大着胆子推开门一看。
这一看,更夫三魂吓没了两魂,连滚带爬的嚎着出了门:“不好了!杀人了!”
街坊邻居听更夫这撕心裂肺的嚎叫,随便套了件衣裳便跑了出来,只见洞开的大门边卧了一个仰面的人,凸着眼,心口插了一把匕首,鲜血流了一地,气绝了。
永安城民风淳朴,路不拾遗,都是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谁也没有见过这样可怖的场景,更没有人留意,有一只狸猫藏在门后的阴影里哀哀地叫着。
丁未年癸卯月壬寅日,春雨霏霏,永安城城东孙铁匠家发丧。
飘飘摇摇的白幡、漫天飞舞的纸钱,孙铁匠抱着王博养得肥肥壮壮的狸猫跟在棺木后面慢慢的走,狸猫时不时的叫一声,衬着送葬的唢呐声显得格外的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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