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眉间（三）

秋去春来。

        在苏夜红媚成亲的第二个年头，红媚肚子里有了个小狐狸。

        苏夜宝贝得不得了，红媚也紧张，举全家之力围着红媚的肚子团团转。虽然，数起来也就两只狐狸。

        一天，苏夜搀着红媚遛弯的时候走得有些远，一直走到了永安城边上。这就有点出格了。本来他们都是居住在界山里的精怪。与青丘也有些血缘关系，自幼受的教导就是不也能靠近人间。妖无伤人意，人有灭妖心。好在，他们虽然走得远了些，但还在界山之中，也还不见茅舍房屋，只有一处洞府前有一颗桃树。

        现下应是桃花盛开的时节，那桃树上却结满了粉润硕大的桃子，远远的都能闻到桃子的香甜。香味像一只勾心的手，抓着鼻子，揉着嘴，闻着味都能想到一口咬破桃子皮时是怎样汁水四溢唇齿留香。

        红媚馋了，可怜巴巴的看着苏夜。

        苏夜狠了狠心，道：“夫人，这个桃子既能反季节出现，它的主人想必不凡。夫人咱们现在是特殊时期，不吃这个，我给你弄别处的桃子解馋好不好？”

        红媚思索了一下，也觉得风险太大，因为嘴馋冒险不值当，点头走了。

        只是从此红媚的心里像是被人勒了几道绳子，没来由的想吃桃子，没有桃子连食欲都不好，且时时心悸，噩梦连连。

        红媚想为自己占一卦，又担心占卜乃窥天机之术，怕有反噬对孩子不好，只得扛着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

        苏夜心疼她日渐憔悴，合计了一晚上，私底下到处打听那桃子的主人。一来二去，到也让他摸出些消息来。那洞府的主人，是只不知年岁的老狐狸。本着同族的情谊，便大着胆子跑到那处洞府家去买。不曾想到得太早了，月才至中天，主人家尚未起床。洞里透出阵阵仙气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洞中之人怕是快要飞升了。最后，苏夜化出原型，乖乖趴在树下舔着前爪粉红的肉垫等着主人起床。

        许是桃子都熟透了，正当苏夜舔爪子舔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头顶树枝“咔嚓”一声，狐狸耳朵忒灵敏，一听不对，打个滚露出白白的肚子，正好接住了掉下来的一个桃子。这不掉还好，一掉，树枝上的桃子都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苏夜不敢怠慢，前扑后奔地将桃子都接住了，整整齐齐地码在花瀑下的一只竹筐里。看着这些红媚心心念念的桃子，他不是没想过留下银钱，自作主张的搬走桃子。但一思及万事皆有因果，万一今日他强买了这些桃子，他日也不知是因果到老婆身上还是孩子身上，只得按捺住性子，接着舔爪子。

        天便刚泛鱼肚白，启明星还没有隐去，那斜挂在洞府上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秀骨清像，风神卓然的青年走了出来。苏夜知道这就是主人家了，遂摇着尾巴奔上去。

        便是时至今日，涂青也还记得苏夜当初摇尾巴的傻样子。当时自己就在想：这样的傻子，离开了青丘，流落到界山，能活下去吗？

        不过，当初自己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只是问他：“阁下昨夜便候在我的洞府前，又不言不语，敢问所为何事？”

        苏夜比手画脚的说清了事情原委，顺带表示了自己也是狐狸，算起来涂青还是他七大姑的舅姥爷的八大姨的亲弟弟，最后掏出一个小碗大的夜明珠，意思是要用这颗大珠子换个同样大的桃子。

        涂青拊掌笑道：“你要用这珠子来换个个头一样大的桃子？”

        苏夜以为他嫌弃自己的珠子太常见不肯换，急忙道：“你要嫌这珠子不够的话，我家里还有。只是小一点……我夫人喜欢大的，但也无妨，我家小的多，我拿出一些来跟您换还是可以的。”

        涂青看他实在不懂交易，更不懂物品的价值，想来是只要他家夫人喜欢的就千值万值。心里觉得这狐狸实在可爱，不过母狐狸因有了身孕，嘴馋他这儿的桃子，这狐狸爱妻心切，揣了这么大颗夜明珠来同他换桃子，还怕他嫌弃。

        说起来都是狐狸，而且这小狐狸娶妻，大摆筵席时自己还去蹭过吃喝，涂青不忍为难他，微笑道：“桃子你不是已经有了一筐了吗？何以还要求我？”

        苏夜不解。涂青朝他码好的桃子努了努嘴，道：“那一筐不都是你捡的？自然该是你的。”

        “能拿一筐？！”苏夜又惊又喜。

        “尊夫人的馋劲，怕一个没用。”涂青道。

        苏夜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还能拿走这么多，高兴得又是作揖又是打拱的。滑稽的是他做这些的时候仍是狐狸的原形。

        涂青看着，觉得甚是有趣，戏笑道：“你一个好好的走兽，连个桃子都不敢偷也就罢了。学人这些酸腐的做派作甚？便真要做，也得化个人样啊。”

        苏夜雄赳赳气昂昂地道：“小生也算是个读书人，这等鸡鸣狗盗之事是断然不能做的！”想到涂青第二个问题，声音越来越低，脸埋在爪子里，半晌才囧道：“诚然……您老这里我维持不了人形……”

        涂青开怀大笑道：“你这小狐狸与我有缘，以后想吃桃子尽管来摘，不算偷。遇事也可来寻我，我尽力帮忙。”

        苏夜忙不迭的点头，心里着急家里的母狐狸馋桃子，急急忙忙道别，嘴咬着竹筐的边使劲往外拖。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想起来，跑到涂青面前，死活要把夜明珠塞给他，还一边塞一边道：“您给了小生这么多的桃子，救了小生一家，功德无量，功德无量。这珠子也无甚稀奇，您老人家就留着当灯使唤吧。”

        涂青笑啐一口，让他拖着竹筐快点滚了。

        苏夜滚之前还不忘道：“您老的恩德，小生记住了，大恩不言谢，回见。”说罢，火急火燎的拖着竹筐跑了。

        其实那个时候，涂青也不老。只是后来的事情，让他再也没有办法告诉苏夜，自己并没有比他大多少。

        那一日，近午时分，早上还高高兴兴扛着一筐桃子的苏夜浑身是血地出现在了涂青的洞府前，身边还带床血淋淋的被子。

        涂青推门出来，他木木的把被子摊开，一只血肉模糊的红狐狸就躺在上面。

        他自己却呆呆木木的，好像是说了些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又好像是耳朵失聪了，自己说什么他也听不清。

        涂青将红狐狸幻做人形，近前几步，看得仔细：

        暮春了，红狐狸还不曾开始换毛。原来这红狐狸爱美，自从修仙后从来不肯换毛。天多热都不管，宁愿藏到苏夜的洞里贪图暗河的凉快，也要保住她一身顺滑光亮的毛。也是因为这一身皮毛，剥她的人很是小心——从下唇出划开，一点点的到脖子到肚子，最后到尾巴……一点瑕疵都没留。

        涂青有些看不下去了，物伤其类。他也是狐。

        他曾听人说过，狐狸这种狡猾有灵性的生灵，死了的毛皮就枯黄生涩了，要想得到上好的狐狸皮，得活剥。眼前这袭狐狸皮依旧毛色光鲜亮丽，显然是被人绑住四肢一点点剥掉的。看她身子蜷缩如弓形，不知道当时用了多大的力气想要保住肚子，奈何皮剥了之后，还是被开膛破肚，内脏胎儿都被分门别类的摘下了。

        涂青很惭愧。治下小妖受害，自己不仅无能为力，还不能预知让他们免于灾劫。当年那一道从天庭劈到魔界的金雷，就算九死一生逃过了，也还是逃不了宿命。

        涂青长叹一声，怜惜地看着苏夜，道：“没救了。伤这样重，魂魄早就被阴差带走了。”

        苏夜茫然抬头，像是压根没听清楚是说了什么。看了许久，苏夜终于开口，像是溺水得人抓住一根稻草，说得又是急促又是凌乱，“她没有死，我们成亲后，修的就是一颗内丹，同生共死的。我没有死，她就没有死！她没有死，没有死！”

        涂青一听，连忙让苏夜把红媚提进洞府。

        声音听起来遥远且模糊，苏夜却在一瞬间福至心灵，急急忙忙的把被子卷起来，连滚带爬的进了涂青的洞府。

        涂青让苏夜将红媚放在床上，苏夜也顾不得唐突了，手脚麻利的就放上去，之后便被抽空力气似的瘫坐在地上。

        涂青东翻翻西找找，在一扇屏风后的柜子里找出一瓶药，慎重的对他说：“尊夫人烈性。她在受创后，拼尽全力将全身的法力给胎儿造了一个结界。你俩是共修一颗内丹，她受创之时你也感同身受，拼了全力的要保住她，是以你们隔得虽远，灵犀一点的法力也算帮了她一个忙。她的精魂连同法力铸成了这个胎儿的结界。你不死，胎儿自当不生不灭，她亦不生不灭。”

        苏夜开口，干涩的嗓音像是绷紧的弦，逼仄难听，“有救么？”

        涂青长叹道：“生死有命，我不知道能不能救，只是有个办法可以试试，也不见得就能治得好。”

        苏夜暗哑道：“能留全尸么？”

        涂青默然点头，又道：“代价很大……”

        苏夜急切的打断他的话，一把抓住他的道袍下摆的一角，语声凄厉如鬼哭：“治！全尸也治！”

        涂青扶起他来，道：“尊夫人时运浅薄，命里多灾，今日境地乃是她的宿命，救她便是逆天。”他看苏夜脸色木然，叹息接道：“灵兽修仙，每进一境界都有雷劫相随，雷劫随修为加深而逐渐加重。可逆天之后，雷劫便比不得旁的了，每一次都是十二重天雷劫。”

        苏夜道：“不就是赌命嘛。您就指点我一个救治的法子罢。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什么我都能做到！”

        涂青暗暗叹息，干脆利落地告诉他法子：“我看你已是两尾白狐，将你一尾斩下，搓毛成线，先为她缝好内脏。”语音未落，苏夜化掌为刀，眨眼睛便斩下一条尾巴，恭恭敬敬地递到涂青面前。

        涂青接过尾巴，吹一口气，蓬松华丽的尾巴就变成了一条长长的银白色细线。他将线递给苏夜，道：“夫妻同心，阁下动手吧。”

        苏夜点点头，面无表情地接过了这根线。

        涂青一招手，一个眉清目秀的小花妖就递给他一根针。涂青解释道：“此乃天罗地网针，可保万无一失。”

        苏夜微抖着手接过针，凝一凝神，再次伸出手的时候已镇定万分，穿针引线如行云流水。

        他找到气管食管，校对好位置，一针一线，伤情无限。一件事情，最难的是开始，最不容易是坚持，苏夜竟然都挺过来了，接下来的缝的就像不是他夫人的尸体，而是一个甜蜜的梦，他将自己的生命、感情都缝进去了，举手投足间越来越柔情万丈——从此以后……真的还有以后么？

        一炷香过去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

        待他将内脏各自缝完整固定好之后，线已然走到头了。

        他抬手又要去斩剩下一条尾巴，涂青阻止了他，摇头道：“一是救命稻草，二乃穿肠毒药……”将手里拿着的药瓶给他道：“先将药涂到你缝合过的伤口上。”

        苏夜仔仔细细的将药抹到每个缝合处，红媚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他突然像被人一下子抽掉了生气。

        他以为只要缝好了，就会有一个颐指气使的娇滴滴的红媚回来。受了这么重的伤，她一定很虚弱，先给她炖只鸡，加点人参、枸杞，不能加多了，只能一点点，多了虚不受补……他无法想象，被剖成这个样子，又被他一针一线的戳过去、拉线，戳过去、拉线得有多疼。她的精魂还在胎盘里，每一次缝合她都能感觉到疼……

        为什么一定要活，受了这么多的苦，为什么自己还要拉她活着？

        苏夜突然万念俱灰。不如放她走罢，至少有来生可以期待。

        一个突如其来的巴掌抽在他脸上。

        他愤然抬头，双目如血。

        却是朱醨。

        朱醨指着他破口大骂：“小爷当初结交你不过当你是条响当当有种的公狐狸，今日居然没种到这个程度。重伤不治，你待怎样？”

        苏夜黯然低头，道：“没线了……”语声哽咽。

        阿醉从朱醨背后探出头来，眼睛泛红，尽力笑道：“苏哥哥，我们有。我们问过这位涂公子了，肚子可以用我的缝，皮毛可以用醨哥哥的缝……”

        苏夜转头看着涂青，眼神明明暗暗如火种跳跃。

        涂青点头。

        苏夜大喜，随后表情放空成面具。

        朱醨又是一巴掌抽上去，怒道：“这又是要寻哪门子死？”

        苏夜木然道：“你们没有多余的尾巴……”

        朱醨恨恨拂袖。

        涂青及时道：“夫妻同心，真情可感，是以你能为她挡住些生死煞气；朋友之情亦不可小觑，且紫貂皮毛亦是绝品，眼下救急，先缝好尊夫人，放入冰洞。百年之后，给尊夫人周身裹一层暖玉。待到你长到四尾时，再取一尾成线，再缝一层。如此，六尾取一尾，九尾取一尾……哦，此后你一千年方能长出一尾。”

        阿醉柔声道：“那苏哥哥岂不是要等很多年？”

        涂青摇头道：“不长不长，历劫三千次，稍侯一万年……”

        朱醨怪叫道：“一万年？母狐狸肚子里的小狐狸都饿死了！”

        涂青道：“这位夫人之前曾将自己的精魂跟孩子封在一个结界里，狐狸崽子只会安然无恙的沉睡一万年。”

        苏夜满目希冀抬头看着涂青，道：“是不是一万年后，我夫人就能醒过来了？”

        涂青思索道：“不一定，一万年期满，令公子顺利降生，尊夫人便能如期醒来。如若……”

        苏夜淡淡道：“我懂。我等。”

        突然阿醉兴奋道：“苏哥哥。你看！你快看！”

        原来阿醉一直不敢看红媚的样子，挣扎半天才从朱醨背后站出来，一眼就看到涂了药的伤疤在慢慢愈合，苏夜缝上去的狐狸毛已经不见踪迹，想来已经在药力的效用下化为红媚的血肉了。

        苏夜狂喜，跪在涂青面前直磕头。

        确定内脏的伤口都愈合后，他接过阿醉递过来的两根纯白的线，纳闷道：“你们不是黑毛？哪来的白毛？”

        原来，自从阿醉说了可以用紫貂的毛之后，他一直在担心黑线缝上去红媚醒过来就不开心了。

        涂青突然就觉得，这只白毛狐狸，也不是那么没用，不枉自己辛辛苦苦带他们出来。

        朱醨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不屑地哼了一声。

        阿醉十分体贴地现了原形扒拉皮毛给他看，只见一身柔滑致密的皮毛变得七零八落，扒拉来扒拉去却怎么也找不到白毛，阿醉怕他不信，急急献宝，“苏哥哥我们真的有白毛的。醨哥哥也怕红姐姐醒了嫌弃黑毛留的疤不好看，特地叫我找了白毛。你不用担心红姐姐醒了会生你的气啦。”

        苏夜攥着那两根白线，纤细柔软的是阿醉的，这根线不仅是阿醉身上的白毛，还有她的精血，气泽温顺，烫贴入微，是抚平伤疤的好办法。朱醨那样看重阿醉，也做到这个地步，心头一热，哑然道：“知，知道了。”他平时是个尤为话多的，做小伏低，巧舌如簧，对母的如此，对公的亦如此。今日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抓住朱醨的手，重重一握。朱醨亦在他肩头一拍。

        苏夜收心缝合，飞针走线，不过盏茶功夫就将外两层都缝好了。缝合之后，苏夜又认真涂好药。

        正伤神去何处找个冰洞存放。正值盛夏，他一只百年狐狸，实在没有造个冰洞出来的能力。

        朱醨提议道：“你的洞府里不是有条暗河？河水寒冷彻骨，在河面上架张床难度不大。”

        涂青道：“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苏夜抬头，欲言又止。

        涂青道：“你且放心去改造洞府，尊夫人在我这几日，我也好想想有没有更好的法子。”

        苏夜恭恭敬敬向涂青磕了三个响头。

        涂青也不避让，微笑着受了。

        苏夜走后，朱醨向涂青问道：“红毛以后只能有五条尾巴？”

        涂青点头。

        朱醨急了，“一万年只能有五条尾巴，两万年呢？两万年能不能修够九条尾巴？白狐不能修到九尾，他怎么位列仙班？”

        涂青道：“能与心仪之人同生共死，能不能成仙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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