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眉间（二）

苏夜出来得很快，只是他出来的时候，大家都惊呆了。

        他不止洗了个脸，还洗了个澡。鼻头黑黑圆圆的，两只肉粉色的耳朵支楞着，媚眼如丝，雪白的长毛蓬蓬松松的，尾巴在摇来摇去的显得很是高兴。

        “待会儿打架，他的毛可不能弄脏了。”红媚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看着苏夜朝自己走来，只觉得老脸一阵烫似一阵，她只得别过脸去不看他，还好是原形，一脸的狐狸毛也看不出脸红来。

        苏夜走到红媚跟前站定，红媚摇摇尾巴，镇定非常的跟着他并排走到场地中间，拉开了架势。

        阿醉悄悄问朱醨，“醨哥哥，苏哥哥跟红姐姐打架，收拾这么漂亮，弄脏了多不好。”

        朱醨同她咬耳朵，道：“‘食色性也’，骚狐狸这是下了血本的要使个‘美男计’了。”

        阿醉不解，又道：“苏哥哥为什么不变成人形呢？‘美男计’不是男人才行？”

        朱醨啜了一下牙道：“这个计谋，理论上来说，在公狐狸身上应该展现得更为完美。”顿了顿，又道：“实际正好应证了理论的正确性。”

        话音未落，两只狐狸狂吼着热火朝天的咬上了。红媚虽然舍不得弄脏苏夜一身皮毛，但也架不住她这员悍将一旦掐架就本能做主理智靠边的事实。

        他们并肩走的时候，她已经很本能的在脑子里捋了一遍方才的战况，分析敌我实力悬殊，找出敌方薄弱环节，尔后，尚未站定便出其不意，一招制敌——轻轻咬住了苏夜的脖子。力道控制得很好，她果然舍不得伤了他。

        苏夜咽喉要害受制于人，居然还沉得住气。一脸毛的狐狸脸竟然露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后，咬牙一使劲竟将脖子往红毛狐狸嘴里卡进去。红媚大惊，仓惶松口。

        撤力仓促，踉跄后退几步，眼看就要摔倒。这档口苏夜竟幻出人形，一把抓住红媚，仪态雍容的将她甩了出去。红媚急匆匆幻出人形，红衣飘飘，总算在撞上山崖前稳住了身形。

        朱醨朝苏夜竖了下大拇指，道：“兄弟以前眼拙，真没看出来你有这真丢出去的胆气！”

        苏夜苦着脸：“我这不是没办法嘛，治不住她，她不从啊。”

        朱醨啧啧道：“如果不是她让你，你有几分胜算？”

        苏夜坏笑，“赌的不就是她会让嘛，她要是不让我死她手里得了，活着也窝囊。”

        朱醨瞟一眼远处的红媚，道：“现在她输了，你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呗。大不了今晚被她揍一顿……剩下的就交给你了。”轻且快的说完这句话，苏夜就涎着脸迎上去了。

        朱醨一整衣冠，肃然道：“兄台放心去吧！”

        苏夜慌忙中抽出空暇来白了他一眼。

        红媚已然到眼前了。

        “好好好！”朱醨啪啪拍着手走过去，调笑道：“好一场郎情妾意的擂台赛，红狐狸的手段真是闪瞎了小爷的双眼啊。”

        红媚冷哼道：“不就是娶个媳妇么，老娘就是看不惯你这作威作福的模样，老娘就是要输给他，今晚洞房，初夏就生一窝小狐狸！”

        阿醉小声道：“你们俩见面就掐，掐了这许多年了，也没分出个胜负，今天好歹是我们两家的喜日子，还要掐……又不能掐散了，就都少说两句吧。”拉拉朱醨的衣袖，“醨哥哥……”

        朱醨鼻子出气，重重哼了一声，作罢了。

        红媚待要发作，看看阿醉天真烂漫的脸，一拂衣袖，也罢了。

        苏夜胆战心惊的上前，道：“你说过只要我能打赢你，就嫁给我，这话还算数吗？”

        红媚看看朱醨，发现对方正幸灾乐祸的看着她，一脸“我就知道你会赖账”的表情。红媚瞬间暴走，“臭貂儿，你别一副老娘会赖账的嘴脸，老娘如果要赖账就不会故意输给他。”

        苏夜闻言，只差没笑歪了嘴。

        朱醨好整以暇的道：“这么说来，你是一定会嫁的了？”

        “废话！”红媚不屑。

        “什么时候嫁呢？”朱醨悠悠的声音里多了些胁迫的味道。

        红媚咬牙道：“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今日！！”

        苏夜马上道：“今日好！今日本就是我翻阅了许多黄历，演算了八十年方挑出来的大吉大利的日子……”

        红媚怒极反笑，一脚揣在苏夜屁股上：“我到不知你何时这样有了出息，看了八十年的黄历，挑个日子都要算八十年，还当给老娘长脸不成？”

        苏夜涎着脸道：“夫人慧眼如炬，果然看出来小生这说的是句瞎话。”

        红媚一把提着他的耳朵道：“老娘虽说允了，礼还未成，叫谁夫人呢？”

        苏夜马上改口求饶：“红妹妹，红妹妹……”

        红媚恶狠狠的白了他一眼。

        阿醉低头掩口一笑。朱醨拉着她悄悄的走了。

        回到自家洞府，阿醉低声问朱醨，“醨哥哥，今天的事，是你跟苏哥哥算计好的吧？”

        朱醨随意倚在一张矮塌上叹息道：“没有办法啊，红毛脸嫩又固执，白毛偏是个胆小畏缩的。”

        阿醉轻笑道：“苏哥哥只在红姐姐面前胆小畏缩。像是前世的冤家，这世还债来的。看着红姐姐就跟见了猎狗似的，偏还离不得。”想起初衷，笑容更甚，“那他是如何敢设这么个漏洞百出的局来诳红姐姐呢？”

        朱醨道：“这你就不懂了。这个局，越是破绽百出越能看出红毛对他的感情。”

        阿醉好奇道：“为什么啊？”

        朱醨拍拍矮塌，示意她坐到榻前。

        阿醉搬了个小板凳，乖乖坐到榻前。朱醨含了丝笑，细细同她说：“白毛要设个没有缺点的局很简单，可这世上只有感情是要精心设计又不能处心积虑的设计的。那怎么办呢？小阿醉你知道么？”

        阿醉摇摇头。

        朱醨接着道：“那就弄些看起来笨笨的，给心上人一眼就能看穿的小把戏。若是心上人睁只眼闭只眼的纵容过去了，就说明心上人的心上你也是个人。若是心上人好脸色都不甩一个，或者看都懒得看，那就只能哪风大哪凉快去咯。”

        阿醉道：“这么说来其实苏哥哥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呐。”

        朱醨点头：“这百八十年的，白毛他就没敢任性过，今儿好容易任性这么一回，红毛纵容过去了，他抱得美人归。红毛一口咬死他，他得偿所愿做个风流的狐狸鬼。”

        阿醉托着腮，道：“红姐姐没有咬死苏哥哥就说明红姐姐心里是有苏哥哥的！”

        朱醨轻刮一下她的鼻子，道：“红毛那点小心思，白毛当局者迷，患得患失我还能理解，你跟红毛这么要好都看不出来，我的小阿醉真是傻乎乎的。以后要一直跟着我，不能离我太远了。”

        阿醉摇头晃脑的抗议。

        朱醨扶住她的身子，一脸严肃地道：“听话！”

        阿醉听他语声严厉，乖乖地“哦”了一声，复又兴高采烈道：“醨哥哥，你这么当心我，也是心里有我对吧？”

        闻言，朱醨伸手揉揉她的头发，轻轻说了个“笨”。

        明明是骂她，阿醉却听得心尖尖都酥了，哼哼唧唧赖在朱醨身上撒娇。

        苏夜扯着嗓子招呼邻里吃喜酒的时候，正是月上柳梢头的好时候。赴宴的妖精们议论纷纷，真不知道苏夜这个主意憋在肚子里多久了，百十来桌的全鸡宴，他居然半个时辰就备好了。暗地里下的工夫着实令人咋舌。

        苏夜牵着红媚出来谢礼，朱醨倒吸一口冷气。

        他是帮着朱醨下了一些工夫的，他也是真不知道朱醨原来已经把工夫下到这般炉火纯青的地步了。红媚平日里不施脂粉也艳色逼人，现下艳红衣裳在灯火下闪闪生光，用的竟是东海鲛绡。钗环镯链，样式繁复奢华，制作精巧，一派璀璨华美。宝光珠晕里，红媚螓首蛾眉，潋滟不可方物。

        红媚心心念念要修仙，又彪悍好斗，虽说没抗住苏夜美色惑人，但春情荡漾的为自己备嫁衣……朱醨打了个寒战。既然红媚不可能自己准备嫁衣，那这一身战袍必然是苏夜的手笔了。这白毛骚狐狸他日没钱花了做做裁缝到也不愁养家糊口。

        再看苏夜，白衣迎风，翩然逶迤，丰姿雍容；眉目含情，两颊飞红，光影流动之间越发显得他仪态万方，华倾天下。

        两只狐狸精的结合扼杀了许多颗躁动的心。一场喜宴倒成了借酒浇愁的伤情宴，几杯酒下肚，大家都晕晕乎乎之后因互相安慰而看对眼的不在少数，伤情宴又变作了相亲宴。朱醨看着场面实在热闹，带着阿醉挑棵大树居高临下的看了半夜的笑话。

        苏夜人生小登科，如何还等得一一送走宾客，一圈酒敬完，拽过一只小狐狸变作自己模样去应付，拉着红媚急巴巴的奔进狐狸洞，在门口设了个万全的禁制便直奔卧房去了。

        甫进卧房，苏夜殷勤的单手将门合上，红媚袖子一甩，挣开了苏夜的爪子。

        苏夜抬头见红媚满脸风雷色，隐有爆发之势。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今晚不能好了了，方才她装的宽容大度是为了全自己的面子，眼下笼统就两人，算总账的时候到了。

        心里有了计较，面上就做得全活起来。不待红媚开口，苏夜一边低头认错，一边将红媚扶到床上坐好。

        红媚看他表情沉痛，态度良好，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便问：“错在哪里？”

        苏夜闷闷道：“不该咬掉你的毛，也不该把你扔出去……”

        红媚倚着床栏，闲闲道：“既然知道不该，为何还做？”

        床是他花了一年功夫精雕细刻的紫檀木镂花大床，宽大气派，足够七八只狐狸在上面打架。这也是考虑到他与红媚都是初初修成人形，还不大习惯用人的样子，深山老林的人形行走起来反倒不大方便，多数时间仍是原形。

        听说人间有句俗语说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他心想，既然人都这样说了，夫妻定是要时常打架的，家里的母狐狸又是把打架的好手，床小了母狐狸放不开手脚，到头来还是自己受气，是以飙足了劲造了一张硕大无比的床，准备新婚之夜好好与母狐狸打一架。

        现下，新娘子母狐狸就倚着床，床挂了轻雾烟罗般的浅红纱帐，一眼望去，她像倚在云雾里一样，不由得有些痴了。

        红媚看他半晌不说话，只盯着自己看来看去的，心里暖暖一甜，语气就轻柔了不少，又说道：“既然知道不该，为何还做？”

        苏夜醒过神来，满脸赔笑，“这不是为了不坏你的规矩嘛，整个山头的妖精都只知道你只嫁给打赢你的，我输给了你，不好服众。还让那些以前打不过你，现在还心里惦记的认为你嫁了个废物呢。

        红媚梳理着床帐上长长的流苏道：“这么说来，你咬掉我的毛，把我扔出去还是为了给我争面子了？”

        苏夜笑得恭谨，“夫人圣明！夫人圣明！”

        红媚看着苏夜，浅浅笑着。苏夜不明她意，绷着笑，硬着头皮与她对视，但见红媚笑意越来越淡，脸色越来越冷，心里狂吼“完了完了”，面上却笑得更温和从容。

        红媚冷哼一声，将流苏使劲一摔，翻身往床上一趟，睡了。起伏的身形委实曼妙，看得苏夜百爪挠心，无奈娇滴滴的新娘子还在气头上，只得伏着身子好说歹说，哄了半晌，还是没反应，最后苏夜把头埋在爪子里，蔫蔫道：“给你咬回来。你不生气了好不好？”

        红媚翻身坐起来，指着他大怒道：“丫的，你是个娘们吧？磨磨叽叽，啰啰嗦嗦，老娘忍你一晚上了。感情你要老娘帮你脱衣服啊？！”

        苏夜闻言大喜，麻溜的吹灯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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