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见面
庄韵然拿起桌子上一个玉瓷小瓶,取下塞布,一股药香从瓶子里钻了出来,往四周空气跑开,撞在徐让鼻端。
“这是?”
“这是五皇子派人送来的药膏,龙芝膏,涂在外伤伤口,不出一个时辰,便可愈合结疤。公子,我为你涂药。”庄韵然将涂药棒粘了药膏,道。
“五皇子!”徐让表情一惊,随后低沉了下来,没有解开衣衫,他目光复杂地盯着那药膏,最后叹了声气,“算了,收起来吧,我不配涂这药,我不配……再接受五皇子的恩惠了!”
庄韵然静静地看着徐让,然后将塞布塞回瓶口,平静地说:“明白了,公子。”说完把药瓶放回桌上。
徐让双手捂住脸庞,陷入深深的苦闷之中……
炎武国一代帝主,炎武帝赵胤玄,膝下有六子三女,最年自长的大皇子,已有二十八岁了,而最年幼的女儿九公主,尚是牙牙学语的年纪。各皇子之间各成派系,相互竞争,其中大皇子,二皇子为一派,五皇子为一派,四皇子无意皇位主动退出。七、八皇子尚且年幼不知世事。而徐让,在十二岁时便表现出极高的修炼天赋,又为武侯世子,自然是个香饽饽,权贵们争相巴结、拉拢。那时候,徐让选择和五皇子赵玦交好,并被赵玦奉为宾客,备受礼遇。
但两年后徐让的名声,从徐礼和他战成平手开始,就在下滑了。随后,又流传出徐让资质平庸的消息,整实他无法修炼的情况,连同五皇子的声名一同受损。恰是此时,徐礼的名声大涨,以另一个真正的修体天才的身份,成为大皇子的宾客。这统统给五皇子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最近两年,徐让深居简出,与五皇子鲜有往来。五皇子心照不宣,也没有主动找过徐让。两人的关系,似乎因为徐让的声名狼藉而降到冰点,这十分现实,又再正常不过,没有价值的人,在争权夺利的漩涡中,本就没有立锥之地。
内心里,徐让也不埋怨五皇子薄凉,毕竟,他确实辜负了五皇子的期盼,并让他的声誉受损。另一方面,先和五皇子断绝往来的,也是徐让本人。
在徐让废物之名坐实的事件发展到高潮阶段时,五皇子并没有主动撇清关系,而是派人到徐府拜问。反而是徐让,内心近乎崩溃,自我封闭,渐渐减少了二者的联系,成为逃跑的人。
月亮轻轻钩住云端,扯下一片夜幕。庄韵然已经离去,只剩徐让仍然坐在桌前把弄着手中的药瓶,仿佛注视的不是药瓶,而是那个待他为上宾的皇子。
几年来,徐让几乎从不去想五皇子,一想到,内心就有羞耻和愧疚油然而生。这来自五皇子的小瓶,像是皇子本人正在无言地注视自己,是询问还是质问?是抚慰还是诀别?
过去,徐让从未有过如今的心思,想去主动面见五皇子。过去,无边的寂夜正是漫长的煎熬,绝望的人蜷缩、颤抖、自言自语,惊惶若颠狂,悲鸣或嘶叫,那是一个人的夜,一个人的世界,容许他放下衿持与尊严,释放的他的心情和压力。如今,徐让的心境和从前已然不同。他既走过无数日夜的阴翳,懂得正视和隐忍,又经历今日惨败,世子地位岌岌可危,被危机感逼迫,更重要的是,他真正坚定了求死之心,有了视死如归的觉悟!
有这般觉悟,他怎么会害怕和一个人会面,怎么会害怕直面过去那个懦弱的自己!
此刻,还是让我先度过这个,不那么令人绝望的夜吧!
如此想着,他疲惫地倒在床上。
翌日,徐让动身前往皇城。他的身份和处境却太敏感了,为了不引人注目,徐让用衣袍遮掩自己的面貌身形。至于进皇城,徐让本身就是太学弟子,手中持有太学令牌,即使没有令牌,凭他玄武侯世子的地位也是可以进出皇宫的。
事实上,所有权贵子弟、皇室子弟都可在太学就学。太学,是专门培养贵族弟子修炼元武的学府,背后有整个国家的资源支持。它最初只向皇族、贵族开放,所以设立在皇城之内。之后太学也开始全国范围招收有才能和天赋的人,由地方州郡筛选、推荐,然后在中央考验,通过并授予在太学修习的资质。其中,庄韵然就是地方举荐考进太学的元武天才,而蔡毅,则是朝中官员的子嗣,因此在太学中学习。徐让和蔡毅都是在太学认识庄韵然,只不过徐让凭实力击败蔡毅,且战胜了庄韵然,才和女神结为知交。那一年,徐让方才十三岁,庄韵然与他同龄,当时进入太学不到半年。
除了国家势力,在炎武国也存在其他元武势力,名义上附属于炎武国,履行一定的国家义务,但很多方面也是不受国家影响而独立进行。
太学相当于代表了国家的元武势力,坐落于皇城。五皇子的寝宫在皇城的东部,当徐让站在寝宫门前时,眼神不由得变得复杂。最终,还是拉紧衣袍,向前走去。
五皇子宫室内厅中,一名长发青年男子正在闭目打坐。青年一身紫金绸衣,衣袍上金丝绣着华贵威武的兽面纹路,昏暗的室内,衣服上的金芒若隐先现,像是蛰伏的凶兽的眼睛灼灼闪炼。他便是五皇子,赵玦。
“殿下。”一名着白色儒衫的男子禀报,“门外有一个有趣的人求见……”
闻言,赵玦缓缓睁开眼向道:“谁?”
“武侯世子,徐让!”
时隔久矣,相识甚早的两人,终于再一次见面。那时,正是少年意气风发的当年,如今,他却不复曾经风貌,要偷偷摸摸来拜访……
“徐让……”赵玦似乎是轻叹了一声,“两年了,你终于肯来见我了……”赵玦从椅子上起身,双手负背,两眼不带任何情绪地看着徐让:“我听说,你再一次败给徐礼,还被宣告了世子之位的争夺……被逼上绝路了才来找我吗?”
赵玦这番话里,有怀念,有责问,有失望,有冷漠……徐让内心更加苦涩,笑道,“就算是求助,皇子又能帮到我什么呢?徐让不蠢。今日前来,并非求助,只是,想见五皇子一面……”
“见面……”五皇子眉毛跳了一下,然后皱起眉头,似乎有些愤怒,他咧了咧嘴角:“既然见着了,那世子也该离去了吧!”
“殿下!”徐让忽然低头抱拳,大喊一声,“徐让无能,令殿下名誉受损,两年来不闻不问,更辜负殿下的期望!”徐让的声音铿锵有力,不像一个走投无路的绝望之人,更像一个视死如归的觉悟之人,赵觉眉头轻轻上扬,眼中挂着一丝不可思议,但表情依旧冷漠。
徐让继续说:“今日境况,早已无法改变,但殿下仍然赠药给我,这雪中送炭的恩情,不能不谢!”
“我已经是末路之人了,四个月后的成人大比一到,便是决死之时。但是,与其就这样,把世子之位拱手让给徐礼,让殿下的敌人势力变强,还不如,趁现在拼死一搏!”
五皇子依旧没有动容,对徐让的发言无动于衷,他根本不相信徐让口中的“拼死一搏”。诚然,徐让三年来的表现,让任何人都相信,他是个无法修炼的废物,而三年的自我封闭,也确实让赵玦对他失望透顶,送药,也只是赵玦顾及曾经的主客之情罢了。
“我打算,今晚,刺杀徐礼!”徐让,用斩钉截铁的声音道。
“嗤!”徐让的豪言壮语,换来的,却只是一声冷笑,赵玦虽笑,但五官几乎挤在一起,这是愤怒的嘲笑,“徐让,你说你不蠢,且不说你要杀你弟弟徐礼与我赵玦无关,你五级武者跟我说去刺杀九级武者?”
听惯了更不堪的嘲笑,徐让对这种话已经没有太多的感觉了。他现在所说的话连自己都觉得是痴人说梦,先不说两人本身修为的差异,徐礼身边还有很多高手,徐府中也有很多护卫……可是,已经走投无路了!我已经被逼上绝路了,如今只有以死相搏!
“如果成功,能为五皇子扫除一个与障碍,如果失败,也是我一人受罪,无关五皇子的利益!”徐让咬着牙,道,“无论殿下如何看我,我都要去做,今日造访,也只为答谢皇子赠药之情和当年知遇之恩!”
“你……”赵玦闻言语塞,眉目松开,怒意消散,嘴角放平,复杂的神色的背后,其实透露着更多的悲悯。这一瞬间,他从徐让的身上,又一次深刻感觉世事无常,人事难料。曾经风光的少年沦为废物,在最宝贵的年华却要殇折。如今追权逐利的自己,今后的人生又会如何……
他闭上了眼,挥了挥手道:“我明白了。你可以走了。”赵玦闭眼,是一种不忍,仿佛眼看着自己曾经欣赏的人现在的模样,是对这个人的折磨,最后只能强作冷漠,实则是苦涩的挥手作别。
徐让吐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似的,朝赵玦做了一揖,便转身离去。
本欲直接回府的徐让,在五皇子的宫府中,却因另一个故人而驻足。
“徐让哥哥?”她的声音很甜美,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徐让身体一僵,表情显得惊讶。他强作笑颜转向声音的主人,入眼的光景,正是一片姹紫嫣红的花丛中,花枝招展的少女,俏生生地站在那里,用同样惊愕的目光看着自己。
“赵梨……”眼前的少女,正是炎武帝的次女,六公主赵梨。
现在十四岁的赵梨,是四年前,徐让被五皇子赵玦招为宾客时认识的,那时她还是一个年仅十岁的丫头片子。在皇室兄弟姐妹里,大皇子、二皇子年纪大,独立早,四皇子醉心于诗画,无意世俗,年幼的赵梨最亲密的兄弟姐妹就是三公主赵莹、五皇子赵玦了。年幼的赵梨经常跑来赵块的府邸玩耍,因此与徐让也有交谊。但同样的,在沉寂的几年里,徐让和她没有了交集。
“真的?真的?徐让!”赵梨脸上浮上惊喜之情,欢呼雀跃地小步跑来,鹅黄色的碎花裙卷起缕缕芳草清香
跑到面前的赵梨,睁着玲珑剔透的眸子,可爱灵动,她开口,正像黄莺嘹叫,一如天真烂漫的当年。她却又显得拘谨,只因许久未见,眼前的人熟悉却又陌生,隔在两人之间的空气,正是相交的两人被割断的时间线。
“唉!”徐让笑着呼了一口气,“臭丫头,这么久没见,个头长了不少,胆子怎么好像变小了,对我也还这么拘束。”
小丫头俏脸一红,抡起头就打在徐让肩膀上,佯怒道,“死徐让,敢取笑本公主!刚才叫你一声哥哥太亏了!”
“你本来就是我妹妹!亏什么啊!”徐让揉了揉肩膀,笑道。此时的两人四目相对,相视而笑,目光和笑声像一只青鸟,振翅飞过时光的沟壑。
“什么?你的世子之位要被抢了?”赵梨原本充满了重逢的喜悦,可马上就被忧虑所取代,炎武国对爵位世袭制有一套残酷的法律规定,一旦竞争失败,为防止权位争端,败者的下场都很凄凉,比如剥夺贵族身份,发配边远地区……而更有甚者,一不做二不休,对任何可能的威胁,斩草除根!
“那我们以后,不是更难再见面了……”
听见这渐渐消沉和沮丧的声音,徐让原本松弛的内心莫名一痛。这几天,是最绝望的时光,但令人室息的雾霾又时而透着缝隙,给人以苟且偷生。绝望里残留的温柔,是对视死如归的人最残忍的折磨,欲爱不能,欲罢不忍,庄韵然、赵玦、赵梨……他本以为自己早已四面楚歌,却又找到困笼里的几缕柔光,但是温柔不敌杀伐,绝望吞没希望,他的归宿,早已注定。
只是我自己,希望能有一个体面,或者不必怀抱过多屈辱的离去。
徐让内心苦痛,但不愿让女孩也变得和他一样,强颜欢笑道:“无妨,这几年我也看淡了,弱肉强合的世界,本就没有我的一席之地,如果远离这争权夺利的是非之地,做一个普通人,平平淡淡过完一生,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赵梨看着徐让,秀眉忍不住压着眼眶,隐隐荡出涟漪。琼鼻轻轻颤动,呼吸抽打着向下弯去的嘴。她内心难受,可又无言以对,只能看着徐让一边转身,一边说道:“在这片苦海里游了这久,终于可以解脱了……真的,解脱了……”
他缓缓向外走去,背影那么落寞那么疲累,黑色的衣袍正像是仍然压在他身上的巨大阴影,又延伸进地面的影子里,越拉越长,越拉越大。明明本人正在离去,影子却哭号着张牙舞爪,像呼救,像不舍。
“死徐让!躲了这么久,刚见到我就要跑吗?”六公主忽然大喊,声音夹着一点点的哭调,仿佛,远去的背影,会成为记忆的定格,于是不安、恐惧,小跑追去,“你和玦哥还要陪我玩!我们还要一起逛街、一起游玩,还要打猎!我们……”
她伸出手抓住徐让的袍子,眼里波光浮烁:“我,我比武还没有赢过你……”
在抓住的一瞬,徐让回过了头,表情依然笑着,可是那么悲凉。赵梨在他回首的刹那,似乎也进入了笼罩他的那片阴霾里,听着他悲伤着笑着:“你已经武者六级了……我已经……打不过你了……”
赵梨怔在了原地,手也沮丧地失了力。
可是当她感受到布袍似乎想逃跑时,又紧紧攥住了它。
她一点一点把布袍用拳头卷了起来,把自己和徐让的距离拉近,直到再一次让往徐让面对自己,这时,她腾出手摘下了左手中指上的一枚银色圆戒,递向徐让:“死徐让,这枚戒指,听说可以保护戴着的人,我还没有用过……”
徐让一愣,道:“我拿这个有什么用?还不如给你用呢。”
“死徐让!”赵梨叫了一声,眼里水珠打滚,但忍着不让它掉出来,因为她现在正在直视着徐让,“本公主这种东西要多少有多少,这么久才见到你,我……我只能给你这个了!万一以后再见不到你了……”说着说着,眼泪还是欢闹着跑出眼眶,像戏弄嘲笑,像幸灾乐祸。
“还有四个月......”
“谁知道你这次走了是不是又躲去哪里!谁知道你这一走会不会回来!”赵梨泪水淌过的脸像是伫立在雨天里,但又倔强地寸步不移,直直抬头瞪着徐让。
在徐让眼中,虽然彼此只是几年的玩伴,却建立着十分亲密、像家人一样的联系,这大概是因为那年相识,都还年少,真诚以待,因此分外亲切。赵梨于他,就像妹妹一样,来自她的关怀,自己又怎能这样轻描淡写地拒绝?
徐让苦笑着接过成指,但不再说话,而是匆匆转身离开。他怕,越久的交流会变为越残忍的眷恋,带来更多的痛苦。
赵梨也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目送他的离去,任由心房阴雨成河。
堂室内,五皇子仍在闭目养神,直到白衣儒生进门禀告。白衣儒士道:“殿下,我已将天雷珠和敛气丹交予徐世子,另外,六公主与徐世子见面,把御戒送给了世子。”
“御成么……那成指可以形成一个小型的防御屏障,并不是什么厉害宝物,六妹送就送吧。敛气丹帮他隐藏气息和修为,天雷珠帮他进行刺杀……”五皇子喃喃道,“董平,你说徐让活下的概率有多大?”
白衣儒士名叫董平,是五皇子的幕僚之一,他沉默了一会儿,道:“依我之见,十死无生。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徐世子都死无疑!”
“那个蠢货,非要找死,明明还有四个月……逃走后好好活着,苛且偷生也行啊……”五皇子摇了摇头,合上了眼,其实他对这个问题从来不抱有疑惑,“你退下吧……”董平闻言,轻轻退出房间。
那个人的傲骨,不会允许自己那么屈辱地活着或死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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