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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59章


陈胜瞅着张铁军和战丽哭丧着脸发愣,老婆跑了,这客还怎么请?明天传出去,我还怎么在西沟待?还怎么当这个书记?曲大娘来了,后面跟着他老婆。见着曲大娘,陈胜就像见到救星,把下午发生的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他老婆也不说风凉话了,不声不响地蹲下身削土豆皮。

        曲大娘绷着脸半真半假地说:“官升脾气长,打上老婆了,我要上公社妇联汇报你。”

        陈胜说:“老嫂子,千万别……别……。摊上这么个败家的老娘们,我现在哭都哭不上流,死的心都有了。”

        曲大娘说:“有那么严重吗?”

        陈胜说:“请了一顿客,人家都不来,这可咋办?”

        曲大娘说:“菜都准备了,客还得请,我打发人找刘臣,他能来。”

        不一会,找刘臣的人回来了,说刘臣来可以,但他说必须把李支书找来。陈胜马上让人去。找李支书的人回来说,李支书说啥不来。陈胜看着曲大娘,那目光中充满了乞求。

        曲大娘说:“我亲自去。”

        曲大娘了解李支书,他不是那种心里装不住事的人。虽然有一时钻进死胡同的时候,但过后是能量得开的。曲大娘马到成功,李支书来了,刘臣也来了,该来的都来了。

        李书记是真不想来,刘臣请吃饭他都没去。

        曲大娘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这顿饭你应该去。你不是简单的吃顿饭,你是在尽一个共产党员的责任。”

        李支书说:“这是哪跟哪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曲大娘问:“他为什么请客?”

        李支书说:“他觉得在屯子里很孤立。”

        曲大娘说:“你只说对了一部分。他现很孤立,更主要的是没人听他的,叫不动号,各项工作都开展不了。这不是什么好事,要影响西沟的工作,要丢他的人,同样丢咱西沟的人。他请大伙,就是为了让我们捧他的场。咱不看僧面看佛面,为了西沟的老百姓也得帮他维护着,他必定是党委任命的书记。”

        李支书说:“没想到你看得挺到位呀。”

        曲大娘说:“我也是睡不着觉瞎琢磨。”

        李支书说:“我也想了,虽然受了处分,但咱还是党员,不能一点工作不干哪。”

        曲大娘说:“这么想就对了,今天你就去他家吃饭,这就算干工作了。你要不去,就有不少人也不去,那就难看了。他丢人,你也不光彩。”

        看着满桌子的菜,满屋子的人,陈胜百感交集,热血往脑门子上涌,心里扑腾扑腾地跳。曲大娘催促他快说句话,咱们好开席。陈胜端着酒碗,手在不停的抖动,看了一圈,又看了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李支书身上,话没说出来,不争气的眼泪先淌了出来两道,紧接着呜地一声哭起来。他这一哭是因为啥?大家的心里很清楚,又有很多猜测和疑惑在其中。猜测和疑惑是五花八门的,一时半晌难以说得清。反正陈胜的眼泪是有原因的,是由于很多很多原因。有的原因可以端到桌面上,比如和他老婆干仗,比如刘臣不尿他,比如……;有的原因不能当着大伙说的,比如写李支书的检举信,比如让王书记撸成紫茄子色,比如……。所以他才情不自禁地,像开闸放水似的哭出来。女人就是女人,陈胜的哭声首先打动的就是在场的三个女人。曲大娘、战丽,在擦眼泪。他老婆在外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淌出来。张铁军鼻子也酸酸的,但他是受气氛的影响,不是因为陈胜,是因为李支书。他看着李支书,觉着他似乎老了很多很多。他想起了如何向工作队说瞒产私分的事,心里在隐隐作痛。多少天来,不知什么时候,什么原因他就会联想起这件事。多少次他痛骂自己,遣责自己,不能饶恕自己。

        陈胜一边哭,一边说:“我这些日子算过足了瘾了,知道当书记是啥滋味了。你听上面的就得罪下面的,你听下面的就惹得上面不满意,碰上面不行,碰下面也不中,把你夹在当间当豆饼。”这是陈胜真正的体会。

        李支书听了心里好笑:他当书记不过半月,总结得还真是那么回事。

        刘臣恨铁不成钢地说:“瞅你那熊样,哭啥?娘们几几的。你以后实打惠儿地给大伙办事,我们不会晒你的台。”

        陈胜信誓旦旦地说:“刘大哥,你放心,我一定让大伙放心满意。李支书,你是我的前辈,你监督督我,错了你就批评我。”

        李支书笑了笑说:“我是普通党员,我听你领导。”

        陈胜说:“有老书记支持,有大伙帮忙,以后我就啥也不怕了。来咱们干一杯,是我敬各位的。”说着自己一饮而进。

        因为大家心里有事,酒喝得就不是那么多,话说得也不咸不淡。倒是小鸡炖蘑菇很受欢迎,造得溜溜光。几个队长喊着还要,但陈胜他老婆楞是端不上来了。

        吃完饭,从陈胜家出来,刘臣忧心忡忡地说:“是圆的,是扁的还不知道呢?咳!走着瞧吧。”

        他说的就是大伙想的,但大伙都没回应,闷着头回自己的家。

        只有一队队长说:“管他那么些,先把小鸡吃了再说。”

        刘臣说:“你就那点出息,饭桶一个,哼!”扭身回家了。

        张铁军告诉战丽先回青年点,他送李书记回家。自从李书记被撤职,他和李书记就见几次面,更没在一起详细唠过。憋得难受的时候,他去和曲大娘说。

        曲大娘说:“这个时候你可别去,给他添麻烦,对你也会有影响。”

        张铁军说:“我心里有话要对他说,不说憋得慌。”

        曲大娘说:“听大娘的,千万不能去。”

        张铁军说:“他又不是地富反坏右,他还是党员。”

        曲大娘耐心的说:“他是犯了错误的人,是下台支部书记,工作队不是让你和他划清界线嘛。他们家现在是非之地。你要去了,弄不好就能给他扣个什么帽子。”

        张铁军听曲大娘的,几天来强忍着没敢到李支书家去。从陈胜家出来,张铁军啥也没来得及想,跟着李支书就走。

        张铁军说:“李支书,我感到很对不起你。”

        李支书说:“我已经不是书记了,你还像刚来时那样,叫我李大爷。”

        张铁军说:“老也没去看你,真过意不去。”

        李支书说:“不用说了,老曲婆都和我说了,你的心情我理解。”

        张铁军说:“我还有些话,曲大娘也不知道,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说。”

        黑暗中李支书看不清张铁军的表情,但觉得出他此时很难过。张铁军的心里何止是难过?自从李支书被撤职,他就饱受着煎熬。这种煎熬已经持续了快两个月了,想起来就坐立不安。俩人说着话,已来到李支书的家门口。李支书让张铁军到家里唠,外面太冷。他二话没说,跟着就进了屋。

        张铁军说:“把你撤职太不应该了。”

        李支书问:“怎么不应该?”

        张铁军说:“你是为老百姓着想。”

        李支书说:“那不等于我没错误啊!我不执行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就是和组织唱对台吸。组织的处理是正确的,我相信党组织。还是那句话,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就没有我李德惠的今天,我对党组织没有一点怨言。”

        张铁军说:“有一件事我对不起你。”

        李书记很诧异地问:“怎么回事?”

        张铁军说:“是我出卖了你。”

        李书记更是奇怪:“你怎么能出卖我?”说完哈哈大笑。

        张铁军说:“是……是我和工作队说的分粮的经过。”

        李支书似乎有些不信,但张铁军从头至尾和他学了一遍后,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张铁军问:“你能原谅我吗?”

        李支书看着面前这个单纯的青年人,心里很感慨。

        他对张铁军说:“我不怨你,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你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一个共产党员不能欺骗组织,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你不要因为这件事愧疚,根本就不怨你,我不会往心里去。”

        听李支书这么一说,张铁军心里像敞开了一扇窗户。多少天笼罩在心里的阴云驱散开去,如释重负,感到格外清凉。他越发崇拜李支书,越发觉得陈胜没法和李支书比。

        李支书说:“这里面有背后的文章啊!”

        张铁军问:“还能有啥文章?”

        李支书说:“你没想一想,是谁和工作队说分粮时你在场?就是说工作队为什么找到你头上。”

        张铁军说:“这……这个我还真没想过。”

        李支书说:“没想过就算了,年轻人也不要把社会看得太复杂。但我要告诉你,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李支书这些天始终在琢磨,是谁把分粮的事捅到工作队那去的呢?张铁军说是他出买了自己,他认为绝不可能,他和我没有利害关系,所以他才哈哈大笑。他怀疑过一个人,但没有证据。他不只一次地想,这件事是无法搞清的,这个哑巴亏是吃定了。

        八

        正如传说的那样,过了年,马书记走马上任,当上了县组织部长。听到这个消息李支书很兴奋,考虑着去找找老领导,或许能给自己平反。但去了好几趟,马部长不是上地区开会,就是下乡了。大地回春,万物复苏,虽然冰雪还没化净,但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正是点谷子的时候,马部长来西沟下乡。准确地说,马部长是到公社下乡考察青年干部,顺便来西沟看看。被考察的青年干部有三个,其中就有西沟的张铁军。当然这些都是保密的,连王书记也不太清楚组织部为什么要了解张铁军。有一点王书记心里明白,马部长明着说是到西沟看看,其实他是想看看李德惠。说起来也巧,王书记陪着马部长坐着大马车刚到村口,就看到李支书和社员们在地里踩格子呢。马部长说:“德惠呀,挺好吧?”

        李支书说:“无官一身轻,整天就是干活。”

        马部长说:“身子骨还行?”

        李支书说:“咱是天生的庄稼人,小病小灾的没有事。”

        马部长说:“你是负过伤的,要保重身体。”

        马部长告诉王书记要多关照像李支书这样的同志,特别是在生活上。王书记表示一定照办。

        李支书逗趣地问马部长:“当那么大的官也没弄量小汽车坐坐?”

        马部长说:“全县就一台‘嘎斯69’,书记县长轮班坐,还轮不到我。”

        李支书说:“还是老本色。”

        马部长说:“这么大岁数了,变不了色了。”

        说这话就该吃晌了,李支书被邀请回来一起吃晌饭。吃完饭,其他人很知趣,都借口有工作出去了,只剩下马部长和李支书。屋里的空气立即随便了很多。

        马部长问他:“你上县里找我好几次,都赶上我有事没在家,没见上面,对不住了。”李支书略带讽刺地说:“官多大,僚多大,官越大越忙。”

        马部长说:“别讽刺我,有事直接说。我虽然没见着你,可时时刻都关心你,为你的事我也没少琢磨。以前我当书记的时候,就多次批评过瞒产私分的问题,你们就是不听。要是听我的,能有今天?”

        李支书说:“那不是家家卖烧酒,不露是好手嘛。咱露了,咱认命。”

        马部长说:“你露了,露了就是大问题。谁露了谁有问题,不露就没问题。别人不明白,我还不知道,瞒产私分的问题哪都有。”

        李支书问:“你看我的问题能不能平反?”

        马部长说:“你的问题我了解过了,是铁案,啥时也翻不了了。”

        李支书问:“有那么严重吗?”

        马部长说:“不用你说,我都想给你翻案,但是,是不可能的。”

        李支书说:“你的问题都可以翻案,我为什么不可以?”

        马部长说:“我那时候是赶上批“右倾”,说我不抓阶级斗争,后来全国都纠正了。你的问题和我不一样,不能和我比。”

        李支书说:“为什么?”

        马部长说:“民以食为天,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左倾”、“右倾”粮食生产都是第一位的,以粮为纲,纲举目张。谁破坏粮食政策,谁就要犯大错误。”

        李支书想了想说:“不平反就不平反,我也这么大岁数了,也该休息休息了。”

        马部长说:“但是,你可不能趴在窝里不起来,你还是共产党员。”

        李支书说:“那你放心,人在阵地在。”

        马部长说:“我问你点事?”

        李支书问:“啥事?”

        马部长说:“张铁军表现怎么样?”

        李支书说:“很单纯,但越来越成熟。算起来才二十五虚岁,领导一百多个知青,挑那么重的担子,也够难为他了。”

        马部长问:“人品怎么样?”

        李支书答:“不错。”

        马部长问:“听说他正和村里的一个姑娘搞对象?”

        李支书说:“是有这么回事,但姑娘他爹不同意,还悬着呢。”

        马部长问:“为什么不同意?”

        李支书答:“那老东西姓齐,是个天生的犟种,他就说张铁军迟早得把他姑娘给甩了,就不同意。”

        马部长问:“你看能不能把姑娘甩了?”

        李支书说:“不能。”

        马部长问:“你敢打保票?”

        李支书答:“敢。”

        马部长说:“这说明他很热爱这个地方,想在这扎根。”

        李支书说:“是这样吧。哎,我说马部长,你们是不是要选拔他?”

        马部长说:“是那个意思,我们要在村里了解情况,全面考查他。”

        李支书很高兴,就像他自己被提拔一样。他想起自己把张铁军排在刘琴后面入党的事,心里就感到有愧。他不能错过今天在马部长面前推荐张铁军的机会,把张铁军从头至尾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他对马部长说,你就听我的,张铁军指定差不了。马部长走后李支书很后悔,总觉得关于张铁军的话没说透。他连夜给马部长写信,又把张铁军详细地介绍了一`遍。县组织部考查张铁军的消息很快在全村传开了,大家都为他感到高兴。最高兴的要数齐桂香,最闹心的也数齐桂香。

        她兴高采烈地回家,把消息告诉了妈和妹妹。

        妹妹说:“看你高兴的,跑啥?差点没把鸡崽子踩死了。”

        妈说:“这么高兴的事,都踩死妈也不心疼。”

        妹妹说:“也不知上面要把他提拔成多大的官?”

        齐桂香说:“组织部的人只是和他谈话,了解他下乡三年来的感想,没说让他当多大的官。”

        她妈说:“我早就说,这小伙子肯定有出息。”

        妹妹说:“你俩算计好了,是先提拔还是先结婚,我们可是等得着急了。”

        齐桂香说:“我们不结婚,就是不结婚,急死你。”

        娘仨正高兴地说着,她爸回来了。娘仨马上闭上嘴,但笑容仍挂在脸上。他爸也在外面听说了张铁军的事,进了门一看那娘仨的表情,就知道正说张铁军。

        他爸阴着脸说:“接着说,别瞒着我一个人。”

        她妈说:“不是要瞒着你,是你这个老犟种脑袋不开窍,在里面瞎搅和。”

        他爸说:“你们开窍?自己觉得不错。你们知道人家是谁?人家是哈尔滨来的。人家要高升了,那是人家的事,咱别不知深浅,跟着瞎起哄。咱是啥?咱是庄稼人,怎么能攀那么高的树枝?死其白咧地硬往上攀,弄不好就得摔死。我说趁早断绝来往,省着人家不要你的那天难看。你丢人,我们都跟着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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