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章 酒与少女
不知从何时起,我便再没有从酒中品尝到那种清冽的甘甜。记得曾有人对我说过,哪怕是最廉价的苦酒,就着月色饮下,也是极为美妙地享受。若是再能有密友二三,美人伴奏,那便真的是世间最为酣畅的事了。
只可惜,说这话的人竟真的为了去抓水中的月,羽化谪仙人去世了。
今日,我坐在姑苏城最负盛名的花楼里,一个人喝着烈酒。当我灌下千金换来的佳酿时,只感觉那苦涩碰到喉管,便化成炙热的烈焰,灼烧着五脏六腑。
但我喜欢这种感觉,毕竟它能冲淡那刻骨铭心的剧痛。
昨夜初雪,那漫天的飞雪早已把这座城盖了个通透,一时间我竟有一种天地倒转之感,仿佛那些在白雪中的灯火,才是天上闪烁的星。
记得那日,风雪漫长安,在那象征着世俗皇权威仪之巅,他平躺在大殿屋檐堆积的雪中,望天长笑,“你瞧这万里皓色,都是被撕碎的云,如今我却是躺在了天上!”
说实话,我真羡慕他,有时候我会觉得他才是那世外出尘的仙人,而我只是大地上如蝼蚁般的芸芸众生。
酒意渐浓,我举起手里的杯,想把遥挂在天边的玉盘装进杯里。
记得我最后见他的那一晚,他喝得有些多了,在月下摇摇晃晃地起舞。月光垂落,把少年的青丝染上了银白,那朦胧的月华也像一层轻薄的纱,让我不知是那月光的朦胧,还是酒醉的倦意,或是两者皆有,总之他的背影让我觉得不那么真切。
醉意盎然的他开始胡言乱语,“我觉得世间不再清朗,不论是你所处的世外,还是我所困的凡尘。”
“我看到天边日出的地方有棵大树。”
“你知道吗?我想要去抓水中的月…”
我只当他是在说笑话,不曾理会。但我没想到的是,没多久便传来他的死讯。
原来,他真的伸手想去抓那水中的月。
…
…
楼外车水马龙,行人匆匆。呵,怕是只有诗人才会驻足欣赏这番美景了。不对,恐怕连诗人都不会去欣赏了罢。我不禁这么想到。
醉意袭来,我有些踉跄地站了起来,突然听得门外有些吵闹。原来是哪个不开眼的厮儿居然敢对鱼肠做出来的“那玩意”做手脚,真是胆大。
花楼是姑苏城里最负盛名的风月场所,自然里面的姑娘也是水涨船高。这里的姑娘分为四个等级,伶官、青官、红牌、花魁,逐级往上,等级森严。别说红牌或是花魁了,就算是一般的伶官,那一晚的价钱也是这些厮儿小半辈子的工钱。
原本我对这些事儿不感兴趣,但昏昏沉沉间我听到一个奶里奶气的声音,“掌事大人,肯定不是三儿干了这事。三儿的手怕冻,这些天三儿的手已经被冻伤了,这些天缝合的口子不利索您还批过三儿,所以活都是三儿交给四儿做的,再说了,虽说都是一个师娘教的,但这缝合处的差异您是知道的,您手里的东西,不正是四儿的手艺吗……”
地上跪着一个女娃,瞅着也就五六岁的年纪,穿着杂役的衣服,身子就显得更单薄了,不过有意思的是,她说话的声音却铿锵有力,让人信服。
掌事的老妪仔细看了看手里的“那玩意”,便差人把那个叫“四儿”的人叫来,没想到那小厮居然这么胆儿小,一下便招了。
我对那个好不容易洗清冤屈惊魂未定的小厮不感兴趣,反倒对这个小女娃颇有好感,也不知怎么的,便告诉掌事的老妪,让她再给我拿两壶花雕,让那个小女娃给我斟酒。
掌事的老妪不好说什么,悄悄地和小女娃说了几句,便让她跟我进了房。刚合上门,便听得小女娃说道:“我听闻城里有些贵客喜好特殊,但我看先生您气宇轩昂,应当没有那种爱好吧?”
我仰天大笑。
“你叫什么名字?”我还记得我问她。
“小蝶。”她依旧对我持着戒心,对我说。
“真名?”
“没有。”
“可有亲人?”
小女娃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收养我的阿母早就死了。”
酒至,独酌。小女孩安静地在一旁为我斟着酒,低着头我有些看不清她的表情。入喉的酒虽然辛辣依旧,但似乎多了一份回甘。
“若你明早能提上两瓶花雕酒来城外的寒山寺,我便送你一份造化。”两壶酒毕,我对她说道。
还未出门,我听得楼外有些嘈杂,定是哪家酒醉的书生,又忘却了圣贤书,跑来这里欲意留春。
花楼外面有一条叫做“鲤鱼巷”的深巷,传闻这里曾发生过一起才子佳人的凄美故事,那赶考的书生偶然路过这里,被楼上姑娘的忧郁的神色吸引,于是散尽千金求见姑娘一面,没想到两人情投意合,书生更是在此巷中与姑娘互传情诗,终于书生一朝金榜提名,便不顾世俗反对来为姑娘赎了身,了却了一段佳话。
花楼东家后来更是将这里改名“鲤鱼巷”,是希望那些书生们一跃龙门,功成名就。正因如此,在这儿总不乏有书生效仿,幻想着终有一日抱得美人归。
事实却是,那些前一刻收到情诗还默默含泪的姑娘们,转头便在房内与人婉转承欢,百转柔肠,那些情诗最终也不知道被哪位贵人欣赏后随意扔掉,化为废纸,当作笑话。
…
…
那一夜,我的梦里出现了一只蝴蝶,它在狂风中扑动着翅膀,突然便化作了一只遮天蔽日的巨鸟,飞到了太阳下的那颗大树上。
梦里的巨鸟悲戚鸣啼,它轻轻挥动翅膀,那卷起的风浪,刮散了水里的月亮…
等我睁开眼时,太阳刚从山尖露出一个缝隙,那晨曦的光便迫不及待地撕开夜的黑幕,天边呈现罕见的紫色。
东来紫气,三万里。
刚到寺院中间,便听得僧人说有客至此,已等我多时了。寺庙大门前,昨夜的小女孩儿赤着脚踩在大雪里,浑身发抖。
她的怀里,正是两瓶包装精美的花雕酒。
“你果真来了。”我笑着问她。
小女孩哆嗦地点着头,她那没入雪的双腿冻得发紫,早已没有力气说话。我在她头顶画了一道阵法,替她驱寒取暖。
“别用那种诧异的眼神看着我,你不是猜到了我非凡人吗?”我笑着问她。
似是被看穿了心思,小女孩有些羞愧地说:“对不起,我还道您是哪家的贵人,没想到您是仙人…”
“行了,昨天你给我下的蒙汗药剂量可真够大的,正常人谁顶得住啊?”我也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她的谎言。
“我确实怕您有那种喜爱幼童的癖好。”小姑娘终于是说了实话。
我哈哈大笑,“你手里的酒怎么弄来的?”
小姑娘沉默了半晌,又低下了头,红着脸,细若蚊声地说道:“我跟掌事的说,先生您有那种痞好,今儿个非要我过去,掌事的知道你是常客,便挂你账上了。”
“意思是这顿拜师酒还得我自己掏腰包?”我一挑眉,说道。
小姑娘猛地抬起头,那潜藏的惊喜就像初春时化冰的水,从眼角淌到了嘴角,汇聚成了如桃花般的笑靥。
“先生…您…您…说什么的?”
“你该叫我‘师父’,怎么样现在给我斟酒不算亏了你罢?”我说。
她点头。
“是,师父!”
…
…
花楼东家与我有旧,所以我找他要个人那自然不是难事。不过这件事在花楼里倒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趣事。虽则我不太在意世俗的眼光,但那些背后的悄悄议论也让我觉得无可奈何。在接走小姑娘的那一个午后,我问她可知道鲤鱼巷的故事,她说她知道。
“但我觉得最可悲的不是那些被人笑话的书生,而是那些分明被禁锢着翅膀,却自以为在云端,以一种傲慢姿态俯视世间的金丝雀们。”
小女孩这样说道。
“只可惜了,枉负的真心,后来也不会有了。”我感觉她说这话的时候不像一个小姑娘,反倒像一个饱经沧桑的人。
…
…
我最终给这个小女孩起名为“李青鱼”,既然她没有姓氏,我便借了你的姓氏给她,我想你应当不至于这么吝啬吧,我的老友。
说起来,这个女孩一点也不像你,虽然偶尔她的眼神也如你那般清澈,但你是诗中谪仙,你是溢满人间的才气,而她只是那个平凡无奇的小姑娘。
她喜欢你的诗句,也喜欢听我说你的故事。我传她练气之法,但更多时候,我会教她读书识字,让她博览群书。记得你曾说过,我们修道之人反倒因为时间多了,变得浑浑噩噩了,我不希望她这样。
哦,对了,后来我把你那些散落在你曾走过的山川湖海中的诗句汇集成册,在天下传播,以至于连街上的小孩都能吟上两句,我想以此聊表心意。
不过,也可能是我失了智,发了狂吧,我竟然也会去想抓住那水中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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