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冬至Ⅺ
夕日从房屋间隙里小心翼翼侧身来寻到铁门之前,从容地伏在两个人脚边,一点点消落去自己的光芒。
黄瑾朝立在白锦顺前面,摆弄了一会锁之后就开了那道长满爬山虎的铁门,开门之后入眼满是青葱的杂草,一路延伸一直到院子前,晦暗的光从窗户面上照下来,印出远处天边紫红的样子。
白锦顺抬头来看这居所的环境,房子太久没人照料的缘故也已经长满了爬山虎,坐落在里头的两幢房宇是褪色的彩画一样,褪去的状落在荒芜里显得太凄凉。
“我们之前就住在这里。”黄瑾朝仰头看着曾经的居所,他已经快认不出这是充满他记忆快乐的承载地了,他儿时在居所的欢声笑语好似这一秒快消失殆尽,而此刻黄瑾朝侧头看去不远处那棵樱花树,树桩上好似还有显眼的红色沾在上面,他年少就一直看着的樱花树还立在他们的过去里,像是深陷泥潭的过路人却始终沉默的为他们的过去箴言。
“老白,你过来。”黄瑾朝往房子走进了一点,又觉得不对走去了那棵樱花树下,距离两三米的距离和白锦顺并肩看着粉嫩。
“你会不会觉得知知有时候太烦人了,总是要一遍遍找到足够的安全感,有时候脾气也像小孩,会不会?”
黄瑾朝偏头看去白锦顺面孔,这个男人的面孔在夕日里变得朦胧不堪,而白锦顺沉默了一会才摇头,又点头,“会。”
“我就知道,我之前跟你说过,我怕知知受到伤害,所以要你尽快离开,但现在看来好似我怕的事情都发生了,知知不仅受伤了,你也受伤了。”
白锦顺的眼神太沉默了,看去他的眼神里已经不复又前段时间的廊道里要和黄瑾暮一起看同一个月亮的期盼的,自信的神色了。在他不知道的时日里,和黄瑾暮的相处蚀去了白锦顺最初的一腔孤勇,他退却了,黄瑾暮也退却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知知在一起,是……”
“是什么?”
“是这样困难的事情,知知她不爱我,也太依赖任湖远,我在她身上看不到足够的爱,也找不到足够的安全感,她说要我教会她爱,但她却从来没有想过要迈出一步走向我,我爱了那么多年的人其实连爱是什么也不知道。”
白锦顺痛苦的从字句里蹦出来,一点点埋没他第一次看见黄瑾暮的场景,变得模糊不清,而一点点擦净了最后两个人分别的场景。
这一时白锦顺终于明白和黄瑾暮的以后是一眼看到头的苦,是走不进去的门。
他心里藏着掖着的难过此刻都冒了出来,沾湿了眼膜,从眼角里隐秘的露出,“我可以和知知慢慢来,但是她能不能也信任我一点,就一点点,就一点点,好不好……”
黄瑾朝看着边上这个男人,这一刻他忽然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安慰白锦顺意味着要为编造黄瑾暮不懂事的谎言,而黄瑾暮不爱白锦顺已经是最大的事实,除去这个基准一切都已经是无用的同情。
“老白,不要怪她,如果你要怪她的话就先怪我们吧,是我们没有教会她,都怪我们没有保护好她。”
白锦顺有气无力地摆摆头,始终仰着头看着顶上的树枝。
“是我先招惹的黄瑾暮,现在这一切我都认了。”
话刚说出,眼角的隐秘就簌簌地落了下来,与此同时,黄瑾朝叹气吐露在空气里。
藏在白锦顺记忆里最美好,最烂漫的午后和他年轻的恋人,被一场清风拂过了,就再也不剩一点甜蜜。
“老白,你不是想知道知知的事情吗?那我现在告诉你,你想不想听?”
“不要了,我……”
黄瑾朝打断他,猛的弯身抓住黄瑾朝的衣领,“你什么都不知道,却要怪她不懂爱,是你要跟她看用一个月亮,而现在要放弃的也是你,你和她认识多久,凭什么要她和你付出同样的情感程度!”
“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可以说爱这样艰难的话语。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知知不给你爱啊?”黄瑾朝抓着白锦顺直起身,气极似的拉着他到树桩前。
白锦顺拍开黄瑾朝的手,“松开。”
黄瑾朝转头看着白锦顺,愣愣的松了手,“对不起。”
白锦顺看着面前的人眼眶慢慢布了红,看去他的眼神也哀伤下去。
他忽然感觉接下来黄瑾朝说的话或许是他认识这兄妹的哀伤的来源,也掀开他们底下最深的秘密。
“我是不是很少跟你提过我母亲。”
白锦顺迟疑了一会才答:“是。”
“我母亲她是很漂亮又很有学识的女子……”黄瑾朝想着年少时母亲的样貌,母亲的笑容和蔼又布满忧愁,看去他和黄瑾暮的眼神总是布满期待又难过,他总是想不起来母亲更年轻的样子。
“你之前疑惑为什么我们要到瑞士上学,现在我终于可以告诉你了,因为我母亲生了病,没办法照顾我们,所以我们才会来到外公这里。”
“你知道有人格分裂的母亲是什么滋味吗?她清醒的时间少之又少,好容易清醒的时候也是在病床上,我记得她那年从病床脱离还是个大好春日,她笑起来好憔悴,看着我的时候哀恸的过剩。”黄瑾朝罕见的哽咽了,“我们都以为她会好起来的……”
“只要我们不在家她就会关着知知在阁楼,让知知在晦暗里过去一天天,如果不是那个大雨天知知倒在门口前,父亲抱起知知的时候滴下去的水滴全是浓重的红色,雨天那么冷,知知就一个人在雨天里谁也没有给她开门,后面我们又回去瑞士,再回去也是知知十二岁之后的暑假……”
“哥!”
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两个人转头看过去,黄瑾暮就立在门前,身边的任湖远守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两个人。
“不要再说了,不要……”
黄瑾暮红了一双眼,缓着步子朝两个人走来,声音颤颤的连声调也听不清。
“怎么可以说出来,我不需要怜悯,母亲的事情也不需要有人记住。”
伤疤掀开一半,血淋淋的露着就已经痛苦万分了。
白锦顺看着面前的黄瑾暮,第一次看见了名为“痛苦”这一名词的实体,面前的人因为哀恸而显得格外脆弱而透明,抓住黄瑾朝的手微微颤抖着,望着地面,身躯也微微颤抖着。
“知知……”
“明明说过要慢慢来,但到头来还是一下就知道了,明明是他人痛苦的事情,但你还是想要知道,探究我的痛苦是不是你就会更爱我呢?是不是就会更加包容我一点呢?我其实跟你说了,我最怕你带着怜悯来爱我。”
“白锦顺……不要那样子对我好不好……”
“我,我……”
白锦顺朝着黄瑾暮走前一步,黄瑾暮仰头望着顶上粉嫩,“我极力想要掩盖的东西总是会被你发现,总是会被你掀开,你觉得我要爱你就是要先说清我的痛苦给你,是不是就要毫无保留,那我都告诉你,是不是我们就可以回到从前呢?白锦顺。”
她看回白锦顺,面上已经沾湿眼泪了。
“哥,湖远,让我跟他待一会吧。”
黄瑾朝往前拉了黄瑾暮一下,还没开口就被任湖远拉住了小臂,任湖远朝着黄瑾朝摇头,黄瑾朝又沉默了看了看黄瑾暮,还是跟任湖远离开了。
院子里独独留下黄瑾暮和白锦顺两个人,明明周边也还有黄瑾朝他们离开的声音,天边飞机穿过云层的鸣声,但白锦顺还是觉得过于得静谧了。
彼时的黄瑾暮像是一副沉默的,还没来得及上色的画像,无法从她身侧或者她身上找到秘密的踪迹。
“知知,你冷不冷?”
“不冷。”黄瑾暮摇摇头,又回到白锦顺最熟悉的,感觉黄瑾暮在最远端的样子了。
黄瑾暮在白锦顺注视下又往前走了几步,靠着樱花树慢慢蹲下来,手收在一边撑着脑袋,她抬起头看着往日故居,很轻地开口说话“从十二岁的每年暑期我都会回来这边生活,日子一天天过,母亲的病也还是很严重,只是不再关着我而已。”
白锦顺看着黄瑾暮一点点吐出字眼,慢慢的他也像是把艰涩的糖果含在嘴巴里,在舌喉间感受着苦涩的味道。
“一直到我十四岁那年的生日,那一年是一个很热的假期,我现在也在记得我满心欢喜告诉母亲,跟她说一定要来,看见她点头后的高兴,生日那天晚上我看见母亲很久没来就跑去找母亲,母亲的房间太漆黑了,我一直喊她,然后她的声音出现在屋外那棵樱花树下面,母亲笑眯眯的叫我名字,我跟着声音走到露台,还没有喊出母亲,她就朝着我开枪了。”
“之后我躺在地上,看着顶上惨白的天花板一直在想这个世界上总是奇怪的事情好多,明明不喜欢还要答应我,总是要落空一次又一次期待。”
黄瑾暮沉默着侧过身子,靠着树干立起身,看着树干上殷红的印子一下下抚摸,“这是我母亲的血,母亲是在我倒下之后才醒来的,她受不住就自杀了,在我十四岁的那一天晚上我彻底的失去了我的母亲,我再也没法期盼她望着我笑,念我小字,也不会再有童年时的怀抱了。”
话此黄瑾暮哽咽难言,她实在难以忘记母亲朝着她开枪后躺在血泊里的冰凉,身体一点点感知到僵硬与冰凉,明明是一个极热的秋日,但还是感觉太冷了,冷得心坎也冻住了,母亲最后念她名字的时候其实她听见了,只是不想再回应了。
只是黄瑾暮远远没想到,露台上见到的那一面就是最后一面。没有应答的名字原来是最后一声,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但最后结局也只有,她的母亲彻底不要自己了。
后来她从医院回来,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住宅了,她到新家第一件事就是植了一棵樱花树,她在树运来那天圈着树干走到枝桠最上方,系了一条红飘带,飘带迎风招展,盼来日,望往后。
而也从十四岁开始,稚子骨子里就漫起一点又一点他人难以察觉的悲凉,苦痛从梦境溢出来,梦里牵不到的衣角,梦外再也看不见的身影,痛苦就一点点侵占了黄瑾暮的年少,她无法大步往前走,被痛苦的记忆裹住生命,只能望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
爱是难言的回忆,是痛苦,是温情,它裹挟了太多来到黄瑾暮的生命里,让年幼的稚子承受了太多常人无法理解的难过。
所以爱是什么,黄瑾暮真的不知道。
而白锦顺要黄瑾暮的爱,而什么是爱,是再倾注全力的关注与期盼后落空,还是冰凉地躺在病床上回想一次次的难过?
黄瑾暮转过身,看着白锦顺哀伤的眼仁,慢慢地柔和的笑起来,“你想知道的事情,我都说出来了,你的好奇心该结束了吧。”
她静静地注视着白锦顺,看着他眼睫轻轻颤栗,上下很轻的晃着,最后掀下去盖着眼睛,让黄瑾暮看不见他的眼睛。
黄瑾暮突然牵了牵白锦顺的衣袖,白锦顺愣愣地抬起眼看着小孩,小孩的眼眶湿湿的裹着红,神色里带着艰涩的渴盼,“那能不能最后抱抱我?求求你了老师。”
白锦顺从有记忆开始,身边人认识的人都没有如黄瑾暮一样,艰涩太多了,也从来没人会像黄瑾暮这样求自己抱她。
他看着黄瑾暮,突然看见实质的凄苦正在一点点显露在黄瑾暮眼仁里,像一场落不尽的雪一点点覆盖地面。他对上这样的眼神心脏猛然一紧,慢慢地从心脏某一处泊泊向外流血。
白锦顺围抱着这个女孩,黄瑾暮一开始有些僵硬,但慢慢地松了劲,头靠在白锦顺肩膀上,很小声地啜泣,白锦顺动作很轻地拍着黄瑾暮的背,而黄瑾暮却忽然一顿随后是逐渐放肆的哭声。
她把这些灰暗记忆锁在内心里,就连夜晚的黑暗里也未曾敢翻开,却这一刻,负面情绪从很远的记忆里朝她涌来,她再一次清晰的回忆起那个夜晚。
明亮的月光,粉嫩的樱花树,洁白的裙子,以及她鲜红的血液。
她这些年自怜自弃,自弃没有死去的自己,偶尔又像个远方来客刻薄的审视过去年幼的自己,以近乎严苛的方式在回看过去,在为自己树立的一道道枷锁里,她是令人艳羡的,高傲却又温和的女孩,直到这一刻她剥去外壳,露出一颗伤痕累累的心脏,只要白锦顺给她一个安抚的怀抱。
白锦顺一遍遍顺着黄瑾暮的肩背,直到她渐渐平息情绪,“知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想要知道你的过去,你哥哥说得没错,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要你给我爱,给我信任,是我不够爱你,对不起。”
“其实我很羡慕你,因为你的过去而成长起来如此优秀的样子,你对一切事物抱有希望,带着乐观去前行,这样的你太吸引人了。因为你从来没有遇见类似我这样的人,但你已经是对我有最大的尊重了,因为你不知道,所以可以对我向平常人那样,一遍遍要我的爱,而不是在爱我的同时却隐含着怜爱与同情,因为你不知道,所以你的爱是最纯粹的,只建立于喜欢这一基础上的纯粹的爱。”
“或许我们还会走下去,但你的爱里已经不再是我一开始遇见的爱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从来不想告诉你我的事情。”
黄瑾暮推出他的怀抱,伫立于白锦顺面前,平静地看着他。
黄瑾暮在很小的时候总是被打量的对象,浅金色的头发,漂亮的冷淡的灰蓝色眼仁里盛满的一切好奇,现在总是像一波死水,动也不动了。
黄瑾暮直白的说:“我现在已经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和你相处了。”
白锦顺静静地看着白锦顺,上前帮她把被风吹向前的发丝捋到耳后。
好半响,他才开口:“不要被怜爱这件事情真的那么重要吗?其实你似乎太看扁自己了,你是曾经耀眼的钢琴手,也会每年都拿到奖学金,想要做到的事情总会做到,你也已经是很优秀的人了。”
“因为你这个人,所以我才想要和你一起去看寂静的月亮。”
白锦顺的话语很平静,像是叙述再平常不过的事实,温和的话语里盛满黄瑾暮看不清却感受到的溢出的爱恋。
爱是其实于黄瑾暮而言是很敏感的话题。
“知知,我曾经一度认为暗恋成真是极美好,极浪漫的事情,但当我真的经历了,我才发觉,并不是的。”
“暗恋就代表着两方中的那位暗恋者对于这段感情的付出程度高于另一方,两者付出不一样的爱恋,忠诚,在不平等之间,所付出更多的另一方之后越来越患得患失,因为你没有跟我一样的感情。这世上有很多是你在意的,你视这些重要于我,所以你每一次转身都那么干脆利落,而知知,我不能的。”
“你是我一场很干净,很梦幻的一场电影,我没办法把你遗忘,也没办法把你删除,我只能把你暂停,停止你播放。知知,我爱你太久了,所以你只要你想,我可以……”白锦顺凝视着黄瑾暮,眸子认真的太哀伤,“我可以,为你千千万万次。”
“但你其实并不需要我,就像一开始那样,而我们到现在这一步,我已经没办法责怪你了,我要爱你,也要尊重你的过去。但你能不能不要丢下我。”
白锦顺说这一段的时候停顿了太久,沉默着连耳畔越过的风声也格外清脆得爽朗。
他似乎是受到黄瑾暮敞开裸露出的一颗真心,所以也在一点点剖开自己,给黄瑾暮看看摇摇欲坠的真心。
可黄瑾暮有一点怔住了,白锦顺看着黄瑾暮慢慢走上前,眼睛里是很满的难过,“那我要怎么做呢?两个被剖开心扉的人一定会走得很远吗?老师,我已经不能再失去了。”
如今这一刻白锦顺才那么清楚的认识到黄瑾暮这个人最真实的样子,被爱包裹,并不索求爱,反之对爱有着排斥,这来源于很早之前一颗真心丢在地上的痛苦。
白锦顺有一点感觉,如果不抓紧黄瑾暮,以后就再也看不见黄瑾暮了。
他心一紧,抓住了黄瑾暮手腕,对上黄瑾暮,被里面很迷茫的难过刺伤了。
“但是知知,不要丢掉我,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找到这个枯残的人生。
不要丢掉我。
“老师,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的想一想吧。”
黄瑾暮一点点拨开白锦顺圈在手腕上的指节,等到全数分开,她才很慢地露出一个笑容,白锦顺听见脆弱东西掉落的声音。
“日子那么长,总该要我们走一走,再想一想的。”
日子的确很长,黄瑾暮想的也很久,也久到一直在黄瑾暮回瑞士也没给出答案。
而白锦顺是最后一个知道黄瑾暮离开这件事的人。
自从那天下午后,白锦顺就再也没有看到黄瑾暮。
她好像翻山越岭的风躲进山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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