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春日
陶三春知道他们在笑什么。
笑自己迂腐、不知变通,不知道什么叫狐假虎威呗。
或者再加一点胆小如鼠忍气吞声?
“娘子,你想错了。”韩旭山一边指导着自己新收的弟子如何扎马步,一边笑呵呵地道:“咱们其实是佩服娘子,能身在宝山却坚持不取不碰,能自己解决的事,就绝不寻帮手好让自己轻松一些。”
……这是什么话?
是夸她,还是嘲讽她?
“哎呀,某说得是有些不伦不类。”
韩旭山将元哥儿腰往下压,当着这胖娃娃的面,好多话他不敢直言呀,生怕哪里说得不对,这娃的娘亲不让他当人师傅了。
他抓抓下巴,豹子眼往那个悠闲地在北房石榴树下低头看瓦松的侍从睨了下,示意陶三春去找那人解疑释惑。
对于这件事的处置,陶三春很想听人给分析分析,遂接过刘嫂子手里的茶碗,自己端着走过去。
“大人,请喝茶。”
这侍从淡淡颔首,并不看她,伸出苍白的手,只接过茶碗端着,却连唇也不沾。
这几乎算是拒绝的意味,让陶三春有些踌躇。
“陶娘子,可还记得上元那日,某同你说过的话?”
侍从虽神情冷淡有些难以接近,但还算是给主人一个面子,低垂着眼眸,看着石榴树下转圈摆放的瓦松,他轻咳了声,主动开了金口。
……怎么那位元寿小郎君身边的人,都这么爱咳嗽体弱多病的?
古往今来,看来直面上司,底下人都是压力太大?
这略好笑的念头,从陶三春脑海里一闪而过,她顺着这侍从的话赶紧回想上元那日。
应邀,同乘,说起京城陶氏,御街之上……
拜见嘉义夫人,我该说些什么讨喜的话?
娘子只要记得,只要元寿高兴,嘉义夫人就谢天谢地,万没有什么能挑理的。
“……只要,元寿高兴?”她迟疑地道。
“娘子看,元寿见了娘子和元哥儿,心情如何?”
侍从没直接回答,只又问道。
“……算是开心吧。”她更是迟疑。
“娘子到如今,已见了元寿几次?”
几次啊?
陶三春默默数手指头。
冬至之前来家一次,大雪天又来家一次,甚至还吃了饭住了一宿,立春日在大街偶遇一次,上元,上元只元哥儿见过一次,而后,便是二月二出游……
屈指算来,不过短短三个多月,这金贵的小郎君,竟已与他们相见过这么多次么?
“娘子再想,自从见过元寿,娘子可遇到过什么人?”
侍从再问。
遇到过的人……
“秋江候陶家!”她脱口而出。
立春那日,他们第一次在大街上偶尔元寿,相伴同游一个多时辰,而后傍晚回家,便被自称是京城陶氏的人拦了住,上赶着要与她同姓认亲。
“娘子总以为自己寻得了一棵可以护身的大树,可娘子却忘了,如今你也是别人眼中的一棵树。树大招风,树欲静而风不止,娘子再抱着息事宁人的心思,想来寻你麻烦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侍从随手将茶碗放到一旁的小石桌上,有些瘦至嶙峋的手指按着冷硬的桌面,慢吞吞挺直着脊梁坐下来。
……寻麻烦。
她闻言,心一沉。
来寻她麻烦的,远的,有二月二的那陶氏子、朱娘子的刁难与寻衅;近的,有刘三的贪婪与狠毒。
“那我……杀一儆百?”她头皮发麻,呲牙却僵了嘴角,这玩笑话却连自己也逗笑不得。
“娘子靠着大树乘着凉,势利之人自会仔细掂量如何对你,杀鸡儆猴倒是不急。但娘子该好好想想此时处境,喏,你看元哥儿。”
他扬扬下巴,示意她看她家小娃娃。
元哥儿一张小脸很是严肃,像模像样地蹲着马步。
“看着壮实,可只需要韩旭山轻轻一指头——”
他话未完,那壮硕的新上任师父,已嘿嘿笑着伸出一根手指,朝着元哥儿肩头轻轻一点。
元哥儿哎呀一声,一屁股蹲坐到了地上。
她心一紧,手指紧握。
那边元哥儿很快手撑地站起来,毫不在乎地拍拍屁股上的土,嘴硬地说自己没做好准备才摔的,再有下次,他一定能稳稳站住。
韩旭山哈哈大笑,等他站稳摆好架势,特意翘起小拇指,照旧往元哥儿肩上轻轻一点。
毫无意外地,元哥儿再次来了个屁股蹲。
陶三春不忍再看儿子傻样,转回头,蓦地塌了肩。
她想,她明白了。
自不量力的人,准备做得再足,在有力量的人眼里,不过就是黄毛小儿,动动手指头便可轻轻松松摧之毁之。
突如其来,心情是从没有过的低落低沉。
这世道,这世道啊。
身处寒山,四顾茫然,寻不到归路,看不见前方,惶恐,惊惧,没有丝毫的安全感。
即便当初在滔滔洪水的绝境,她也不曾这般的感到绝望过。
“娘子一路走来,该是开朗之人。”
这侍从和韩旭山联手打击人,本想欲扬先抑,好好点一点陶三春的懒怠性子,哪里知道自己竟会用力过猛?
见这娘子垂丧着脸,面上愤懑无处发泄,连胳膊都在微微发抖,他忙不迭地开始转圜劝慰。
“不过是跳梁小丑的小手段而已,娘子吉人天相,又有嘉义府做靠,何必忧心,何必难过?”
陶三春却是慢慢摇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听不进耳中了。
煦煦春阳拢在身上,她却阵阵发寒。
前路呢,来路呢?
只觉得快要呼吸不能,快要窒息了。
“妈妈!”一声开心的呼喊猛地从她耳边炸开。
她一颤,有些呆呆地循声望过去。
她的陶旦旦,笑嘻嘻的小脸红彤彤地,胖手紧握成拳像模像样,双腿开打同肩宽,在她这个外行人眼里,这一个马步扎得很是有模有样了。
她没等反应过来,已迅速啪啪啪拍起了巴掌,哎呀哎呀地夸起了她儿。
刚刚的难受情绪顺势一扫而光。
这世道又能怎样呢?
她有陶旦旦,有一份安稳的家业,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小安乐窝,更重要的,是有一个人情在手,有参天的大树可以为她暂时掩去剑雨风霜。
她深深吸进一口温凉的空气,将心肺里火烧火燎的浊物狠狠地撵出胸腔。
“多谢大人点拨陶三春。”她俯身郑重地行了一礼。
侍从淡淡颔首,算是承了她的感激。
一直有些微悬的心,也终于是落到了实处。
想起那可载人飞上天的大鸟,那可载人平安落地的大伞,甚至那日月星,那丰衣足食,那防风固沙,那为家国之崛起而读书的振聋发聩。
他今后还有狠用这娘子的时候呢,可不能出师未捷,先将这娘子眼里光亮给拍灭了。
只可惜啊,浪费了这许久的时间。
这娘子,他当初果真是太过轻视,看走了眼。
这侍从有侍从的可惜与感慨,有不能对陶三春直言的隐晦心思。
陶三春呢,却是精神振奋,也不在意侍从到最后也没说,她拿二十两银子做歪门邪道事到底是对是错。
管它呢。
反正大方向没错就行呗。
她如今的确是背靠大树啊,虽然这树到底有多高壮,她一时还不能做出准确判断,但只要能唬得住人,护得住她与孩子,就成啦。
于是,惶恐不安的心神暂时重归沉稳,她热情如火地投入到她的小食肆里,开发新的卤菜,做出简单可口价廉却赚得更多的灌饼,力争将那二十两快快地重新赚回来。
而稳坐钓鱼台,等着一位娘子来献投名状的人,却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时光飞逝,日月如梭,一晃仲春已至,鱼儿还是没来咬钩。
来而不往非礼也。
他让胡管家按节与这娘子家送节礼,连上巳、清明也没落下,为的是什么?
这娘子是真的不懂得什么叫做“礼”么?
还是又退缩了,还是不肯出她的安稳窝?
钓鱼台有些坐不住了。
他想,他该上门去提醒提醒这爱装糊涂的娘子。
人情,人情,只来而不往,再天大的人情,也会渐渐消磨没了的。
四月天里,杨柳依依,芳菲渐尽。
周秉钧双手负着后腰,在难得敞开着的陶家大门前站得笔直。
从门口往里瞧去,首先进入眼帘的,是那正冲大门雕花影壁上,粘贴得极为牢固的金砂福字。
他不由挑眉咳笑一声。
唔,怪不得门上不贴门神。
这福字,可比门神厉害多了。
四月已近中旬,这福字许是风吹日晒雨淋过,红纸略褪了几分艳色,但那迎着阳光闪烁金芒的斗大福字,却是仿若刚刚书就。
这字,着墨深沉,结体浑然大气,除了笔法尚带几分稚嫩,少了些许凌厉之势,章法已是初初有了几分清正风骨。
便是这京城数得着的权贵人家,也或许终生不能轻得的福气,就这么大喇喇地被贴在粉墙水墨的影壁正中央,沾染着几分市井人家的烟火气,沉默地封在时常关紧的大门内里,无人赏识,任由风吹日晒。
来自九天之上的福哪。
“真是有些暴殄天物啊。”他喃喃着失口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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