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迎风
元寿一时心情沉重,呆呆地瞅着桌上饭食。
“唔,这虾子没有赤油浓酱,倒是清甜得很。”
他先生尝一口无头无壳剥得干净的虾仁,却笑道:“这么吃,倒也省事。”
又给他夹了一个,道:“不是心心念念虾子么,怎么不吃却发起呆来?”
“只是想起在陶娘子家,虾子却是去了头带壳吃的。”
元寿忙笑着将他先生夹来的虾子塞进嘴里,嚼了嚼胡乱地咽了下去。
“普通人家吃饭哪里有这么讲究?”
一边陪坐的韩旭山囫囵吞下鸡蛋大的红烧肉,笑呵呵地继续伸筷。
“当初行军途中,臣从河里捞得虾子,别说去头去壳,整个生嚼了吃,还香甜得很呢。”
“所以人都说你是莽夫,杨达虎却是儒将么。”
“大人,您这样说,就算没贬低了我,也是太过抬高了老杨啊。他看似文绉绉地张口就是之乎者也,可一拿起□□到了战场,那暴躁脾气,骂阵对敌可从没输过,说他是儒将的人,真该去战场看看他游侠儿模样。”
“可至少他会人前装得斯文啊,有本事你也装一个儒将让我看看啊。”
元寿瞅着他向来是真斯文儒雅的先生,如今这少见的轻松斗嘴模样,一时瞠目结舌。
“元寿啊,”他先生忽又对着他笑道:“不要学杨达虎当面斯文背后狂放,也不要学韩旭山当面粗鲁背后更鲁莽,记得了?”
“是,元寿记得了。”
他认真点头,“要学就学先生,不管何时何地,都是谦逊和煦的君子之像。”
……
韩旭山闷头猛塞了一口米饭,堵住爆笑。
君子之像?
这不像是夸赞,更像是嘲讽啊。
“……元寿啊,你还是吃你的虾子吧。”
他先生深深叹口气,再给他夹一个虾子,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
“陶娘子家虾子为何要去头偏又带壳吃呢?”
“陶小郎说是带壳吃可以长个子。”
元寿乖乖回答:“说是虾头里有脏东西,不能吃。”
“这小娃娃倒是懂得不少。”
他先生微微一笑,“年后你要正式开堂上课啦,可想好要几个伴读了么?”
“君父给了我一份名单,俱是文臣武勋家学识出众的子弟,元寿想了想,我终究年纪稍小,因此只选了比我读书进度略高一些的四名伴读。”
他放下银著子,恭谨回答。
“只按学问选,不按年龄选么?”他先生挑眉。
“比你学问好的,大致年龄要大你许多,没有同龄的玩伴,不能调皮捣蛋跑马斗蟋蟀偷酒喝,可会少很多乐趣的哟。”
“伴读是为了助我学业精进才能是伴读,倘若不但不能于我学业有益,反又分我心神,引我无心向学,那不是伴读,是玩物。”
元寿认真道。
“哦?倘若你真选了个玩物,该当如何?”
他先生问。
“杀了,重新选一个。”
认真的小脸上,是不符年龄的漠然肃杀。
“元寿巴不得这四人里能有这么一个玩物,可以让元寿杀鸡儆猴。”
“会有玩物,能分你心神引你无心向学,怎不说是你自己意志不坚?”
他先生勾唇,慢悠悠地夹着虾子吃。
“昔日商纣亡国,是妲己之祸么?”
元寿静静想了片刻,肃杀神色渐渐散去。
“是元寿偏激了。”
他站起来躬身道谢:“多谢先生提点我。”
“那还要杀么?”他先生示意他坐下。
“杀。”
他软了小脸,却很是理直气壮。
“我是小孩子啊,本就意志不坚,引诱我不走正道是多么恶毒啊,不杀怎能震慑其他想当玩物的蠢人?”
不敢插话的韩旭山深深震撼了。
好……好熟悉的……
他猛地抖了抖,一不留神将筷子摔下地去。
两双同样的丹凤细眸淡淡瞥过来。
“小郎君,臣只是突然想起了陶小郎。”
韩旭山艰难地咽口吐沫,干干一笑。
“他说只玩不读书,那理直气壮大言不惭地无赖样子,简直是——呵呵,他不学无术只知贪玩,臣倒是松口气,庆幸他成不了小郎君的伴读,不用被砍头。”
否则,调皮捣蛋跑马斗蟋蟀偷酒喝,以后绝对是元哥儿会做的事!
“元哥儿才不是不学无术。”
小郎君又绷起小脸,似乎不赞同他如此评论那个胖乎乎的小孩儿,眼眸危险地一眯。
“他有好多地方都值得我学,他虽学问不如我,却也可称作是我良师益友,他不能做伴读,却会是我朋友。”
他的个乖乖哟!
好高的评价!
想不到向来眼高于顶的小郎君,也终于有看进眼的朋友了啊!
韩旭山同他家大人对对眼神,哈哈一笑。
弯腰捡起筷子,他不在乎地往手上蹭蹭,继续夹他百吃不厌的红烧大肉。
已经被金贵的小郎君,私下默认是朋友了的元哥儿,却是实在不想再吃红烧肉了。
“妈妈,你不觉得我太胖了吗?”
他愁眉苦脸地蹲在厨房门口,看他娘亲仔细地调着浆糊,晃晃肉坑深深的胖爪。
“我都快摸不到我骨头了。”
“胖点怎么啦?”
陶三春拿手指沾一点锅里的浆糊,两指张合几次试试粘不粘,不在意她儿的小烦恼。
“胖点壮实啊,壮实了就不易生病。”
这可是一点点风寒便能要人性命的时代,健康壮实才是福气。
陶三春端着一碗浆糊,挤开这无病呻吟的娃娃出了厨房,顺带踢他一脚:“赶紧拿对联福字去。”
又是一年新春到,不管是家乡还是异乡,大年三十贴对联倒是从来不变。
“元寿哥还说羡慕我有一个温柔的妈妈,真该让他来看看,妈妈你哪里温柔啦?”
元哥儿蹦起来,飞快地冲进屋,抱出红绳绑着的几卷红对联。
“大对联贴大门口,小对联贴屋里门口,是吧妈妈?”
“是,是,是!”陶三春简直想仰天长啸了。
“陶旦旦,你的废话越来越多了!”
“小福哥他们还得过完元宵才能来咱们家,如今家里就咱们两个人,今天又是大年三十,我多说点话,也好让家里热闹一点嘛!”
变身成陶旦旦的胖娃娃,笑嘻嘻地打开一幅小对联。
“平安即是福,和乐便为春。顺便考考你啊妈妈,你知道哪个是上联哪个是下联吗妈妈?你知道哪个贴哪边吗妈妈?”
“平安这个是上联,上联该是贴右边。”
陶三春有些迟疑,去年是这样贴的,以前在家乡也是这样贴,应该没错吧?
“妈妈原来也有你不确定的时候啊!”
她儿兴奋地蹦蹦蹦,像是捡到了金元宝。
“我告诉你哦,你说错了!平安这个的确是上联,但上联应该贴左边,因为以左为尊!”
“哦,是这样啊。”
她干巴巴地应一声,突然被儿子指出错处,还真有点点抹不开面子啊。
但她知错就改,拿起“和乐”这下联在背面刷好浆糊,准备往她右手边的门框上贴。
“错了,妈妈你贴错了!”
她的儿再度蹦蹦蹦。
“这是下联要贴右边!”
“……这不是右边吗!你左右不分啊陶旦旦!”
“这是左边,左边!”
“这明明是右边!”
“左边,你看,这是不是我的左手?”
“右边!你看我的右手不是在这边吗?”
“哎呀妈妈!你要像我这么站!”
“……”
“哎呀,你要从门的方向来站!面朝外这样站在门前分左右!我的左手边就是上联要贴的左边!”
她的儿简直要发狂了,感觉浑身是嘴巴,也同她这个笨娘说不清。
“……那和我刚刚说的贴右边有什么区别?”
她迎着门站着,她说上联贴她的右手边也没错啊。
“啊——”
陶旦旦彻底变身了。
吵吵嚷嚷,抹好浆糊的对联都风干发皱了,这才终于有些歪歪扭扭地贴上门框。
贴好第一幅对联,接下来不用再争执左右方位,贴起来倒是顺多了。
等贴到最重要、最大幅的大门对联时,母子俩已经亲亲热热地和乐便为春了。
“噫,你确实是有些胖了!”
气喘吁吁地放下她儿,陶三春甩甩发酸的胳膊。
“你也别光长胖,倒是往高里窜窜啊,希望明年贴对联,你能自己蹦着贴上横批,不用为娘再抱着你。”
“怎么不说妈妈你太矮了呢,不要都怪我嘛。”
“陶旦旦你什么时候学会同妈妈顶嘴了呢,嗯?”
“……好吧,我错了。”
书上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想成为俊杰,所以识时务好了。
“接下来贴福字吧。”
陶三春揉揉儿子的一头乱发,盘算着该给他扎个小辫儿了,只是这头发还是太短啊,连个小揪揪也不好绑住。
唉,为什么不能像她家乡那样,随意剪发随便留头型呢?七岁留发,谁定下的规矩啊。
一边想着,她一边笑眯眯地端着所剩不多的浆糊,站到嘉义夫人府翻修宅子时,顺便给他们建的雕花影壁前。
歪头瞧着影壁上梅兰竹菊水墨画,她伸手上下左右量量,找出正中的位置来。
“这个福字要正着贴对吧妈妈?”
元哥儿小心地捏着鲜红的福字走过来。
这福字两尺方圆,红纸硬拓,上面溶了金砂的黑福字甚是威风。
凑近了闻闻,还有十分好闻的松烟墨香。
将这福字红纸轻微晃动,金砂闪烁,泛着耀眼灿灿的金光,十分威风好看。
“要不还是把它贴咱们屋里吧?”
她有些犹豫地同她儿商量。
“这纸看起来就很贵啊,要是被风吹了雨淋了、不小心弄破了……有些可惜。”
这可是那位胡管家昨日亲手捧着送过来的,言语里是十分的艳羡。
据说他们小郎君今年也只写下九个福字,其中一个就送了他们。
总是那个孩子用心的礼物,如果不珍惜一些,也对不住人家心意啊。
“贴这里好看啊。”
她儿才没她这般顾虑呢,估计也想不到这些弯弯绕绕,很是兴奋。
“我早上送我写的福字给李先生添福,先生家影壁已贴好福字啦,可没咱这个又大又好看!就贴这里!”
去年他们家没影壁,福字只能贴在东厢房外墙上。
如今有了新新的漂亮大影壁,自然要把它打扮得更加漂漂亮亮热热闹闹!
“……”这也能攀比么?
不过既然她的陶旦旦高兴,那就贴这里呗。
娘俩儿开开心心地将这大大的、金光闪闪的福字抹了好多浆糊,牢固地贴在梅兰竹菊水墨画上,四角压得平展,纸周不留一点空隙。
元哥儿的小胖手用力地仔细拍打压平,务求刮再大的风,也吹不开一个边边角角。
贴完这个漂漂亮亮的大福字,再拿出她儿亲笔写的众多小福字,院墙上,窗棂上,门板上,柜子上,反正是贴了个到处红彤彤。
看着果然是新年的喜气盈盈热热闹闹。
新年新气象,新年新希望。
风雪已过去,只愿这新的一年里,俱是喜悦喜欢喜气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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