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迎风
不过短短数日,一身棉袄棉裙整齐回家去的妇人,如今却是这般凄惨。
身前灶台里火焰熊熊,刘嫂子却哆哆嗦嗦泣不成声。
很寻常的异乡事。
家有破屋三间,被大雪压塌,婆母当场毙命,公公挨到今日早上也伤重不治。
丈夫两年前因病无钱医治,吊死在自己屋后。
如今仅余孤儿寡母。
“族里说,如果奴没钱给公爹婆母办丧事,便要把奴和小福卖去红袖胡同,说,说哪怕去给妓子们做个烧火的下奴,也该尽孝心整齐地给公婆发丧,给宗族博一个孝妇的美名!”
小福跪在地上,一边无声流泪,一边砰砰磕头。
陶三春抿紧双唇,一言不发地掀开锅盖,抓一把红糖撒进滚开的热水,拿块冻姜拍烂丢了进去。
“奴跪着求族长,说先借些银子,好歹先凑合着把公爹婆母安葬了,等熬过了年奴和小福会回东家娘子这里做活,到时候必定将借的银子给还了。”
刘嫂子泪早已流干,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可族长说,奴和小福在外做活一年也不过能得上二两银子,发丧怎么也得五两银子,如今正闹雪灾,却到哪里去借这许多的银钱!还说当初小福爹痨病没钱医治,自己吊死了不管家里,我公爹不肯舍了房子去发丧,棺材钱还是找族里借的,到如今尚没还清呢!”
陶三春瞅一眼门外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入目一片干净的白。
默了片刻,她方板着脸,平静打断妇人的泣血哭诉。
“你们先起来喝碗姜汤,不然冻死了也就是死了。”
刘嫂子重重地磕个头。
东家娘子平日里看似温和可亲,她相处了一年多,自然明白东家娘子的行事性子。
听娘子这么平平静静一说,她立刻不敢再哭着找厌。
冻僵的身躯实在没了爬起的力气,她有些狼狈地跪着挪动两步,移到灶台前。
拿碗盛了姜汤,她哆嗦着先递给儿子,再给自己也舀了一碗,顾不得滚汤烫手,急急灌进嘴里。
舌头烫得立刻起了燎泡,瞬间滚过心肺的热流,却让她终于活了过来。
陶三春转过视线,不想再看这凄惨狼狈的母子二人,却见借口去收拾后院收拾了多半天的胡管家,正站在厨房外对她轻轻招手。
她静静走出来,反手关上门板,再朝着胡管家福一福,却说不出话来。
“娘子想如何处置此事?”
胡管家示意她进厅堂暂避了风雪,低声道:“院外有两个汉子和牙婆正等着呢。”
陶三春闻言,有些恼怒。
这是做什么呢!
逼着她买下这可怜的母子,还是说逼着她掏银钱给他们解决事端?
她也只不过是普通的小老百姓,也是身无所倚的孤身母子。
“依本朝律法,身无恒产者禁止立户买奴。”
干巴巴地背出立户规矩,这是她当初进京来就打探清楚的。
“胡老爷,这屋子我还是从贵府赁得呢,根本不能买了这母子俩。”
所以为了避免麻烦,她还是掏钱买个清静罢。
“我这就取二两银子去,先让刘嫂子回家把丧事办了,您看这样可行?”
没钱大办丧事就简办,买不起好棺木买两个薄板也是大有人在的。
五两银子她当然拿得出,但她不能这么拿。
“娘子切勿动怒。”
胡管家却低声拦住她,捋捋花白的胡须。
“不瞒娘子,当初从许衙役手里买这宅子时,老奴曾顺便打探了这刘氏母子的底细。”
陶三春愣了愣,虽然明白这权贵人家的管家老爷的言下之意,但心底止不住泛起后怕的寒意。
“这母子也是可怜人,夫郎病重为不拖累家里自己吊死了,余下老夫妻辛苦带着儿媳孙儿艰难度日,家里不过破房三间。如今既然老夫妻已身故,想必这孤儿寡母是保不住家产了,即便娘子心善给了银子暂时解了他们困境,也不过是暂时而已。”
胡管家似是没瞧到她不自觉的防备,只继续说下去。
“娘子如今身边无可用之人,何不趁机收买人心,给自己买几个忠心的奴仆?”
不等她出口反驳,他继续道。
“元哥儿眼看着就大了,娘子还能保证自己不离元哥儿左右、时刻寸步不离么?娘子迟早要给元哥儿身边备下几个忠心的下人,时刻跟着看护着。”
“可是……”
“娘子与这刘氏母子相处一年有余,该是知晓这母子本性纯良,刘氏勤快老实,胆子虽小却知晓世故人情;小福机灵听话做事利落。”
他深深看一眼那紧闭的门板。
“若娘子善心,给了他们恩情,何愁他们母子不真心侍奉娘子和元哥儿,一辈子对娘子忠心耿耿?”
“可这……不就是趁火打劫么?”她有些动心,却是过不了自己心底的那道关口。
“应该是娘子解了他们危难,救他们于水火才对。”
胡管家忽然叹口气。
“娘子来京日短,恐是不知那红袖胡同是什么所在,说出来也是平白污了娘子双耳。若他母子真被卖到那等所在,才是真的陷进泥泞里,一辈子被人践踏挣脱不能。”
“只是同族人而已,如何就能卖了他人?”
她还是有些不敢信。
这异乡世道真的这般凶恶狠毒?
“这宗族规矩便是如此。”
看透世情的老者,对着她意有所指,“娘子该庆幸身后无宗族拖累。”
她心猛地一跳,后背竟有冷汗瞬间涔涔而落。
“倘若娘子乐意发发善心,老奴愿意替娘子跑上一遭,将这卖身牙契给娘子办好送来。”
胡管家似是没发现她瞬间僵直了脊背,只笑眯眯地拱手。
“至于娘子所说,本朝律法规定身无恒产者禁止立户买奴——”
奸诈的权贵家管家老爷拉长声音,慢吞吞地一指两人所在。
“不知娘子可看得上这院子?倘若能入得娘子眼,嘉义夫人府愿将这院落转于娘子名下——如此娘子即有了永居家产,又可立户买奴。”
一举两得,如何?
“……陶氏三春哪里有这许多的银钱?”
陶三春苦笑一声,心头乱糟糟地。
“娘子倘若一时半会儿拿不出这买屋的银钱,便暂以饭食来抵,可否?”
“……三春只会烙饼卤肉,实在是没法子做出合贵人胃口的饭食。”
她尚想挣扎着拒绝。
“即便贵人不嫌弃三春的粗茶淡饭,可几百两银子……”
她得做多少顿提心吊胆的饭,才能抵出来几百两银子的巨款啊!
“慢慢来就是了。”
胡管家笑眯眯地捻着花白胡子,精光四射的小眼睛很是和气地眨眨,循循善诱劝人趁早别浪费力气挣扎。
“如此,后院照旧属于嘉义府,这前院便转到娘子名下,立户便给娘子立为女户可好?老奴记得我朝律法曾有规定,女户经商可免一半税赋。”
“……如此多谢胡老爷。”她还能说啥?
静默片刻,她进卧房,从床下踏脚里掏出一个荷包,掂了掂,叹口气拿着出门来,双手捧给胡管家。
“这里是二十两银子,我不懂买奴立户费用几何,倘若不够,我再想法子。”
“一妇孺一幼童,不过七八两银子就足够啦。”
胡管家笑着接过荷包,“房契过户也不过一两银子,剩下的我再给娘子拿回来。”
陶三春朝着权贵家管家老爷深深福一福,又进卧房匆匆寻了自己和儿子换洗的棉衣拿到厨房去。
望着依然仓皇跪在地上的刘氏母子,她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将棉衣递了过去。
从此后,她和她儿终于有了可安身的属于自己的家,也或许有了忠心耿耿的奴仆。
可心里,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开心。
刘氏母子千恩万谢,踉跄着跟随胡管家出院去了。
她心思翻滚,一时竟如鲠在喉,噎得她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一双软软的胖手握上她冰透的手,她低头,迎上一双关切的笑眼儿。
“妈妈,没事的。”
懵懂的幼子,或许不明白自己的母亲在为什么难过,刚刚又经历了哪些艰难,却懂得如何抚慰母亲眼眸里的盈盈水光。
“你说过的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只要咱们努力坚持,哪怕累一点,苦一点,只要人还在,就什么都有希望,什么都会好起来的。你看,陶旦旦一直和妈妈在一起呢,不怕啊,不怕。”
陶三春艰难地扯扯唇角,却是无论怎样也笑不出来。
“陶旦旦啊。”
她仰首望着茫茫大雪冷漠地扑面而来,将她眼里的湿濡瞬间冻成冷冷的冰,喃喃自语一般地慢慢道:
“于这茫茫大雪,咱们就是小小蜉蝣,无论如何努力坚持,也无法改变老天爷心情,也是不能停住这雪,不让它继续遮掩了这世道。”
她好想回家乡啊,好想啊,好想啊。
“兴国□□,国富民强,国泰民安。”
她近似无声地低笑,喃喃地自语。
“这样让人窒息让人绝望的世道,先人们到底是信念多么的强大,才能坚持着、努力着建成了咱们家乡的神仙之境啊。”
只可恨她茫然立在这风雪中,身无所依,无力可借,是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啊。
她握紧她儿温热的小手,迎着呼啸的寒风,掩住无声的哽咽。
元寿默默站在这对风雪中紧紧依偎的母子身后。
手中托着的棉布披风,一时只觉得山一般沉重,他竟不敢上前。
只伴着这静默的母子,呆呆看着这绵绵大雪,掩了天光,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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