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如雾亦如电(四)
松风发出的声音,在语言文字中,是找不到一个词可以模拟的。不仅如此,人们发明的各种乐器,也不能模仿出松风的声音。
习惯生长在山巅或峭壁上的松树,就像遗世独立的孤高乐手,演奏着自己的歌。
李墨白立于上方山之巅,听着松风。
这世上能立即使人进入宁静致远境界的,唯有松风了吧。风鸣娲皇五十弦,洗耳不须菩萨泉。要洗去尘世的靡靡之音,不需要用菩萨泉洗耳,只要听听这松风就够了。
离开这几株傲然挺立的松树,进入那片森林,森林之歌便在耳边奏响。在或急或缓的山风之中,森林中每一株植物都是优美的乐手,都在演奏自己的歌。针叶的松树、柏树与杉树,歌声总是高远;阔叶的白桦、栎树,簌簌而落的落叶并不悲伤;常绿的低矮灌木,歌声充满了欢快;而随风俯仰的茅草,如一群窃窃私语的温柔女子。
李墨白在上方山之巅,看向山峰层层叠叠的后山。他在寻找来时的路。他在想,他大约来自那个角落,在那里遇到了白衣剑客,然后一路应该走的是那条路线,继而应该是在那个方位遇到了她。
这一切只是他猜测,从这里只能看到层层叠叠、起伏不定的山恋,看不到路。
“我多想转世成为一朵白莲花啊……就算让我转世成为一棵树也好啊!”
李墨白想起那个神秘黑衣女子的话。那时候她抱膝坐在山顶一棵红枫树下。现在想起来,那个画面真是美啊。
他继续猜测着他当时的行进路线:他应该是从那个位置出山的。但他无法确定。
从这里看过去,李墨白能清楚地看到前山与后山隔着天堑,是不相通的。
上方山的山顶很少有游客到来。原因是,上方山虽然不算陡峭,但是很高,常人即使爬一整天也到不了山顶,而且上方山又有山中不许留宿的规定,所以绝大多数的游客走到一半,便要转头下山了。
只有像李墨白这样脚力强的游客,若一大早上山,才可以仅仅用半天时间,就登上山顶。
此时刚过正午,他坐在山岩上,推测着自己的来路,也努力回想着自己的身世与来历。但就像从这里看不到那条藏在后山中的线路一样,他无法想起自己过往。
他坐的这个位置,距离绝巅的位置,还差一个山头。山头离他不远,上面立着一个七层高的阁楼,那是上方山道门的藏书阁——登天阁。那个地方只有手拿观主批条的上方山弟子能进入,游客是不能进的。
从他的位置看过去,目光穿过几枝横生的翠绿松枝,就可以看见那个橙色的建筑。而正在此时,在那个通往登天阁的白色台阶上,走下来一个白衣人。上方山弟子,无论男女,都喜欢穿白衣,李墨白并没过多留意,他收回目光,继续看向后山。
直到身边传来脚踩枯叶的声音,李墨白才转头看去。
他看到了一个一身飘逸白衣的绝色佳人,正站在一棵翠绿的松树下,眺望着远方。那是一个绝美的侧影,清风迎面轻拂,使她的长发与裙裾一起轻舞,极度诱人的身体曲线,在风中若隐若现。
她好像在发光。
对美色有极高耐受力的李墨白,也不禁有些出神了。
或许是感应到李墨白的目光,她看了他一眼。虽然是在正午刚过的阳光下的树荫,她的目光还是让李墨白想到了月光,淡然、优雅、清凉。
她绝美的脸上起先平静无波,但在看到李墨白的脸之后,她马上用自己的手掩上张开的嘴唇,脸上一副受惊的表情,她惊疑不定地上前几步,看着李墨白。
“是你?是你吗?”
“嗯?”李墨白站起来。
“真的是你,哥哥!”她带起一股香风,一把抱住了李墨白。
眼见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眺望远方,正在惊诧她的无双美丽,她却突然一头扑进自己的怀里,李墨白整个人僵直地挺立着,不知所措。
这一抱,她却久久不肯放手,仿佛一放手,李墨白就会飞走了似的。
“哥哥,这是做梦吗?我天天都在想你,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哥哥抱我,不要离开我!”
李墨白彻底蒙了,不敢动弹,但在温软满怀、芳香扑鼻、情话绵绵之下,他不禁感到一阵阵眩晕——到底是谁在做梦啊?
良久之后,那女子才松开李墨白,退后两步,脸上娇艳欲滴,眉目含春,娇羞无限。
“对不起,哥哥,真真失态了……是因为太想念哥哥了。”
那名女子正是艳压上方山的蓝采真,不过李墨白并不认识她。
“你认得我?”李墨白问。
“嗯?”这时轮到蓝采真一脸迷茫。
“我不认得你。”李墨白老老实实地说。
蓝采真顿时泫然欲泣,不一会儿眼泪珠子从她的眼睛里扑簌扑簌往下掉。
“你眼里就只有云儿一个,从来都没有我!既然如此,你来这山上做什么?”
“我……我……”李墨白心想,云儿是谁?
见到李墨白一副神不守舍的茫然表情,蓝采真也迟疑起来,说:“你……你真不认得我?那么你是谁?”
“我叫李墨白。不过……不过……”本想说这是一个多月前自己取得的名字,自己原来叫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李墨白?那是谁?你不是他?”蓝采真炽热的感情迅速冷却下来,但脸上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但是,太像了,简直一摸一样,只是……只是,气质确实不同。”她有些自言自语。
她继续说:“你从哪里来?”
李墨白用手指着后山,说:“那里。”
蓝采真顺着李墨白的手指看向后山,疑惑道:“后山?怎么会是后山?”
她冷静下来,似乎在思考。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来,说:“会不会你也……”这时她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她的眼中掠过一阵惊慌。
李墨白的目光越过蓝采真,见远处走过来一个青袍道人,那人宛若闲庭信步,似乎在游览山色。
蓝采真脸上恢复了沉静如水的神色,淡淡地说:“我认错人了,对不住。”说完举步离开,不一会儿身影就从森林中消失了。
李墨白脑子里回想着她眼中掠过惊慌的刹那表情,再看向不远处似乎在观赏美景的青袍道人。那道人大约三十岁上下,一身的仙风道骨。
李墨白不认得他。
他是松风观的观主,陆玄同。
李墨白见他似在看落叶飘零,又似在看白云悠悠,并没有看向自己,但是他始终觉得有一道目光锁定在自己身上,或是有一念系在自己身上,让他很不自在。后来他走远些,但那种感觉始终还在。
李墨白匆匆下山。
一路上他都在想那个像仙子一样的人。她或许是认错人了,又或许她真的认得他,知道他的过去。自己的身世或许可以从她的身上解开。
一路上他东张西望,希望能再看到她,但是未能如愿。
一直走到山脚,李墨白似乎瞥见她的身影走向了一条小路。
李墨白跟了上去。他不知道,那是通向月城湖禁地的路。平常那条路有人把守的,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看守的上方山弟子不见了。
李墨白其实并不确定看到的是她,毕竟上方山上有太多穿白衣服的人了。他加快脚步赶上去,并没有看见她。
但是他却看见一个人,浑身浴血,踉踉跄跄地迎面走来,鲜血滴了一路。他努力挺直身体,但是已经摇摇欲坠。
李墨白认识他。
那人竟然就是在后山时遇见的那个白衣剑客。此时他一身白衣已经被鲜血染红。
李墨白快步上前扶住他。
他看了李墨白一眼,说:“是你?”
“嗯,怎么搞成这样?我背你吧?”
“不,我要走出去……你扶着我。”
“好!去哪里?”
“离开上方山,随便去哪里。”
李墨白扶着白衣剑客,一路走出上方山。在出了通往月城湖的小径后,外面的游人如织。李墨白扶着一个浑身浴血的人,极为引人注目,引得众人夹道围观。
白衣剑客强撑着与李墨白谈笑风生。
出了山门不过几里就是青莲镇。三人所到之处,都引起众人围观,李墨白想不到什么别的地方,就把白衣剑客扶进了穆秋娘的四合院里。
李墨白将白衣剑客扶进西南厢房,围观的众人依然不散。李墨白和穆秋娘忙着给伤者包扎伤口,伤者身中十三剑,剑剑入骨,他却能强撑走十几里路,真是神人。不过,当他躺到床上,已是强弩之末,不久陷入昏迷。
镇上的郎中请而不来——这个白衣剑客既然是从月城湖出来,必是被老神仙所伤,谁愿意得罪上方山呢?俗世的俗人想问题,就是这个逻辑。
李墨白和穆秋娘都没有治病救人的本事。不过秋娘心灵手巧,虽面对鲜血淋漓的场面几欲昏厥,但还是把白衣剑客的伤口包扎了。
但白衣剑客受伤太重,若是没有药物,怕是难以回天。
李墨白动了真怒,想去强行押来镇上的郎中前来治病。
这时来了一个人。
她看上去二十来岁年纪,穿一身黄色长衫,是男装。她身材高挑,围一条白玉腰带,显得腰部纤细,胸部隆起——虽然穿着男装,但她并不掩饰自己女人的身份,或许人家只是喜欢男装而已——她的长发用一只精巧的黄金发箍束成一个高高的马尾,这样使她原本就是鹅蛋形的脸更显修长秀气。她双眉修长,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嘴唇丰润,大眼睛水汪汪的,既有女子的媚,又有男子的帅气,用一个字形容,就是飒!
初冬的天气,她手握一把折扇,径直走进白衣剑客的房间。
那时穆秋娘刚刚将白衣剑客的伤口包扎完,摊着一双血手,脸色煞白。
黄衣女子走到床沿,检查了白衣剑客的伤口,笑了笑说: “小娘子好巧的手,不过你这样救不了他。”
“是啊,怎么办……我不会治病。”秋娘轻声道。
李墨白上前,双手暗暗蓄力,防止来路不明的黄衣女子害人。
“好俊的小娘子啊,没想到这小镇上还有你这样的神仙人物,跟你比,上方山上的女子都是庸脂俗粉呐。”她不干正事,反倒调笑起穆秋娘了。
“姑娘说笑了。”秋娘淡淡地道。
“帮我在这儿开间房吧,我要住这儿,先住一个月吧。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已经伤了本源,不好好医治调理,活过来也是个废人。”
听她的语气,她要住在这里救治病人。
“啊,太好了,姑娘,我马上去安排。”秋娘高兴地说。
“多谢姑娘援手。”李墨白散去手上的劲力,抱拳施礼。
“哟,不防着我啦,不怕我杀他了?”她似笑非笑地斜了李墨白一眼,又说:“你们是一对吧,都是神仙般样貌呐!真是般配呢。”
穆秋娘满脸通红,在一旁洗手。
那黄衣女子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打开之后清香满室。她倒出一颗金丹,亲自用内力喂白衣剑客服下。
“你两次上上方山,第一次输在天罡七星剑阵之下,第二次输在上方山护山法阵之下,想来一定不服气。我这次来,先治好你,再打死你,让你心服口服。”她笑嘻嘻地对昏迷不醒的白衣剑客说道。
穆秋娘吓得哐当一声,打翻了手盆。
“小娘子莫怕,帮我订间房,记上方山的帐。我叫陆九歌。”
陆九歌?穆秋娘这次才是真的吓到了。她在青莲镇多年,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她。在传言中,她是真正的神仙人物,按照难见到的程度,她在上方山或许仅次于陆家老祖吧。
陆九歌自报家门后不久,整个青莲镇都轰动了。她的名气实在太大了,她是陆家老祖的幼女,上方山“上清宫”的观主,还是上方山剑道第一人。
据说,陆家老祖近一百七十岁,才生了陆九歌。照这样算来,她应该三十岁上下。不过修道的神仙人物很难看出年龄。她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
关于她的传说很多,最有名的一个,是早在十五年前,那时她还未成年,只因为陪伴她的昆仑奴思念家乡的父母,她便带着那个一身黑皮肤的昆仑奴,向西穿过几万里的大陆,再穿过一片浩瀚无边的沙漠,找到了那个全是黑人的部落。当时,主仆二人都只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而那个昆仑奴离开家乡的时候年纪幼小,对家乡的记忆也很模糊,这一路的艰难可想而知。但是,她最后还是找到了昆仑奴的家乡。只可惜,昆仑奴的父母早已不在家乡,不知道被贩卖到了世界的哪一边。或许是更遥远的西边。
这一来一回耗费八年,中间奇遇和危难无数。最具传奇色彩的是,在她二十岁那年,途径一个国家,因为愤怒于那里的国王的暴虐无道,她竟然率众揭竿而起,以一千人的农奴,加上她与昆仑奴二人无比强悍的战力,以及她神奇的奇门遁甲术,硬是打残了对方上万人的精锐部队。
她还在那里做了两年女王。据说现在那个王国还在,依然尊她为上天派来的女神,奉她为永远的神王。
她在上方山也地位崇高。上方山十八座道观,分上三观、中六观、下九观。上三观为祖师殿、天师洞和上清宫。她小小年纪便执掌了上清宫,在所有观主中排名第三。
······
对小秋而言,今天是极其重要的一天,他的江湖梦在今天彻底被打开了。虽然没有见到打斗的场面,但是他见到了真正的江湖。浑身浴血依然谈笑风生的白衣剑客,让他万分敬仰。而传说中的陆九歌的飒爽英姿,也让小秋兴奋莫名。
院子里没人注意到他。大家的注意力先是被白衣剑客吸引,后来又被陆九歌吸引过去。小秋那时候的脑子里满是对武侠江湖联翩的想象。他情不自禁地在院子的无人处打了一套刚学的拳。那是李墨白通过降龙诀、并结合那天夜里“吴老二”展示的武功,悟出的一套适合入门的基础拳法。他刚学不久,拳脚无力没有拳风,所以就用自己的嘴巴给拳脚配音,呼呼哈哈,也算打得虎虎生风 。
在平常人看来,那不过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在玩耍而已。不过,人群中有人咦了一声。有两个人注意到小秋的拳法,他们相互对望了一眼,满脸狐疑。
当晚,这个院子所有房间都被住满了 。新住进来的,除了白衣剑客、陆九歌(她住在北边中间那个最大最豪华的房间)外,还有一个女子,住在陆九歌隔壁。她有一身漆黑发亮的皮肤,身材高大不输男子,丰乳细腰大翘臀,身材曲线极为诱人,那种强健的野性之美,与东方女子之柔美,其趣大异。她就是跟陆九歌一起长大、与之形影不离的昆仑奴——一个任何男子见到,就会想到床第之欢的神奇女子。传言她可以抖动身上每一块肉,可以随心所欲地荡起诱人的乳波与臀波。据说她在上方山上的追求者远远超过陆九歌。
陆九歌早就不把她当奴,不仅把她当闺蜜,还将她收做自己的第一个徒弟。那昆仑奴有一项本事肯定远远超过她师父,就是房中术,传说她这方面的技艺炉火纯青;而陆九歌呢,传说她还是处子之身呢。
昆仑奴的名字是陆九歌起的,就叫陆昆仑。不过,要是你认为她衣着性感暴露,就以为她人尽可夫那就错了,她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一支带刺的黑玫瑰。
东厢房中的一间,住进去两个中年男子。他们就是看小秋打拳后一脸狐疑两个汉子,长得一模一样,又瘦又高,就像一对筷子。看样子是一对双胞胎兄弟。
李墨白原本计划在这里住一个月,时间已经快要满了。但是现在情况有了变化,一是山上的那个女子极有可能知道自己的身世,他想再找机会接近她;二是自己扶回来的白衣剑客不能撒手不管。
李墨白向穆秋娘要求再多住些日子。穆秋娘欣然同意了,并且说小秋一定会开心的。
穆秋娘可能从来没有见过小秋像现在这样快活吧。每天天刚亮,他就蹲守在书房门前;他跟李墨白有说不完的话;书房里读书声不再心不在焉;习武锻炼筋骨难免肌肉酸疼,他却勤练不辍。一个月的时间里,后院满是小秋的欢声笑语。他也明显壮实了,气色也很好,这跟练武吃肉有很大关系。
那天晚餐,李墨白是与秋娘和小秋一起吃的,就在厨房间的小桌上。小秋疯了一天,到晚上已经疲惫犯困,草草吃了两口就去睡了。
秋娘开了一壶酒,陪李墨白小酌。在没喝之前,她的脸就红扑扑的。她不胜酒力,几杯过后,脸上已是云蒸霞蔚,在灯火摇曳下,其姿色之明艳,语言万难形容。
窗外的红梅开了几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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