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湖的开端(三)
我显然走进了葬地的深处。原先的路上,我看到的坟茔分散在某些暗合阴阳五行风水的角落。那些地方还是带有一些诗意的,有银杏、红枫、绿竹、青松、红杉交织,在这个秋天,形成极具匠心的绚丽颜色;但到了这里,只有大片大片高大的松柏了,松柏之下则是一座座巨大坟茔,像草原上白色的蒙古包。
我隐隐看到幽灵出没。而且,我总觉得有许多双眼睛在暗中盯着我,它们似乎在阴影里闪烁着寒星,让我浑身不自在。
夜晚来临的时候,我进到了一个峡谷。峡谷上空窄窄的天空上皎皎一轮孤月,月华如霜,夜空如水,空谷中盛着满满的月光。峡谷的地面从高到低倾斜着,中央流着一条山涧,白白的,蒙着一层水汽,像浓缩的月光,发出淙淙的声音。
我隐约听到了呼救的声音。
我悚然而惊,驻足倾听,随着山风我确实听到了飘忽的求救声。但我一时无法定位声音的来源。我展开轻功奔走搜寻,很快我确定了方向,飞奔而去。
在峡谷的某一处,我看见七个白衣男子围着三个黑衣女子。七个白衣男子手持长剑,将三名黑衣女子围在中间,其中一名男子手持长鞭,不停地用长鞭抽打圈中女子。
“叫你们跑,你大爷的,害得道爷漫山遍野地追!叫你跑!叫你跑!”
女子们在长鞭下哀鸣,不停地求饶、求救。男子们则哈哈大笑。
在这葬地峡谷中,深夜的月下出现这一幕,显得很是诡异。
我的脑中忽然想起白天的那名黑衣女子。她们是一伙的吗?为什么会跑到这片葬地中来?我下意识地抬头看看上方,心想这里是不是白天那个女子跳崖的崖底呢?
那些白衣男子显然有很大的本事。因为中间的三个女子尝试逃走,东奔西突,身影如烟似幻,快如鬼魅,但是都被他们挡了回去,他们手上似乎闪着金光,触碰到黑衣女子们的身上,就能让她们极速退回圈中,并大声惨叫。
看情形,我显然没有能力救那些女子——那些女子的本事看上去比我大得多,那些男子只会更厉害。但是鬼使神差,我却硬着头皮大声喊道:“喂,住手!”
我努力装作镇定走向他们,但显然我太想表现得平静了,反而泄露了我没有底气。
七个人一愣,转头看我,可能是没有想到这大半夜还有人在这荒山野岭。就在这个当口,三个女子飞快地向外逃。七个男子的反应很快,大声呼喝。所有人快速移动,紧接着传来两声凄厉的惨叫,两个女子被打倒,另有一个突围而去,仿佛化作一道黑烟向山上跑去。
一个男子掏出一个布袋,口中念念有词。两名女子用绝望的眼神望向我,大声疾呼:“公子救我!”男子将布袋子往她们身上一兜,只听呼的一声,将她们装进去。
我再也忍不住,大声说道:“放开她们!”急冲过去,想以极速夺下那人手中的布袋。这时旁边两个人闪出,各出一掌朝我拍来,我伸出双手,与他们对了一掌,只听砰砰两声,两个人发出一声怪叫,远远地被我拍飞了。
但我被这两掌所阻,速度慢下来,这时其他四人长剑就刺了过来。那四人见我一掌拍飞了两个同伴,以为遇到了高手,所以剑招只守不攻,在我面前织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剑网。他们似乎出自同门,相互间配合默契,联手防御竟然极为严密。
我将速度发挥到极致,身影忽近忽远、忽左忽右,如一道快速移动的白光。但每次想靠近那个手持布袋的汉子的时候,都被另外四个人结成的密密的剑网挡住,迫不得已又退回来。那时候的我仿佛刚刚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脑子里关于那个被白衣剑客称为流星追月的轻功身法的记忆很模糊,如何驱动身躯、如何走位,完全出于本能,或者说,出于肌肉记忆。对于那套天下速度第一的无上轻功,连一成威力都没有发挥出来。
那个捉住两个女子的汉子不知道用了什么法术,竟然将布袋折叠收起,仿佛那两个女子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团气体。他把布袋挂在腰间,对着两个被我拍飞的汉子喊道:
“怎么样?死了没有?”
“死不了,这狗日的好强的内力!”两个人哼哼唧唧地站起来,接着挺着长剑一脸狞笑地冲上来,“一起上,弄死他!”
“五号站位,走!”腰挂布袋的汉子“走”字刚一出口,七个人蓦然换位,显然是按照某种约定的站位,将我围住。那时我也不懂摆脱,被他们轻易地围入了一个奇异的剑阵里。
七人的方位刚站定,我顿时觉得天地一暗,仿佛与世界隔绝,万籁无声,身体仿佛陷入泥沼,动弹极为艰难。紧接着七支长剑的绞杀袭来,它们组成闪亮的线状以及点状剑网,要将我绞成肉沫。
流星追月还是非同小可,即使感到身入泥沼,阻力大增,但在我强行发出最大的力时,还是能在剑网下快速躲避,但是明显吃力很多。
那七人结成剑阵之后,仿佛每个人的功力大增数倍,剑尖上有尺许长的光芒吞吐不定,哧哧作响。我原本对自己就没信心,这时遇到这个阵仗,就更加慌乱了,不一会儿,我的左臂中剑,鲜血长流。再过一会儿,我的右臂又中两剑,紧接着背部剧痛,被拉开一个大口子。
七个汉子没有打算手下留情。或许他们见我内力深厚,又轻功卓绝,担心一旦让我脱出剑阵,有厉害的反杀手段?
眼看我无力逃脱,就要死在他们剑下。可能是我运气好,他们中有人哎哟一声,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一个踉跄。紧接着另外一个人也哎哟一声,似乎绊了一下。就这两人身形不稳的时候,剑网露出一个很大的破绽,我从破绽中一冲而出,逃出剑阵,奋力狂奔。
只听身后呼喝声不绝,他们纷纷追了上来。
但我的速度远远超过他们,不一会儿就把他们甩得无影无踪。
跑出去良久,我又想,我是来救人的呀,怎么跑了呢?
我又走回去。
我不敢走太快,怕被他们伏击。但我又不想远离。我得想办法救出那两位女子。她们最后绝望的眼神看着我,呼喊“公子救我”时的情景,让我浑身颤抖,愤怒与恐惧交织在了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奋不顾身的冲动。
还好跑了一个,我想。我脑子里慢慢浮现一张面孔,是白天跳崖的黑衣少女。她的脸原本像烟一样消散了,这时又聚拢起来。多美的一张脸啊,虽然因为匆匆一瞥,不免细节不全,但是感觉非常的艳丽。
“是她吗?逃走那个是她吗?从那么高的悬崖跳下来的人,一定死了,除非她不是人!”想到“不是人”三个字,我一激灵,“她难道是幽灵吗?但是幽灵怎么会有重量呢?那股重量差点把我拉下悬崖。”
那逃走的就不是她,我想。她肯定已经是死了,尸体应该就在某个地方凄惨地躺着。
那张脸又在我脑海中慢慢消散了。
等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事发地点的时候,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我转了一圈,仔细观察,确定这里就是刚才的事发地点。
我继续小心翼翼顺着峡谷向前走。
溪水淙淙,峡谷空灵依旧。
或许是我走得太慢了,我没有看到那群人。我加快了脚步。
后来我就在月光下看到她。起初我以为是溪边的一块黑石。走近了,看见是她坐在溪边,一身黑色纱裙,洁白的脚泡在溪水里。
月光虽亮,看东西依然不能及远,我凑近了看,果然是她!白天跳崖的女孩!
“是你?”我满腹狐疑。
“不要追了,追上了你也打不过人家。”
“啊,刚才逃走那个就是你?”我在她身边坐下来了。
她转过头,看着我,一副很好奇的样子,这让我想起她跳崖后转头看我的惊讶表情。这次离得很近,我看清了她的脸。她的脸小而长,线条却圆润柔和。眉毛很黑很整齐,眉形则修长。她的眼睛略大,黑白分明,嘴巴却很小,她的眼睛、嘴巴仿佛是一样大小的,加上那个悬在嘴巴上方的悬直精巧的鼻子,组成一张极为精致美丽的脸。这张脸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仿佛能触到人们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唤起沉在心底的似水柔情。
月光下她的肌肤散发着瓷器一样的光泽,漆黑的眼珠传达着灵动,她的脖子长而纤细,给人妩媚的印象。
真是美丽得惊人啊。
我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幽灵。我在心中已经认定她是幽灵了,不然怎么解释从那么高跳下来却不死呢?
“那些人为什么要捉你们?那些是什么人?”
“你流了很多血,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很快就要晕过去了;如果晕过去,一直流血的话,你就快要死了。”她的声音带着些鼻音,所以显得特别的凄美。
我这才感到浑身剧痛。刚才的愤怒与恐惧,让我忽略了身上的剑伤。我看到鲜血已经染红了我的白衣。可能是某条重要的血脉被割断了。我感到一阵不可抗拒的疲惫袭来。这是缺血的症状。
“背过去,脱下上衣,我给你包扎。你快死了你知不知道?”
我背过身,将长衫褪到腰部,牵动到伤口时,不由丝丝地倒吸冷气。
幽灵也会疗伤吗?
我中了四剑,最重的是背部的一剑,还有左臂一剑、右臂两剑。她用一种奇妙的手法在创口周边虚点数下,她没有触到我的皮肤,但我感觉被冰冷的针扎了数下。鲜血很快止住了。然后她给我撒上一种白色药粉。那药粉接触伤口带来了剧痛,让我忍不住倒吸冷气。
“模样长成这样······但怎么一点都不聪明呢?”
“嗯?什么?”
“你总是这么不自量力的吗?”
“啊!惭愧啊。你······为什么跳崖?”
“明明没有能力,却来拉人家,我差点被你害死,你知不知道?”
“啊?什么?”
“还有,明明打不过别人,为什么还回来?不应该直接逃走吗?你喜欢送死吗?”
“·······”
“这么没脑子,真是让人生气!”
“我······”
“不要说话啦!闭上眼睛调息呀,调息会不会啊?你都快死了!真是让人生气!”
我想,不是你在跟我说话吗?怎么怪起我来了?
她的手法纯熟,动作轻柔。我坐着,用左肩侧身靠在一块大岩石上。我看到她在月光下的影子。她有影子,那么,她不是幽灵?
“坐在这里休息一下,调调息。过一会再走。”
“嗯。”
她又坐回溪边,将洁白的脚泡在溪水里。溪水淙淙,向远处流去,峡谷在远处似乎合拢了。窄窄的天空上,月亮孤单单地照着她,照出她的侧影非常迷人。
时间过去良久。她站起来。
“能自己走吗?需要我扶吗?”
“能。不用。”
我提起一口气,跟在她的后面。
她赤着脚走在前方,脚步像猫一样轻盈,一样悄然无声。她的倩影婀娜多姿,时不时地回头看我一眼。在向上穿过一条树荫小道后——月光从树叶间隙中洒下来,形成许多大小不一的光斑,并且随风摇晃不定——接着,她在石壁的某处点燃一盏灯,拿在手里,引着我走进了一条窄小黑暗的甬道。甬道在山腹中曲折向上。
一路上有机关暗门,开启时和关闭时有机械的声音。
这段路有些长,走一段,她就停下来让我歇息一会儿。她站在我的前方,侧面向我,没有说话。灯光的火苗摇曳,照着她的样子有一种寂静魔幻的美。
休息了几次,我们进到一个石室,石室正中停着一具暗红的棺椁,她把灯挂在石壁上。
“今天你就睡这儿吧。”
我咽了一口唾沫。刚刚在心里确定她不是幽灵,这时又不确定了。这里是她家吗?石室正中的棺椁是她的尸身沉睡的地方吗?她不会让我睡在棺椁里吧?
她走到石室的一个角落,又点亮一盏灯。石室增亮了一些,那个角落里有一张石床,铺着干草、床单和棉被。她铺好床,然后说:“来吧,你先躺下。”
我舒了口气,去床上躺下。她把棉被拉到我脖子以下,轻轻地压了压。棉被柔软轻薄,正适合这个季节。有一股皂角的清香,仿佛是刚清洗过的。
“饿吗?”
“不饿。”
“那你睡吧。”
“那你呢......”
“你怕呀?”
“啊,不是的.…..”
“那赶紧睡吧,闭上眼睛。”
“哦……”我闭上眼睛。她在我心里比幽灵还要神秘。不过我真的很疲惫,很快我又睡着了。
这一觉我不知道睡了多少时间。这里没有日夜,没有声音,所以很难感觉到时间。我醒来不久,她来了,端来一碗粥。
我的伤在手臂和上半身,可以走路,但是上肢行动不便。为了不牵动我的伤口,她用一个小勺子喂我吃。这个姿势就难免让我们要面对面。我们都尽量善解人意地躲避着对方的目光。最后我们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勺子上,我们的目光随着勺子移动而移动,像被勺子粘住似的。
那是一碗鲜美的鱼片粥,米粒都熬化了,鱼肉则极其嫩滑。这种火候是需要数个时辰熬制的。此刻她在我目光的余光中,是那么柔美。我不禁想起人鬼相恋的故事。那些故事因为人鬼殊途,最后必然都是悲哀的结局,但是过程却是那么凄美。
你呀你,究竟是人是鬼?但这种话又怎么问得出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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