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湖的开端(二)
人为什么渴望江湖呢?
大概是因为渴望遇见神和未知的爱人吧,是渴望自己成为神,并且拥有那种爱吧。
总之,在某一天的清晨,我离开了故乡,踏上江湖之路。可惜,我忘记了大部分我从故乡到上方山之间发生的事。我一定是因为某些未知的原因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但是,我大概记得,那是一条金色之路。
沙漠是金色的,阳光也是金色的。金色是一种最坚硬的颜色,光线之间摩擦,仿佛能发出沙沙的声音,就像脚踩在沙子上一样;两股光线撞击,则会发出金属的声音,就像驼铃的声音。
我离开故乡之后不久,就应该迷失在沙漠中了。之后,我的耳朵里总是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和驼铃丁零当啷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只看到一片金色。
我仿佛置身于一个从域外来的驼队之中,我闻到了跟故乡的马相似的臭味。
我的记忆是断断续续的。关于我的金色之路的记忆片段,我不是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间想起来的,而是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时刻,陆陆续续在脑海中出现的。然后我自己慢慢拼接。至于它与事实的真相相去多远,我目前无法判断。
金色的头发、洁白的皮肤、蓝色的眼睛也不是一起出现的,是时隔多年相继出现的。我不知道把她拼在一个人身上对不对;但是我完成拼接的时候,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纯洁的、悲伤的爱。那种爱是被唤醒的,仿佛在我身上已经存在好久了。
那应该是一个来自西域的驼队吧,我想,他们可能救了我;里面有一个金发、蓝眼睛、白皮肤的姑娘吧。西域的商队里常有这样的姑娘,一般来说,她们是从西方贩卖到东方的舞女。
我依稀能想起一个红色的曼妙舞姿,在美丽的星空下。
用现在的理智去补足想象,那应该是一个悲伤的人吧,从此她远离故土,终身也不能回去,她将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为妓为奴一生,死后尸体被丢弃,然后被永远地遗忘。她在星空下的舞蹈是在追忆故乡和故乡的爱人吗?还是想获得我这个无能为力的人的爱呢?
最后她是在我无可奈何的注视下,去到那个悲惨的魔窟的吗?
但或许,这些,联同我对故乡的记忆,都是前世、甚至是不同的前世留下片段吧。她们或许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人了。
记忆中故乡的老和尚一定在我心里种下了转世轮回的种子。我对此已经深信不疑了。你们会不会也有这样的瞬间:脑海里出现从未去过的地方、从未见过的人?甚至,有一个你从来没有经历过、但是你能完整叙述出来的故事?那些会不会就是你的前世经历过的人和事呢?
大部分人都不会在意这种事吧,出现就出现了,不会多想。喜欢记录的人,可能写下一个个故事,但也只相信这是自己编造的,并不是真实存在过的事。
很多年以前,我穿过了一个黑黑的山洞,就来到了上方山。当然,那时候,我对这里一无所知。
我当时赤身裸体,什么也想不起来。我那时候的长相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从山洞出来之后我遇到一个在溪水边发呆的男子。一个一身白衣的青年男子。之后我知道他是一名剑客,因为他用一道剑气刺穿了我的手掌。
我身上第一件白衣服就是他借给我的。准确地说,是我偷了他晾在溪边草庐的衣服,他跑来跟我打了一架。在我刚偷穿上白衣剑客的衣服的时候,他突然从旁边闪出,一掌向我拍来,我慌忙中跟他对了一掌。他被我的一掌掀飞,在空中翻了个跟斗,落到地上又退了两步。
他勃然大怒,身上的剑意骤起,那种刺人皮肤的凉意让我寒毛立起,接着他屈指一弹,哧地一声,一股剑气破空而来,击中我的手掌。我的手掌一阵剧痛,穿了一个洞。
我吓了一跳,知道他的厉害,撒腿就跑。那是逃命的奋力狂奔。我就像一道白色的流星极速划过,身后带着长长的尾巴,那是极速带来的幻影。
白衣剑客的速度也奇快,但是他追不上我。而且我的身影飘忽不定,方位奇特,他追赶中发出的数道剑气也落空了。接着,因为他看出我的身法很像他的一位故友,所以他很快罢手了。
他说,他的那位故友是一个很厉害的姑娘,会一种叫“流星追月”的轻功,和天下无双的箭术。她喜欢穿一身红衣,背一把大弓,飞起来像一朵火红的云。
她的名字叫火云儿。
这是我来到上方山,第一个记住的名字。
那种轻功是非常罕见的,是江湖上早已失传的身法,据说来自上古时期西方的羽族,一个存在于传说中的、长着翅膀的神族。而我用的就是流星追月的身法。
“火云儿是江湖上唯一会流星追月的人,你居然不认识她?”
“真不认识。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你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我从后面的一个山洞里来。”
我带路找到了那个山洞。那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山洞,一人多高,五六十米深,黑漆漆的,没有岔路,到底是一面石壁。洞里有一些动物的残骸,其他什么也没有。
白衣剑客明显对我冷淡了。他怀疑我失忆了,又或许他认为我刻意隐瞒了什么。总之他不再理我了。
幸好他没有打算要回那身衣服,他还送了我一双鞋,正好合脚。
“火云儿现在在哪?”我对那个红衣的高手姑娘有些好奇。
白衣剑客没有回答我。他坐在溪流边的岩石上,无声地看着对面的山峰。那是上方山的前山,我们则在上方山的后山。从遥远的、白云之上的前山的某座山峰上,偶尔传来若有若无的钟声。
他应该经常在这里看那座山峰吧,常常一看就是一整天?看样子像。
我离开了白衣剑客的草庐,开始朝前山方向走去。
……
八百里上方山,山峰无数,但分为两个集群,即前山和后山。
后山是葬地,到处都是坟茔;而在天际、处于白云之上的前山就像仙府。从后山走向前山,就像从鬼地走向仙府。虽然彼此可以相望,但隔着漫长、崎岖而不为人知的路。这似乎具有某种象征意义。
有些地方是天堑,我需要绕着走。我的方向是南方,但我可能需要向东方或西方翻过几座山峰,才能找到继续向南的路。
处于远方白云之上的前山,仿佛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随着我的移动,它也在向天际移动。我需要走多少路才能到达呢?
难道是整条人间之路吗?
所幸我并不着急,我把这一路当作是游历。我有丰沛的体力,而且身轻如燕。我身上是拥有神奇的力量的(与白衣剑客对掌可以看出来),不过显然我不怎么会使用;我的轻功也非常高明,虽然没有到飞跃峡谷的程度——那是神或者鸟类能干的事,至少我当时这么想——但我走这些崎岖的山路远比平常人要轻松。我离开家乡之后应该是拥有一些奇遇的,所以身上拥有了一些神奇的力量,我的长相也与原来大不相同。但是我忘记了这一切改变的过程。
还有另外一个我不着急的原因,是我不缺食物。这时候是秋天,漫山遍野有各种成熟的山果,简直唾手可得;溪中多肥美的鱼,林间多食草的兽,以我的身手,我并不为食物担心。
带着闲情逸致,走在秋天的山野,我脑中时常浮现一些美丽的诗句,在诗句与眼前的景物中去体会高与远、雾与明、静与喧、流与止,以及山间色彩的斑澜变化、阴晴转换、日月行走与斗转星移。
我在山里走了好几天,前山仿佛永远走不到似的。我并不着急,事实上我没有目的地,并不是非要去前山不可。
……
这一天,我走在一条上山的路上。快接近山顶时,我有一种幻觉:这条通向天空的路到了尽头,过了这个尽头,就是无尽的深渊,我会被卡在半空,不上不下。
山顶上有一株红枫,无数枫叶像无数只血手印。
树下坐着一个人。
我靠近那棵树,看清坐在树下的是一个女子。她穿着一身黑纱,她的长发极其的黑,以致发出亮的光泽。她的侧脸和脖子上露出的皮肤极其的白而且细腻,像最好的瓷器。没有一丝血色。
那是一个阴天,山顶上吹着像水一样凉的风。
她把头转向我,她的脸很小,线条柔和,极具东方美;她的头发、眉毛很黑,皮肤雪白,黑白极其分明的眼睛非常灵动。只是她的肤色和嘴唇都缺乏血色,不禁让人心生怜惜。
“怎么办啊?我多么想转世成为一朵白莲花啊。”她说。
“你在说什么啊。”
“白莲花啊,你不懂吗?白莲花多么美好,多么快乐啊!可是转世成为什么,我不能选择,我每天都在向佛陀祈祷呢。”
“转世成为一株植物吗?”
“对啊,你不觉植物才是最幸福的吗?就算让我转世成为一棵树也好啊。”她叹了口气,那样惹人怜爱。她的声音凄美,像弦乐一样动听。
“但我的修行还不够啊。”她站起来,从前方的悬崖跳了下去。
我吓了一跳,身如电闪向前,探手一抓,我感觉能抓到她,但是只抓到一把空气。我下意识身子往前再进两尺,一只脚抵在悬崖最外的一块岩石上。我的手抓到她的衣衫,一股猛力把我的手往下一带,我顿时失去平衡,就要往悬崖下掉落。
她回头看着我,表情有些惊讶。她将薄薄的衣袖甩出,如云袖一般击中的我的胸部,一股大力将我往后推,我仰天摔倒在山巅上。
我惊骇莫名,不顾胸口犹如重锤击打的剧痛,爬到悬崖边往下张望,崖下空朦一片,早已没有她的身影。
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美丽的少女是来这里寻短见的,她那样决绝,我完全来不及反应。一股悲悯之情在我心里弥漫开来。
我坐在悬崖边,头顶的枫叶沙沙作响,偶有自上而下的簌簌声,那是红枫的落叶,穿过树冠时与其他枝叶的碰撞、摩擦的声音——东一碰、西一触,穿过树冠后,在空中翻滚飘荡,然后宛如一声叹息,落在地上,就像天空滴下的一滴血。
一段经文在我脑海中凭空出现,并且萦绕,我张开嘴,它就像找到出路的水,从我的嘴里流淌出来——轻声的吟诵飘荡在如血的红枫树下: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她的脸在我脑子里慢慢模糊,就像她的脸是气凝聚而成的,现在慢慢消散了。
我想着她的话。转世成为植物吗?我是相信转世的。我是不是有过呢?转世成为植物会感到幸福吗?当我想象自己转世成为一株青松时,我果然感觉到一股快乐在身体里流过,像清凉的泉水。
转世成为植物,应该是一种奖赏,我想。
……
山脊起伏不定,到了山顶就能看到下山的路。
她是从山脊的侧面跳下悬崖的。
我继续向前。天阴如暮,远山更远了。
我想为她写诗。人生就是这样啊,有些人那么美,但只会在我们的生命中短暂地出现。
能陪伴我们走完终身的人太少了,就算有,我们也不会为她写诗的。诗往往是留给过客和沿途的风景的。
那么多伟大的诗人,他们一生创作了大量的诗歌,又有几首是写给妻子的呢?虽然有,但是数量是极少的,而且往往是因为分别太久了。
而江湖,就是诗、酒、剑、远方,以及陌生、美丽、又注定有交集的女人啊。
如果你把那命中注定的、美丽的陌生女子,变成了自己的妻子,你就已经退出江湖了。那些伟大的江湖故事都是这么结尾的。
想着这些若有若无的问题,我顺着山脊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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