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湖的开端(一)
因为时间久远,又或许是我已经在当初的远方,现在想起来,那仿佛是一个想象中的场景,一个虚构的场景。
那是我与一个老僧的谈话。
我们坐在一棵年代久远的老树下面。树木高大,枝繁叶茂,但是它粗糙的树干显示了它的苍老。树皮仿佛粗糙的鳞片,可以轻易地抠下来,上面覆着一层腐烂的青苔,潮湿如泥。树干很多地方是扭曲的,上面分布着一些黑乎乎的树洞,总让人怀疑里面藏着蛇、蜘蛛或者其他冰凉的、蠕动的、有毒的生物。
黑色的树根在树下的泥土里,像挣扎的蛇的身躯,露出地面的一段极尽扭曲,肌肉绷紧的样子,显示出它的痛苦。
难道岁月最后留给生物的,都是痛苦吗?难道生物的躯体,是在岁月中提炼痛苦的容器吗?
老僧的样子给我的感觉,跟这棵老树有点像啊。他老得不像样子了,头发不用剃也几乎没有了,眉毛稀疏而长,眼睛已经浑浊了,看着我,像看着远方。他的皮肤像这棵老树的树皮,松弛,而且长着鳞片,似乎也覆盖着死去的青苔。
他实在是一个没用的人吧,在这个世界的边缘,一个穷苦的破庙里,为了维持香火不灭,像驴子一样劳动。没什么人来上香啊,维持香火的钱是老僧辛苦劳动,从自己嘴里省下来的。在这个荒凉的世界边缘,维持一个破庙的香火不灭而付出一生,值得吗?
我那时候处在离家出走的边缘。我家乡唯一一个从外面来的人,据说就是这个老僧,虽然他在这里住的时间比这里所有活着的人都长。
他在这里是唯一接触过远方世界的人。只是,他还记得远方的世界吗?那是星辰生成的地方,是太阳和月亮升起又落下的地方。想起远方,总给人悠远苍茫的印象,那种苍茫和悠远,仿佛不仅仅是空间上的,还是时间上的。它让我感觉自己渺小而且可怜。
“和尚,这个世界上有神吗?”
“哦,你为什么这么问?是看见了,还是听说了?”
“是听人说的。”
“那你为什么还问,是不信吗?”
“说的人也不是很肯定啊,似乎他自己也不信。”
“嗯。”
“和尚,那你说,这个世界上有神吗?”
“我说了,你就信吗?”
“我不知道。”我叹了口气。
星垂平野,天空里只有眉毛一样的弯月,淡金色,很冷,挂在远远的沙丘上面。
“应该要亲眼见到,你才会信吧。”
“我如果看到,我一定把他详细地记录下来。”我的语气似乎是想永远了结这桩悬案似的。
“你记录下来是为了告诉世人吧?世人看到你写的就会信吗?这个世界有那么多书记载了神的事迹,可是大部分人还是不信呀。”
“为什么呢?”
“就是不信呀。信字,你懂吗?”
“我信我看见的。”
“人就像一只蚂蚁,生命很短,活动的范围又很小,一生又能看到多少东西呢?看到的又多是表象,像一朵云,今天这个样子,明天那个样子,其实是一个东西,但这个东西又不是你理解的那个东西。所以,人什么都不懂呀,所以就怀疑一切呀。又岂止是神的事情呢。”
“那到底有没有神嘛!”
“我说了你会信吗?”
“讨厌!”我叹了口气。这个老和尚说话总没个准,我也习惯了。
那时候我经常坐在大树下,眺望着远方。村里人窃窃私语,说我像是一个又要走入死亡地带的人。十年前就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在那之前也有。似乎每过十年就会出现一个像我这样向往死亡的人。我们似乎有相同的先兆:先是坐在这棵树下眺望远方,跟那个老僧聊一些奇怪的话题。然后,在某一个清晨,永远地消失了。
走向那片荒漠,就是走向死亡,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因为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
唯一的疑问,是这个老僧是从哪里来的。但是,他自己似乎也忘了。这些年人们开始怀疑他是否来自不知名的远方。因为现在活着的人从一出生就看见他了。虽然这并不能证明他就出生在这里。
不过,如果这个老僧死去,这个疑问也就很快不复存在了。
他也确实快要死了。
“人为什么活着?”
“为了爱呀。”他总是这么说。
“什么才是爱呢?”
“就是那种纯洁的,又悲伤的爱呀!”
“究竟是什么嘛!讨厌!”
“你看她的后脖子,在衣领和黑发之间显露着,那么白,那么纯洁;它向前微微地弯曲着,仿佛在屈服,那是多么令人悲伤啊。”老和尚像梦呓一样,然后,他睡着了。
其实我不是向往死亡,我是向往新生呀。可是他们不信。信呀,他们懂吗?
老和尚似乎是懂的,但他快要死了。
刚才是有流星划过吗?
相对于相信神的人,相信世间有亡灵的人要多得多。可能是因为神是罕见的,是需要有巨大福报或机缘才得以相见的,而亡灵的数量远远多于神。这世界上有很多人是宣称自己见过亡灵的。
在我漫长的浪荡江湖的人生中,我不止一次听人描述过亡灵的故事。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宣称看到了自己死去的、或正在死去的亲人的亡灵。无论是黑头发的、黑眼睛,像夜晚一样神秘的东方人,还是白皮肤、蓝眼睛,像大海一样深邃的西方人。当他们提起亡灵的话题,他们会说到自己、或者某个自己认识的人,遇见亲人亡灵的故事。比如:他们看见母亲或者祖母在某个深夜里过来道别,然后又神秘消失。第二天清晨,他们发现母亲或者祖母离世了。
我之所以离开祖地,浪荡江湖,很重要的原因是我的父母过世得很早。差不多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就相继过世了。
现在,在这个远离故乡的地方,偶尔我会想起他们。对于父亲的回忆,像想起故乡的一座山,矗立在苍茫的暮色下,无言、带着某种压迫感;熟悉,但并不亲切;但是会让我悲伤。对于母亲的回忆,则是有声音的,像是回忆起夏天雨季的河流,浑浊的河水带着喧哗,夹带着泥沙、树枝和动物的尸体。那条河流给我生命、歌声和噪音,有天生的吸引力,但也夹带着某种让人厌烦的东西。回忆起母亲的感觉是亲切、悲伤、又带有某种厌烦,跟回忆起父亲是不同的。
母亲离开我的那天晚上,我是看见她来跟我道别的。那是一个深青色的夜晚,空气是凉的,母亲穿着青色的衣服,把自己融化在夜色里,她的脸有些发白,像夏日清晨没有落下的月亮。
她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
之后,她关上房门走了。那天晚上我的房间是跟平时不同的,因为窗户大的出奇,几乎占据了一面墙,而实际上我的房间窗户是很小的;而且窗户上的木板是透明的,因为我躺在床上,可以看见窗外的树梢上挂着一轮像眉毛一样的弯月,淡金色的,冰冰凉的样子。
母亲是深爱我的,虽然她大部分的时间都没有时间和精力展现她的爱,她总是没完没了地劳动。我也是爱她的。但是我在母亲身上没有体会到那种纯洁的、悲伤的爱,像老和尚说的那样。
多年以后,我知道,老和尚说的那种支撑人活着的意义的那种爱,并不在母亲身上。母亲的爱不是我们活着的意义,相反,那种夹带着某种厌烦的爱,会促使我们远离,从而走上寻找爱的旅途。
但是,某一天,或许是我们临死前的时刻,那份母亲的爱终于在岁月的洗刷下,洗去了所有让人厌恶的部分,就像夏天的河流到了冬季,沉淀了所有的泥沙和杂物,归于明亮的清澈。我们的心会在那时候踏上寻找母亲的归途。
啊,太遥远了,想起父母、老和尚,和那隔着无边荒漠的故乡。
那是许多世纪前的事了吧?我是不是已经几经转世了呢?在经历了转世为树木、飞鸟之后,我重新为人,然后回忆起数百年前、甚至上千年前的事呢?
溪水冲刷着我洁白的双脚,叮咚的水声那么轻快,四周绿树如荫,清风送来落花。我坐在山石上,目送白云出山而去。
这里是上方山啊,一个在江湖上充满传说的地方。
从这名字就能看出它的不同之处吧,上方山,上方之山,似乎它处在人世的上方。我现在之所以这么恍惚,是我实在记不起来我是如何从万里之外的家乡走到这里的。相对于我的家乡,这里是遥远的东方啊。
我努力回想我的离家之路,我只能想起一个模糊的大概,模糊得就像古代僧侣写下的遥远诗篇,而诗篇由于年代久远,有些语言已经不为人知了,变得晦涩难懂,我们只能在某种意境中去揣测他真正的意思。
或者,就像我说的,那原本就是前世的记忆。
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吧,我一头长发如雪,但我的脸没有一丝皱纹,白而光滑,如剥了壳的鸡蛋。我全身肌肤如玉,是一个玉树临风、看不出年龄的男子。我穿着像我头发一样白的白色长衫,在这上方山中的溪流畔坐着,就像一朵休憩的白云。
上方山上出神仙嘛,我知道我不是,可是有人会误认为是呐。
而我的思绪此时飞过无边的黄沙,到了荒芜的戈壁,看到了延绵的雪山,看到了明亮而又了无生机的盐湖。
但我的故乡是绿洲,有着巨大的、正在活着腐烂的大树。
故乡的人,你们知道我现在正在遥远的东方、在遥远的上方山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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