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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春图


另一位夫人?

        连翘翘噙着的笑意淡去,腹内像坠了一枚酸梅,酸酸涨涨的,不大舒坦。

        但她转念一想,便自我安慰道,皇帝都有后宫佳丽三千呢,沂王世子有百八十位娇妻美妾,也算不得什么。

        她是在生死簿上挂过名的人,没名没分跟在世子身边,能活着,能吃饱穿暖已是件稀罕事……雁凌霄喜欢谁,照着别人的模样找上她,又与她何干?

        话虽如此,连翘翘依然倒了胃口,不愿再在游廊边坐着晒太阳。若是再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平白坏了心情,多没意思。

        她放下团扇,还没站起身,不远处的侍女就极有眼色地围上来。或是为她披上轻软的狐裘斗篷,或是口中说着讨巧的吉利话,搀扶上她的胳膊。

        一行人簇拥着连翘翘,娉娉婷婷,如粉云香雾般回到琉璃岛当中的殿宇。

        “连夫人。”红药笑盈盈的,挽过连翘翘的臂弯,扶着她迈过高高的门槛,“她们说你吃茶喂鱼儿去了,倒叫奴婢好找。”

        “随便走走,散散心。”连翘翘啊了一声,赶忙叮嘱道:“对了,红药姐姐,岛上有养花鸟虫鱼的嬷嬷么?快让她们想个章程,快入冬了,一池子的锦鲤若是冻坏了可如何是好?”

        对上连翘翘认真的目光,红药顿住脚步,不忍将王府素来将换鱼作为养鱼法子一事告诉她。

        点头应道:“我这狗脑子,纸糊的似的,夫人不提醒,我都该忘了。明儿个就让王府的花鸟太监上岛,夫人放心,都是府里老人了,嘴严得很。要是多嘴多舌,奴婢就禀告世子,让世子爷拔他们的舌头!”

        连翘翘打个哆嗦,坐到贵妃榻上:“不至于,不至于。”

        “伺候世子,最要紧就是忠心,不忠心的人都已经死了。”红药单膝跪地,伺候她褪下绣鞋和罗袜,柳眉弯弯,眸间闪过冷意,“世子殿下这么多年也不容易,而今有了夫人在一旁知冷知热,先王妃若是知道,也该心无挂碍……”

        连翘翘手揣在袖笼里,想多问点关于雁凌霄的事,又没那么大胆子。她安抚似的拍了拍红药的手背,请她去书房取几本世子平时爱看的闲书来。

        “我这也算临时抱佛脚。”连翘翘不好意思道。

        见她如此上进,红药很是欣慰,道一声万福后退下,不出一盏茶,便抱来一摞散发墨香的史书古籍。

        “……这么多?!”

        连翘翘头大如斗,接过其中最厚的一本,指腹拨过泛黄的书页,先是打了个喷嚏,再看到那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眼前不由一花。

        “世子的书大多在王府藏书阁,这儿只是奴婢能找着的一小部分罢了。”红药像私塾的夫子一般,翻开其中一页,指了指书页边缘,“夫人您瞧,这是世子的笔迹。您好好看,好好学,奴婢先去茶房瞧一眼。”

        “嗯。”连翘翘神思不属,指尖抚过雁凌霄有筋有骨、锋利肆意的字迹,深深吸一口气。

        可她已夸下的海口,自个儿给自个儿挖的坑,少不得把红药寻来的这几本书先通读一遍,等雁凌霄从王陵回来,也好有话与他说。

        连翘翘盘腿坐在矮几后,左手边是红药奉上的蜜茶,右手边是插着线香的玉兔香台,国子监的学生温书备考也不外如是了。

        然则连翘翘架势十足,也禁不住雁凌霄搁在琉璃岛的几本书太过晦涩,读了没两页,才发现不是史书是兵书。一时间天旋地转,一个个墨字像钉子似的,一个劲往她脑仁里钻。

        “啊啊啊——!”

        这是人看的吗?!连翘翘气得把书一摔,见红药不在,连忙赤足跳下地去,抱心肝宝贝似的把书捧起来,束之高阁。

        隔着珠帘,红药问道:“夫人,怎么了?”

        连翘翘面上生晕,心虚道:“没事没事,喝水呛着了,姐姐忙去吧。”

        待红药走远了,连翘翘再装不下去,躲进拔步床里,瘫成一个大字。

        她跟世子本就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何苦为难自己?说起来,她还会唱坊间风靡的曲儿,会折纸、做女红,他雁凌霄能行么?

        连翘翘越想越心安理得,索性放下玉勾,抖开衾被,窝在床里到处摸摸看看,一边酝酿睡意。

        床尾的多宝格下头有一只螺钿纹匣子,镶嵌的贝壳、宝石隐隐闪烁幽光。连翘翘起了好奇心,打开没落锁的金锁头,便看到满满一箱书。

        “……世子爷真是勤勉。”连翘翘现在一看到书就头疼,胡乱翻动几下,纤柔的手指陡然一僵。

        杏眼睁大,玉团似的脸噌一下红了,整个人从头皮到脖子都滋滋冒烟,脚心一蹬,把迎枕踹到地上。又跟扔烫手山芋似的,把手中的小册子丢去床头,好险没砸下一枚翠玉宝瓶。

        这是整整一匣子的春图。

        “世子怎么能……”连翘翘磕磕巴巴道,“怎么能看这般下流玩意儿!”

        心脏噗噗直跳,连翘翘捻一捻耳垂,仔细一琢磨方才看到的春画,还没有明月楼流传的春宫册子来得活灵活现,便吁一口气,伸长胳膊去够那本春图,就着床帐内朦胧的光线,蜷起身子偷看起雁凌霄的藏品。

        口中念念叨叨的:“噫,还能这样?好怪,再看一眼。天呐,神仙老爷,原来世子喜欢……”

        沂王府的春图自然是宫中豢养的画师之作,构图唯美,讲究一个藏而不露,露而不淫。比起春图,倒更像是画师描摹人物的炫技之作。

        连翘翘在明月楼见多识广,翻阅几本后就没了羞赧害臊之感,转而燃起斗志,细心钻研起来。

        “……跑腿的侍卫已经坐船回京城了,明儿个就带府上专司养鱼养花的公公来。”红药缓步走进内间,勾好床帘,便瞧见连翘翘盘膝坐在床头,手捧一册小书,一脸凝重。

        她安慰道:“夫人,读书不急于一时半会儿的工夫,得日积月累呢。床厢里这样暗,仔细坏了眼睛。”

        闻声,连翘翘眼疾手快把春图塞进被窝,嘟囔着要睡个午觉。说罢双手合十,侧过脸背对着红药睡下,侧脸挤出一圈雪堆似的软肉。

        红药欣慰异常,眼中注满不符合年龄的慈爱,心中暗忖,连夫人真是勤勉,他日必成大器。

        半月后,文德殿。

        皇帝咳嗽一声,挥退想端茶递水的大太监,搁下刚批阅完的奏折,看向伫立在玉阶下的雁凌霄。

        “一路可还顺利?”

        雁凌霄拱手问安:“启禀陛下,王爷的灵柩已在慈恩寺住持、太虚观道长选定的吉日封陵入土,一切顺利。只是王妃思念父王成疾,一病不起,年末、开春的几场宫宴恐怕难以入宫给皇上、太后请安了。”

        皇帝沉默半晌,抬起薄而皱的眼皮,觑一眼他年轻气盛的侄儿,而后无可奈何道:“你啊……朕也管不了那么多,行事谨慎些。”

        雁凌霄心中冷嗤,面上恭谨至极:“待立春后,陛下为臣侄袭上爵位,王妃的病自然就好了。”

        “呵!”皇帝脸色骤寒,一封封奏折天女散花一样,四散着摔到雁凌霄跟前,“霄儿,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敢指点朕如何行事?也不看看,言官们参你的那些事——纵容属下行凶,行事暴虐,专权烂刑,视刑部和大理寺如无物!今早一进城门,还把郑国公的二儿子给打了。要不是朕拦着,叫他们在朝上义愤填膺喊出去,言官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剥掉你一层皮。”

        雁凌霄跪下去,将奏折收拾成一摞,双手奉给手捧紫檀八角盘腿栗股栗的大太监,银色手甲反射冷光。

        “清岚山上寺庙、庵堂假借佛名行污秽之事,早已蔚然成风。若非皇城司警醒,出其不意把匪首拿下,再顺藤摸瓜找到背后出资获利的溧阳伯府,贼喊捉贼的城门都尉路大人,尚且不知有多少良家女子受害,叫民间怨声载道,又有多少勋贵子弟助纣为虐。”

        皇帝被他一席话气到发笑,喉头一哽,连声咳嗽,胸腔跟风箱似的上下起伏,像一株垂垂老矣的参天巨树,只须一阵微风拂过,就会落下一地枯叶。

        “行,这事你没错,顶多占一个越俎代庖的罪名。那揍了郑国公儿子一事,又想如何狡辩?”

        雁凌霄笑了下,缄口不言。

        皇帝深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这下无话可说了?”

        “不是。”雁凌霄道,“侄儿在想该怎么说,陛下才不会生气。”

        皇帝吹胡子瞪眼:“照实说!”

        “我看他不顺眼。”雁凌霄理直气壮,直到此刻,在他身上才显出几分天潢贵胄生而有之的霸道和恣意。

        “……”

        大太监敢怒不敢言,偷摸瞪雁凌霄一眼,一边为气得直喘粗气的皇帝拍胸脯顺气。

        “陛下如果没什么事,臣就先回王府了。”

        “等等。”皇帝屈起指节,揉按太阳穴,“话没说完就急着走,谁教你的规矩?假如你母妃还在……”

        倘若旁人在侧,想必会被皇帝的宽容忍让惊掉下巴,更会惊叹于沂王世子所受的圣宠之深。

        雁凌霄停住脚步,静默侍立在侧,他身形颀长,人又俊美无俦,宛如一棵挺拔的白杨,又或是一柄直插在白玉砖上不世出的宝剑。

        皇帝捡起一本奏折,提起朱笔,却总是无从下笔。

        他已经老了。老得没有时间,更没有精力去培养一位合格的储君。

        “大皇子早逝,二皇子反叛,三皇子……”皇帝缓缓道,“行事荒唐无道,四皇子庸懦无能。霄儿,依你的意思,朕的天下该交给谁?”

        咚。大太监跪在地上,脸色苍白,汗如雨下。然而,文德殿内这对天家叔侄都面不改色,不像在讨论东宫归属,倒像在安排艮岳的太湖石。

        雁凌霄淡淡道:“陛下,兹事体大,您还是请几位朝中重臣来为您参详吧。”

        见他不咸不淡的,像是全然没有兴趣,皇帝眉间的沟壑又深了几分。

        “重臣?朕遍寻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担得起这份称号。南边那位黄毛小儿,身后可是有当今头一号智谋超群的幕僚。思及此,朕每日煎心熬肝,夜不能寐。霄儿,你想想,朕如何能放心?”

        方今南北两朝划江而治,各自宣称为前朝正溯。雁凌霄所在的大绍虎踞中原,绍,继也,是为前朝末代皇帝一脉。而在江南,十年前,另有一支前朝废太子的嫡系血脉自立为帝,国号为梁。

        可任谁都知道,那毛都没长齐的小皇帝没有那份胆子,背后的人不作他想,定是号称有经天纬地、决胜千里之能,自封太傅实为摄政王的裴鹤。

        大绍北有辽人虎视眈眈,南有梁国裴鹤伺机而动,朝臣蠢钝各怀心思,龙子凤孙后继无人,一如横在湍流之上的栈桥,顷刻之间就有可能覆灭。

        皇帝的问话焦急而恳切,他黄浊的眼睛紧盯在雁凌霄如工笔勾勒出的面容上,但仍旧等来对方的无动于衷。

        雁凌霄无意识地摩挲银白的手甲,嘲讽似的勾一勾嘴角。

        “陛下殚精竭虑,是天下百姓之幸。”

        皇帝胸腔几度起伏,终究还是疲惫不堪地阖上眼皮:“下去吧。”

        夜深,月笼轻纱,琉璃岛灯烛辉煌,屹立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宛如一颗金红色的宝石。

        雁凌霄走下画舫,挥退前来恭迎的侍女,独自往寝殿走去。

        红药手持宫灯,看到他来了吃了一惊,刚想福礼问安,就见雁凌霄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了然一笑,躬身推开移门,又冲雁凌霄摇头,示意连夫人尚未就寝。

        雁凌霄自幼习武,何况踩在寝殿如云朵一般软和厚实的地毯上,屏住呼吸就能落地无声。

        琉璃岛是皇帝于他十岁时给的赏赐,一应宫殿、楼台皆依照皇家制式。三层楼的高大殿宇,自进门起就布下地龙,以确保每层楼的每一块砖在冬日都温暖如春,可谓豪奢至极。

        转过雕花木门所制的月门,拨开层叠的珠帘、帷幔,雁凌霄便看到那位横陈在宽大的拔步床间,如一块软玉,一只美人枕桃夭柳媚的女人。

        地龙烧得烘热,连翘翘怕冷更怕热,在初冬森寒的夜里,仅仅穿着一身绫罗长裙,上身裹着近乎透明的月白蚕丝褙子,趴伏在高高的迎枕上,腰臀撅起,双足有一下没一下于半空晃荡,脚踝莹润如脂。

        喉头微动,雁凌霄不自知地加快几分脚步,坐到床边,垂眸想瞧一瞧连翘翘如此认真,是在看什么书。

        左不过是话本、游记……

        修长的手指拎起铺在床头的册子,耳畔传来一声惊呼,雁凌霄轻哼一声,定睛一看——《春闺颂情图》。

        他咬牙切齿,差点笑出声:“小夫人,好雅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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