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奈何桥上白衣客（3）
说话间，前方见到了酆都繁华街景，千坊遍布得严谨规整，房屋鳞次栉比，街道两边酒肆林立，高悬的酒旗微微飘动，千万飞檐之上亦是雕梁画栋。街道上各种身穿十殿常服的鬼差和普通百姓熙熙攘攘而过。
这里与人界没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是，黄泉之地除了彼岸花海以外没有白天，抬头望天，像是能看到夜空之中的点点萤火密布云间，那些萤火一样的东西紧密排列着，似一条发着温柔白光的星河从头顶贯穿而过。
不过，那不是萤火，是散落在黄泉之地，无处可去的孤魂。
所以，这里的天空不叫天空，叫孤魂星河。
据说几百年前，酆都大帝游历人界之后，回到酆都，叫专门负责内务的第八殿殿主依着人界的街景重新改造的这里，这才有了四处贝阙珠宫的景象。不仅如此，帝君感知过人界悲欢喜乐后，还将人界的表字和凡人五感赋予给了十殿众，让他们与常人无异，往后他们再去人界办事之时，便可尽舞乐之欢，食味之欢等等，这算是帝君对他们十殿的一种恩赐。
眼看着周围如此盛景，孟无争却无心欣赏，他总觉得自从忆魂受损后，脑袋里面嗡嗡作响，前世记忆模糊，他想回想一些细节，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正迷糊呢，就见前方一条横穿东西两坊的小木桥上，正有几个妇人脑袋挤在一起往桥下看热闹，那些百姓都是死后不愿投胎，甘愿留在黄泉的野鬼。
“那桥下之水不是前尘河吗？”元祈看着那群妇人道。
前尘河里能偶尔看见一点别人前尘往事的影像，那影像很是模糊，有的是人界的梦境片段误入，有的是由忆魂的丝丝灵力所化，既不可信也不真切。不过，这群黄泉野鬼成天无聊八荒的，就当个乐呵，天天扒头往桥下看。
“哎！你看那柴夫，出门偷腥被家里婆娘抓了个正着哈哈哈哈！”
“好家伙，这狗皇帝居然被刺客给捅了个稀巴烂，这群殿前侍卫干什么吃的？”
“唉呀妈呀！有俏公子出浴啊！姐妹们快来看呀！”
……
孟无争和元祈一阵无语，孟无争刚要上前把这群闲的没事干的蠢鬼挥散开，就听那群鬼中有一人大叫了一声：“咦？这是哪里？没见过的奇怪地方——那是只猫吗？”
猫？
孟无争脚步一顿，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紧接着就听见有只女鬼哀婉了一声道：“这只猫我打昨天就看见了，好像是它家主人出了事儿死在外头啦，从此以后，这猫就一直不吃不喝，活活绝食而死了欸……”
……
头部突然一阵剧痛翻涌而来，孟无争捂着头猝然单膝跪地，嘴里忍不住发出几声呜噎，那疼痛如万箭刺穿，久久不息，脑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要呼之欲出，一下下撞击在他的太阳穴上。
“孟兄！”元祈惊愣了一下，忙蹲下身子扶着他的半个肩膀，语气焦急，“怎么回事？可是忆魂有了疼痛感？”
孟无争捂着头，半睁着一只眼睛，面露痛苦，低声道：“有什么……有什么东西跑出来了……”
“什、什么东西？”元祈一愣，“难道是……你前世完整的记忆？”
这句话一出口，孟无争霎时睁大双眼，前世的完整记忆突然涌入眼前，如前尘河的影像般，历历在目，清晰可见……
难道是小乌……为了他绝食而死了吗！？
他霍然起身，顾不上头疼欲裂，猛地冲进了前方还在看前尘河的鬼群。元祈在后面大喊了他一声，忙跟了上去。
“小乌！”孟无争扒拉开群鬼，将头狠狠伸向了木桥之下。
悠悠前尘河，碎影如云烟。
滚滚浮浪的河流之中，有一幅模模糊糊的影像，但他还是看出来了，那是一只小白猫的背影，那只猫就蹲在他家门口前，一动不动，有路过的好心邻居把盛着猫粮的饭盆挪到它跟前，它却看都不看一眼。不一会儿，它似乎有些累了，怏怏地趴在地上，尾巴虚弱地摇晃了一下，扫了一地灰尘，一身白猫渐渐浮出尘泥。
孟无争心里一阵酸楚翻涌而上，鼻子一酸，眼眶便湿润了。
又是一幅影像渐渐浮现在前尘河中，那只白猫虚弱地趴在地上，身体剧烈起伏着，似乎是在激烈地呼吸，挣扎忍耐了一会儿后，便侧身倒在了地上，再也不动了……
小乌……
不行！他要回到前世！他还有未尽的责任！
他狠狠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突然掉头就跑，他知道怎么回到前世。
“孟兄！”元祈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你要去哪？”
“元小四，你放开我！”孟无争面上焦躁，用力甩了他一下。
元祈虽看上去弱不禁风，手上力道却极大，他一把箍住了孟无争的手腕，语气是少有的严厉：“你这摆明了是忆魂受损严重！前世记忆彻底恢复了！我不能放你走！我知道你要去哪！若是被君上知晓，你定要受罚！”
“他乐意罚就罚，我现在必须回去……元兄！元哥！元爹——元一贞！你大爷的！放开我！放开我啊！”孟无争的手腕被元祈的手紧紧箍着，竟是动弹不得。
孟无争悲愤交加，失了理智，使出全身力气勉强挣开了手，莲花拂尘从广袖间刚露个头，便有一道寒光而出，幽莲剑擦着元祈的脸惊险掠过。
元祈匆忙跳开才躲过那一剑，他忙放开了孟无争，看着手持幽莲剑，煞气腾升的孟无争有点蒙怔了，他到底在前尘河里看到了什么！？
孟无争稍作冷静了一下，看着眼神呆滞的元祈，知道自己不小心吓着他了，忙收了手里的幽莲剑，剑身重新软化成拂尘自动缩进了广袖间，消失不见。
“元兄，抱歉，吓到你了。”孟无争平静了一下情绪，声色稍作柔和，“放心，我去去就回，别让君上知道。”
“可是……”
元祈话还没说完，孟无争便转身一个飞步上檐，三两下消失在远处的孤魂星河。
酆都第九殿，专司刑罚。
凡是有违反《黄泉律法》之人，或者有企图前往前尘镜回到前世，想要逆天改命之人，违背时间法则之人都将受到第九殿殿主——鬼师的惩罚。
孟无争一个轻身上墙，刚一落到第九殿的屋脊之上，脚下便是一道白光如凛冽寒月冲破而出，屋檐瓦片瞬间破裂，他一个机敏忙跳开了，紧接着一个黑衣少年冲破房梁直冲而上，转眼间便已出现在孟无争的面前，一把通体如玉的溯月剑已经抵在了他的脖间。
头顶的孤魂莹光在溯月剑的剑体上折射出一道寒光，孟无争目光坚毅，没敢动，他看着眼前发辫垂背，黑衣裹身、精瘦健壮，戴着面具的少年，咽了咽喉咙：“这么快？”
“四殿主已通灵告知于我。”鬼师的声音隔着面具略显低沉。
元祈你大爷的！到底是不是好兄弟？
“老鬼，你就当没看见我行不行？”可以的话，孟无争不想跟同僚打架。
“不可。”
“我保证只回去一炷香的时间。”
“不可。”
“你……”
孟无争紧锁眉头，盯着鬼师面具上的诡异图腾，仔细盘算了一下，要是真跟鬼师打起来，他未必能占上风，怎么也要耗上一段时间，待会全员要到帝殿集合议事，如果他不在，势必会有人来找……偏偏这第九殿的鬼师是个木鱼脑袋，认死理，规则就是规则，说破了天，怎么求饶，他都不会放你过去，这人属于软硬不吃的那种。
孟无争最烦的就是碰上这种人，要没有那个本事能打晕他，就得有酆都大帝的手令才能进到第九殿里的前尘镜，简直一个比一个难！
他正捉摸着该怎么办才好，屋檐底下，殿前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小三。”
屋檐上正对峙着的孟无争和鬼师同时一怔，低头一看，竟然是金冠束发，身姿挺拔，气宇非凡的帝君！
俩人不敢再对峙，匆匆从屋檐上飞身而下，轻盈落地。
鬼师双手作揖，声音被面具尽数挡住了，低沉浑厚：“君上。”
孟无争正在气头上呢，心里那阵酸楚还未消散，没好气地喊了声：“大弟。”
别人都规规矩矩地喊酆都大帝为“君上”，就孟无争整天喊他“大弟”。
帝君负手而立，微微点头，嘴上应了一声，先是看向鬼师道：“你且忙吧，这里我来解决。”
鬼师点了下头，一个黑影在原地慢慢消散。
……连消失都要装个逼！你直接扭头进屋里不行吗？？？
孟无争正腹诽呢，顿然一愣，他彻底想起来了，他上辈子果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小三，你此世既已做了黄泉地官，勿要再作他想。”帝君和颜悦色地对他道。
孟无争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他，干脆坦诚地道：“大弟，我因忆魂受损得以记起来了一些前尘往事，现如今……只盼望能立刻回去给家中已故的猫好生安葬，再在家附近帮它立一座坟，仅此而已。”
“不可。”帝君一口拒绝了他。
孟无争愣了愣，心口掀起一阵怒火，语气都焦急了起来：“我只是想回去给它好好埋了，我什么也不干！不会改变历史的！”
帝君看着他，英眉微微一簇，那面容竟有三分疼惜：“小三，‘前尘不可忆，后事不可知’乃众界定律，任何生灵……即便是我，都无权更改。”
“我什么都没改啊！我只是想让它能在死后有个安息之所，我家除了我没人了，没人能……我怕它死在大街上，风吹雨淋的，连个尸身都……”孟无争说到一半，喉咙哽住了，一行眼泪竟流了出来。
帝君幽幽叹息一声：“你的那只猫十六年前便已经死了。”
他猛地一怔。
他陷入了良久的沉默，耷拉着脑袋，心如死灰一般的眸子暗淡无光。
帝君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他：“你可是想起了那只猫的前世是谁？”
孟无争神情恍惚了一阵：“……小乌的前世？”
见他表情茫然，帝君像是放下了心里的千斤巨石一般，闭着眼睛几不可闻地一叹，再睁开眼时，他已是一副清冷漠然的样子，眸子里寒光一闪，语气平静：“前尘俗事烦扰，忘了吧。”
孟无争还没反应过来，帝君长袖一挥，一道金光在他眼前乍然出现，仿佛灿灿烁金，琉璃萤光。紧接着，孟无争便失去意识了，眼睛闭上的最后一刻，那份钻心入骨的疼，似乎又在心脏处狠狠鞭挞了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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