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其六十

“你真的做好觉悟了吗？”

        再锻工序即将开始的时候，加州清光按住了审神者的手腕，力度虽然显得郑重，却并没有劝阻的意味。

        玉钢炉的火焰熊熊燃烧，屋内的空气似乎都扭曲起来，温度正逐渐向难以忍耐的炎热靠拢。不论是脱去了外衫、服饰从简的审神者，还是注视着她的沉默的加州清光，两个人的额上都笼罩了一层薄汗。

        假如因为这种无谓的理由停手，总觉得荒谬到有些可笑呢。

        “我以为这句话，清光原本是想要询问大和守才对？”

        审神者举起手中化作原形的大和守安定，如果担心本丸局势将变，那么就该在走进锻刀室前拦下他。

        “不必担心，与本家的原物融合，大和守的记忆不会发生任何改变，他还是他自己……如果一定要分个清楚，理解成经历了某种修行后归来的大和守安定即可。”

        炉中的火星飘散逸出，竟与硝烟弥漫的战场有几分相似。审神者的话语没有宽慰到加州清光，他依旧固执的握着纤细的手腕，目光如炬，眼睛深处也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一般。

        “那个家伙根本不会犹豫，换做是我，也绝对不可能放过这次机会。”

        能够从审神者手下再度诞生，全心全体都成为她的所有物，这是付出高昂的代价后换来的仅此一次的奇迹。足以想象，未来一定有许多付丧神会因此心生嫉妒，正可谓是身为刀剑共有的夙愿。

        至于加州清光，他已经与审神者约好了会凭借自己的努力赢取疼爱。令他忽然心头一颤的，是电光火石间的敏锐直觉。

        纵使审神者与大和守安定腹心相照，但在她的心中，究竟能否接受本丸中第一振真正意义上归属于自己的刀剑呢？

        倘若仅仅作为效忠的家臣，随时都可能被主公抛弃，但大和守安定与审神者的关系将会更加紧密。身体与心灵的完全托付，是锻造者与作品，却也是人类与神明，她将永远无法斩断与大和守安定的羁绊。

        所以加州清光才会发问，你做好准备了吗？灵魂被付丧神束缚，不论几度轮回转生，也都摆脱不了大和守安定的追随。

        “放心吧，我不会后悔。”

        她从不轻易许诺，说出口的事，一定会固执的做到最后。

        得到了审神者的保证，加州清光才踏实了些，暂且放下了莫名的忧虑，转而执起一旁的铁锤，跟随审神者的指示开始执行一文字家的锻造方法。

        击打声阵阵回响，水入的蒸汽骤然升腾，彻底笼罩了两个人的身影。

        能被全心全意的倾慕着，长长久久的等待，对于她来说是幸福之事，但对于被留下来的人而言，则是一场望不到尽头的漫长折磨。

        食言这种事发生过一次就够了，更何况神明的垂爱怜惜，并不是连灵魂都早已堕落的她能够企及之物。

        没什么，审神者并没有说谎，她所做的不过是隐瞒了无关紧要的细节而已。

        至于这些细节是否会沉淀变质，待一切的真相浮出水面后造成无法挽回的结局，那是眼下谁都无法预料的事情。

        一个时辰后，嘈杂声渐渐停止。

        陷入沉眠的刀剑在吸收了足够的灵力后会自然苏醒，一想到能再次与大和守安定并肩而战，重温简单而温暖的日常，加州清光就忍不住内心的快乐，简直迫不及待要与大和守安定来一场手合，让他体验一下自己从总司那里学到的新鲜招式。

        付丧神哼起了欢快的音节，审神者也不禁笑了笑，虽然浑身都脏兮兮的，喜悦的心情却止不住洋溢在外，这样的加州清光真是罕见。正当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闲谈之时，走廊前方传来了奔跑的声音，出现在拐角的是敛起神情的堀川国广，严肃且认真的气息。

        “……清光，你先退下。”

        冷静的点了点头，加州清光与同伴对视一眼，擦肩而过。堀川国广走至审神者的面前，踮脚凑近耳畔，手掌掩在嘴边，快速的诉说着事态。

        “消息传的真是快啊，不过半日，就有贵客登门拜访……那么，现在是谁在接待这位心急的客人呢？”

        堀川国广拘谨了片刻，小声的道，“是兼先生。”

        “……走吧。”

        急躁的性格加上无法容忍卑鄙的直爽，或许会引发口角争斗也不一定，审神者加快了脚步，向着三条殿的方向赶去。

        “你这家伙是听不懂话吗！回绝的意思，就是审神者没有时间面见你这种——”瞪视着不为所动的男人，和泉守一掌拍在桌上，缓慢的推刀出鞘，“你这种连尊严与矜持都抛却了的堕落者。”

        摆放的茶杯晃动了几下，在液体溅出之前，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稳住了杯壁。即使被杀气瞄准，男人也没有显现出丝毫退缩，倒不如说他已经与黑暗融为一体，区区幼稚的挑衅怎能动摇他的志向。

        明明是最先向审神者拔刀的人，现在却自居一副保护者的姿态，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能够被审神者爱惜呢？不过仔细感受这股力量，和泉守兼定毫无疑问跨越了极限，不仅如此，似乎连头脑都更加灵光了。

        “很久没见过和泉守君这副威风凛凛的样子，我也感到有些怀念了呢。只是僭越了臣子的本分，擅自作主可不好哦。”

        烛台切光忠噙着礼貌的微笑，被昔日信赖的伙伴鄙夷，他并不觉得恼怒抑或羞愧。毕竟自己对审神者缺乏善意，倘若和泉守兼定决心划清界限，他是没有立场去指责对方的。

        身为刀剑付丧神，谁不希望有一个英明又温柔的主人呢？

        “……而且，和泉守君没有必要对我这么戒备吧？”露出略为苦恼的神色，烛台切光忠悠悠的道，“有了她的帮助，小贞与鹤桑才能恢复如初，作为报答，我是主动来道谢的哦。”

        以为这样的谎言就能欺骗自己吗？和泉守冷哼一声，那个女人的确傻到为敌人提供了资源，但是如果没有审神者的灵力，刀剑男士是无法被唤醒的，仅凭这一点，和泉守就足以相信烛台切光忠必定有所图谋。

        长船派以及伊达组的现状如何，和泉守并不了解，但不论烛台切如何示好，他都不会放松警惕。

        “当面致谢什么的免了，你以为我会轻易放你去见她吗？”

        “那还真是可惜，我觉得自己能和那位大人聊的很投机呢。”

        绝口不提审神者的态度，看来并不是她不想见自己，而是这位护卫的责任心作祟吧？

        从第一次的交锋开始，烛台切就发现审神者非比寻常的了解他，从轶闻史话到性格作风全部都一清二楚。当时他的头脑一片混沌，能够控制住不在试探之际拔刀已经很不错了，故而只当作对方事先作了功课，在耍弄些愚蠢的小花招罢了。

        但在天平逐渐向审神者的一侧倾斜的时候，烛台切才意识到那过于淡定的气魄绝不是掌握情报就能达到的，莫非她还有另外的手段？又或者审神者根本不在意付丧神们的反应……不管怎样，至少现在的自己还无法与她抗衡。

        ——不如坐山观虎斗。

        烛台切思定，换上了一副诚恳的模样。

        “请至少把我的谢礼传递给审神者——这个情报应该会对你们很有用。”

        只是消息的话……和泉守兼定没有反驳，他相信审神者的判断能力，并且传递经过自己，不必担心神明暗示的威力。

        “……第三任审神者，如果那位大人想要了解更多……”提起第三任审神者，就不得不提到一期一振，也是当前保管刀帐的付丧神，烛台切满意的看着和泉守倏忽锐利的眼神，“去找左文字派——【对粟口田同盟】，连和泉守你都不甚知晓吧？”

        挑起矛盾，卷入斗争——生死关头，人类的本性将会暴露无遗，相信她的表现不会让他失望。

        本丸，一间昏暗的居室内。

        四面八方延伸交错的锁链寂静无声，被囚禁的青年躺在地板上，呼吸声断断续续，在梦魇中脆弱到了极致。

        青年的对面是一位同样被锁链拘束的少女，一动也不敢动，连胸口起伏的弧度都小心翼翼。

        任何一点声响都可能吵醒不安的青年。

        少女的双膝发颤，她维持蜷缩太久了，双腿都失去了知觉，必须在坠地发出动静之前改变姿势才行。

        轻轻的挪动双腿，细碎的摩擦声持续了一阵之后，以为就此无恙的少女松了口气。她绝不会想到，一霎那之间，本应失去力量的青年会一跃而起，铺天盖地的气势席卷而来，连试图抵抗都做不到。

        好在青年即将触碰到少女的同时，动作被拉直的铁链紧紧禁锢，他不依不饶的挣扎着，即便少女就在自己的眼前，也想要伸出手触碰她的衣角。

        那疯狂的神色，苍白过度的脸庞，哪里还有半分曾经的骄傲可言，暗金色的眼眸下是深深的阴影，为了将少女留在此地，哪怕施以暴力也在所不惜。

        有谁听到了卧房的异动，沿着回廊急切地跑过来，沉闷的脚步声接近，最终停留在紧闭的纸门外。

        五虎退呜咽了一声，忍耐着哭泣的冲动，鼓起全部的勇气道，“一期哥，该，该用早饭了。”

        青年的瞳孔几经缩放，才低低的呼出一口气，嗓音干涸，仿佛龟裂的土地一般。

        “……退，不要进来。”

        “一，一期哥……请，请让审神者大人留在此处，有兄弟们的看守，绝对不会……”

        似乎进行了一番艰难的思索，一期一振终于理解了少年的话语，再三确认少女的手脚确实无法动弹，他失去力气瘫坐在地，高大的身影在逆光中越发模糊。

        “……很好，哪怕是崩坏，我也绝不会让你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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