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其三六

赫乃丈摩挲着酒盏，杯中飘浮的人影顷刻破碎，伴随指尖的力度泛出圈圈波折，一时难再合拢。

        ——“普通”二字出自冲田总司之口，只要是了解新撰组的人，听上去未免都会觉得奇怪。

        典型的避重就轻，模棱两可，这是隐瞒事情的特征。

        不巧的是论使用语言的技巧，审神者可比冲田总司要老练许多。

        1840年的江户时代，审神者出生在一个显赫的家族，因为世代打着皇室御用的称号，同道中人见到这个家族的成员便同见天皇一样。

        可惜，被给予了优越的身份，寻找的“人”却是个卑贱的平民，想要见到“他”，就必须舍弃家族的荣耀，等同于背叛对自己期望深厚的祖父。

        但找到“他”是审神者的使命，没有丝毫犹豫地抛弃了身份，审神者在失望与不解中只身离去，而后三年，一路南下，去往“那个人”命运的转折点——京都。

        后来终于见了面，她是怎么自我介绍的来着？

        “——小的只是普通的刀匠而已。”

        白驹过隙，屯所的樱花盛开复凋谢，眼下已是1863年的深秋。

        与身为正常人的冲田总司不同，曾经的点滴在审神者的记忆中仍然鲜明，回首时心中不免泛起波澜。

        这转瞬的的晃神被妥善掩盖在动作之下，赫乃丈沉默半晌，“我听说，新撰组有一位厉害的队员，十几岁当了小组长，二十多岁就当塾头了。”

        “……你真的很了解新撰组，”冲田总司撑着脸颊，“没错，那个人就是我～还是瞒不过座长啊。”

        “呵呵，承蒙冲田先生谬赞，”赫乃丈底气足的根本不像是在凭空造谣，瞥了一眼大气不敢出的清光，“演出开始前家弟就认出您了，实不相瞒，清光从小就十分仰慕您呢。”

        冲田总司神情空旷了片刻，半晌，他疑惑地看向了慌张埋下头的青年。

        虽然被许多人推崇为报国表率，但新撰组控制下的人民对他们可没有什么好评价。

        【京都守护职】，听起来很冠冕堂皇，其实只是幕府公认的杀人集团罢了，一看到浪人，不问理由就可以就地处决，对京都而言，新撰组就是恐怖的象征。

        并不是被误解的魔鬼，他们只是幕府遮羞布一样的手中刀。

        “可能让小清光失望了，”冲田总司无力地扯了扯嘴角，报以遗憾的微笑，“表率什么的……我还远远不够格呢。”

        “不是这样的！”

        加州清光急迫地反驳道，瞳孔中洋溢着水色，就像是人生的北极星自天空坠落，而他只能有心无力地旁观。

        “你值得，”声音虽然在颤抖，却坚定地传递着信念，加州清光握紧了衣襟，字句艰难，“……你是支撑我度过黑暗的光芒，我才是……一直在担心自己，是否不够资格追随你的道路。”

        冲田总司与加州清光，原主人与付丧神，两颗心终于得已交相呼应，眼中发亮的惊喜神情也很相似。

        原来这就是加州清光怀抱真心的模样啊。

        审神者有些稀奇地看着握住彼此手掌的两个人，她倒是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虽然名义上是加州清光真正的主人，但只要他不乱说话、谨守合作的底线，这点让步审神者还是十分大度的。

        不过一会的功夫，原田左之助与永仓新八也与加州清光熟络起来，拉着他颇有一副探讨人生的架势，预备从本人都不清楚的“仰慕冲田总司”的幼年时光开始聊起。期间加州清光偷偷瞧了几次赫乃丈的面色，见他算是默许，遂抛开了顾虑，与新撰组的几人聊的投兴。

        那厢热闹，这边显得冷清不少，赫乃丈偶尔配合几句，多半只是微笑着倾听，铁之助和他同一个模样，撑着下巴专注地看着赫乃丈，得空终于找到机会搭上了话。

        “座长，演出是不是很有意思？”

        “抛开写剧本的痛苦不提，还算是有趣，”铁之助小狗似的盯着自己，赫乃丈心中好笑，他确实惹人喜欢，“但我们有舞蹈的日课，也要温习剑术。”

        “难怪你这么厉害！”铁之助忽然愤愤地瘪了嘴，“他们还说，我每天练不练剑没什么区别……”

        只是开个玩笑的“他们”三个人顿时望天望地举杯赏月，拉着清光远离了小铁哀怨的视野。

        “呵呵，付出总会有回报的，”赫乃丈揉了揉毛茸茸的小脑袋，“剑术入门最难，我打小只跟着祖父学了个皮毛，恐怕还不如你呢。”

        小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如果学会了狼牙棒，是不是比刀剑还厉害。”

        这孩子是被土方岁三的魔鬼教导折磨出阴影了么，才多大的身板儿就惦记上狼牙棒了，赫乃丈忍俊不禁道，“小铁，真正的狼牙棒你挥舞不动的。”

        “换把小号的也不行吗？”

        “跟型号没什么关系，狼牙棒难以使用自如，比刀剑要累赘多了，从古至今恐怕也没有几个人会拿它当武器。”

        铁之助神态萎靡，更消沉了，赫乃丈磨蹭着下巴，笑眯眯道：“不过，我倒是知道一只用狼牙棒的鬼，还是地狱里数一数二的恶鬼……”

        哄小孩子最好的方法，莫过于给他讲个生动的故事。

        不知不觉间，铁之助听得入神，等到最后一个字音落在空气中时，夜宵正好上桌了。

        一碗热气腾腾的荞麦面被摆在赫乃丈面前，散发着清香的味道，端着托盘的老妪咧开嘴唇，颤巍巍地布菜，酥脆的河虾天妇罗、新鲜的贝类煮莲藕、应景的笋尖汤豆腐，菜肴之丰盛惊起一声低呼。

        “老板娘，街上的传闻是真的吧！”原田左之助笑嘻嘻地提走清酒，“游山座长真是你的儿子不成？”

        老妪的笑声像是破旧的风车，“嘻嘻嘻……要是有这样的儿子，我该烧高香咯……”

        “老糊涂，在后面偷喝了酒，连我也分不出来了吗？”赫乃丈无奈笑着，打发她离开，“别听那些个混话，我和“再味”的当家有些交情，才把零碎活计交给他们打理。”

        “……是啊，是啊，我们当家的是个废物，这些年全仰赖您呢，”老妪眯起了混浊的眼睛，不住点头。

        赫乃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老妪佝偻着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

        短暂的间隔后，桌上又恢复了热烈的氛围，冲田总司向游山赫乃丈表达了对佳肴的感谢，刚才与游山清光交谈得畅快，冷落了大哥，确实对不起人家一番好意，再开口时语气诚恳了许多，“说起来，游山剧团预备在京都停留多久呢？”

        “大概还有三次剧目吧，京都是个美丽的地方，我也很喜欢这里，可惜剧团年后要回老家探望，得早点启程才行。”

        “……希望你们以后还会回来演出，”冲田总司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游山先生现住在哪里？子时有番队巡逻，届时烦请担待一些了。”

        “就住在这家店里，”赫乃丈替冲田总司斟满了酒杯，并不觉得被审查有什么不公平，“只是在午夜出发……因为演戏的原因，虽然很失礼……但是新撰组从前便是不避讳＇百鬼夜行＇的吗？”

        天昼黄昏，逢魔时分，月色朗清，百鬼夜行。

        “传说而已，我姑且有斩杀鬼怪的信心，况且夜里容易走水，得多注意才行。”

        “那么，这几天要给你们添麻烦了。”

        冲田总司说的其实没错，鬼怪是人类历史的幻想，只要身正不怕影子斜，大可把魑魅魍魉当做酒后笑谈。

        ……不过换个方向思考，如果真的出现了超出认知的事物，人类的恐惧不就会更加轻而易举被诱发出来了吗？

        赫乃丈眯起眼睛，轻笑一声，举杯饮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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