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其三五

即使回到了后台，观众们的叫好声也依然响亮，赫乃丈没打算返场谢幕，他直接扯开了腰带，绣着仙鹤的羽织随着步伐堆叠，固定发髻的纸带轻轻一拉，黑发宛如瀑布般倾泻而下，覆盖住了汗津津的后背。

        演戏要做足全套，为了保证观赏的精美度，桃太郎的服装仿照桃山时期制作，麻布衣服粗糙又不透气，外加固定了许多装饰，活动起来其实并不方便。

        ……所以下一场演出的主角果然换成加州清光比较好吧？并不是服装要更复杂的原因，年轻人就该多吃些苦头，况且付丧神的身体说不定更结实呢。

        虽然他是个因为嫌弃连重要的面具都能闲置的家伙。

        赫乃丈低低的笑了几声。

        身上最后一件衣裳散落在地，两个梳着麻花辫的女孩走了进来，一人端着热气腾腾的水盆，另一人则托着换洗衣物。面对青年匀称的身躯，她们熟稔地挽起袖子，配合默契地帮助赫乃丈擦洗汗液、更换衣物。

        晚雾渐起，月正当空。

        屋外走动的声音逐渐消失了，清风由窗口徐徐吹入，街道上熙熙攘攘，酒香、青草的味道、男女老少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组合成了江户独有的世俗风味，从窗口看向远处，排成一列的店铺门口的灯笼竟如同河流，一眼望不到尽头。

        赫乃丈斜斜地倚在木窗边，嘴里叼着一根老旧的烟枪算是解慰，两个女孩子并排坐在他身后，三人不发一言。

        浮世彷徨，只有此处的时间超越了历史，定格留存。

        当加州清光拉开纸门时，所见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昏暗的视野中，窗边被灯光映染的赫乃丈模糊起来，加州清光恍惚了片刻，这样安详而美好的画面，只有在过去才能见到。

        眼前的赫乃丈逐渐与记忆中第一任审神者的背影重合在一起。

        ……环绕在二人身上的气息太相似了。

        纸门摩擦的声音打断了赫乃丈，见到出神的加州清光，赫乃丈抬手示意他过来，然而他像是没听到一样，兀自愣在原地，两个女孩只好把他强行拽进了屋内，然后一前一后离开了。

        加州清光脸上还残留着营业的微笑，脸颊红润，显然应付热情的观众花了不少功夫，赫乃丈打量一番，笑着眯起眼睛，“辛苦你了，晚上我请客，出去庆祝一下吧。”

        一副对于演出时的真剑胜负毫不在意的样子。

        攥紧了拳头，赤红瞳孔放大又缩小，加州清光纠结半晌，皱眉问道：“你……为什么要认输？”

        “……”赫乃丈还是很有耐心的，虽然他感觉下面的话题不会令人愉快，“‘鬼杀死桃太郎’可不算什么好结局。”

        “但是人类怎么可能赢得了付丧神，如果你换回原来的身体，明明就可以——！”加州清光急迫地抬起头，反驳的话语还没说完，只见赫乃丈的面色骤然阴沉下去。

        赫乃丈将烟枪重重放在地上，方才柔和的笑意踪迹全无。

        “赢就是赢，输就是输，”语气中是不容置疑的冰冷，“你说得对，人类的确不可能与神明相提并论。”

        言罢，赫乃丈头也不回地起身，消失在了门外的黑暗中。

        加州清光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咬紧了牙关。

        什么啊……明明只要换回那具身体，就不用因为顾虑局面而被迫认输了啊……

        这个人心中并没有觉得自己输了，她只是无法容忍计划有差错，才强行结束了本来就不平等的真剑胜负。

        半晌，加州清光恨恨咋舌一声，撑起身麻利地跟了上去，离开熄灭了灯笼的潮座，赫乃丈径自带着路，两手揣在袖子里，看样子没打算同身后动作僵硬的加州清光说一句话。

        对于处理这样的冷战颇为生疏，况且加州清光心中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于是看天看地也不看赫乃丈，只是略微出神地看着街上并肩交谈的人们。

        沉默地走了一段时间，与数不清的行人擦肩而过后，赫乃丈站住了脚步，加州清光像是有距离感应似的，也自动停了下来。

        抬头望去，只见一张宽大的白布挂在屋子门口，上面用劲道的笔迹写着“面”字，敞开的门帘内飘来炸天妇罗的香味。

        这是一家荞麦面店。

        赫乃丈率先掀开了门帘，店内座无虚席，拿着托盘的女佣见到新的客人，穿过地上散落的酒瓶向门口挤了过来，径直走到赫乃丈面前，“没有座位了，请回吧。”

        若是普通的客人，这会就会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但是赫乃丈并没有放弃的打算，追踪螳螂的踪迹到了这里，怎么能教黄雀去而复返呢？

        略微倾下肩膀，赫乃丈的声音像是羽毛一样轻柔，借着错位打量着，“我们要坐在……正在看向这里的那一桌。”

        出乎预料的，女佣没有回绝这蛮不讲理的要求，像听从了最高级的命令似的，她带领赫乃丈和加州清光走到了靠近窗台的一张木桌边，原先的客人纷纷抬起了头。

        “因为没有其他位置，拜托客人忍耐一下，稍后会有免费的酒水补偿。”放炮仗地说完这一堆话，女佣转身离开了，乌黑的辫子在空中甩出了轻巧的弧度。

        这张桌子本来就是六人份，现在只有一个深紫色长发及腰的青年，抱着圆滚滚的小猪看向他们、一个鼻子上贴着绷带的小个子男人，头也不抬地吃着面条、一个满脸胡渣的大个子男人，听到酒水大笑开怀、还有一个有些不敢置信的小男孩，手里的筷子掉在地上都没意识到——一共四个人，所以加上他们两个刚刚好。

        这可真是巧，有道不是熟人不碰面。

        又或者……可谓冤家路窄，感觉到身后的加州清光瞬间抓紧了自己的衣角，赫乃丈嘴角掩饰性地轻咳一声，谦声道：“打扰各位实在对不起。”

        “哪里哪里，能和游山座长坐在一起，是我们比较幸运。”长发青年移开了碗筷，空出来一个座位，对面的男孩子也向里面移了些。

        ……右手伸到背后掰开了加州清光的手指，赫乃丈看着两个空出来的座位，心中叹息一声，十分自然地坐在了青年旁边，就在他刚落座的瞬间，加州清光以飞一般的速度移动到了对面，颇有逃过一劫的意味。

        “小铁，又见面了，”其他的人倒都不熟，赫乃丈向期待地看着自己的男孩子打了招呼，“今天的戏剧还喜欢吗？”

        “桃太郎超——帅的啊！比辰哥还要帅气！”小铁撑着桌子站了起来，眼睛里似乎闪耀着小星星，“座长，你的剑术好厉害！能教教我吗！”

        听到这番话，大个子喷笑出声，拍着小铁的后背道：“千万别让土方副长听到这番话！小姓居然要认别人做师傅，他还不得气死！”

        “……土方副长？”听到这四个字，加州清光头更低了，赫乃丈心中无语，看来指不上这家伙配合演出了，只好貌似疑惑地看向打闹的一大一小。

        小铁眨巴眨巴眼睛，恍然大悟道：“对啊！座长不知道新撰组吧！”

        “有所耳闻……我有几个朋友很仰慕新撰组，所以我对他们的印象还不错。”瞥了一眼对面的“很仰慕新撰组”的某个“朋友”，赫乃丈端起酒杯饮了一口。

        “你的朋友……居然会喜欢‘杀人鬼’吗？”长发青年眼睛微微睁大了几分。

        是啊，其中一个志向当偶像的还是你们土方副长的首席迷弟呢。

        “如果是为了和平，武力倒也未尝不可，”赫乃丈点了点头，“……土方副长，难道就是新撰组的土方岁三吗？各位难道是……”

        气氛凝滞片刻，三人对视一眼。

        半晌，高个子大笑几声，一把脱下了上半身的衣服，露出肚子上蜈蚣一样细长的伤疤，自豪道：“失敬失敬！我就是新撰组的原田左之助，外号【死不了的左之助】！看看！我肚子上这切腹伤口！”

        一边被左之助扯住脸颊的小个子竖起一根拇指，指着自己道：“而我是左仔——左之助的饲主，永仓新八，也是新撰组的队士，看样子吓了游山座长一跳吧。”

        因为这两个人夸张的表演笑出了眼泪，青年摇摇头，举起手中的小猪，欢快道：“这是才藏～是我取的名字，才藏是新撰组最可爱的宠物哟～”

        “……真是个好名字。”赫乃丈眼神微妙地举起酒杯。

        【才藏】，和【岁三】的发音一模一样。

        此时这只鼻孔朝天的猪，在赫乃丈眼里逐渐变成了拽成大爷似的的土方岁三本人。

        敢给一头畜牲取如此冒犯的代称，纪律严明的新撰组中，除某位之外再无人选。

        青年歪着头，精致的眉眼在灯火映照下更添柔和，他用叹息般的语调道：“……我啊，只是新撰组的一个普通队士，名字叫冲田总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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