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绿眼睛的哑巴刚到空桑镇时,满村乱跑的半大小子们都是拿泥巴石子边喊妖怪边砸她的。这几年过去,小哑巴长成了半大姑娘。她一头卷发早就结成团难打理,万阿婆干脆一剪子都剪了。后面长出来的头发倒是顺直了许多,只是发尾枯黄分叉。小女孩懂事乖巧,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过总垂着眉眼,脸上身上脏兮兮的,身形瘦弱爱避着人走。
但不合身的袖口和裤腿处偶尔漏出的白嫩肌肤,偶尔额前碎发被风吹乱,高挺的鼻梁两侧,绿色猫瞳灵动惊慌的遮掩,都泄露了主人试图藏住的美貌。
村里的婶子叔伯们,虽然心底里鄙夷瞧不上异族,但遇到这用拙劣演技小心隐藏自己的绿眼睛小哑巴,却也控制不住心软,偶尔舍点吃食行个方便。更不用说那些已经长成的小子们,他们不懂什么叫“食色性也”,但也克制不住亲近的爱慕之心,路上见到瑟缩的哑巴少女,就会互相推推搡搡凑近说些话。
阿狸害怕跟人打交道,每次遇到嬉笑搭讪的小伙子们,女孩总像只警惕的猫儿一样避到一旁,这种行为反而歪打正着,恰巧投了时人的心意。
村人都觉得她虽是异族,但可能是因为受了大周礼义教化,小小年纪就晓得礼义廉耻,懂了“妇人德行”,虽长得如同精怪一般,也认同她是个“好姑娘”。心底里瞧不上她的血统身份,表面也愿意行举手之劳稍微关照她。
“村人怎么看的?村里谁不知道她长得漂亮招人,但这哑巴每次都避着外人走!那些泼皮汉子自个儿不撒泡尿照照!眼红我们老万家养了这么个闺女……”
阿狸还是头一次听万阿婆说好话维护她,却是在这种场景下,心情颇有些复杂。
万老头吸了一口烟,喉咙里一阵破锣般的咳嗽,咳完问:“这丫头是还不错,那老大呢?”
“……”
“要是以前,老大传宗接代,老二下半辈子有那丫头照顾,一切都好,但现在这年节光景,哪儿有钱给老大娶妇?而且这丫头的长相你也知道,这几年村里泼皮老在附近,等这丫头再长开一点,别说招外人惦记,孤男寡女的,老大不一定挨得住。”
万阿婆啐了一口骂道:“老大一向老实本分,就你这种贼老汉心术不正,把儿子往腌臜处想!我明天拎一只母鸡去找王婆子,前几个月她介绍的那姑娘就腿有点毛病,其他都挺好,不挑了,这个月就把事儿定下来!等娶了婆娘,他心就定了!”
“你不挑了人家也要挑,别说婚聘大礼,老大成家了不得另起院子,家里哪儿还有钱?就算成了,要是还住在家里……”万老头冷笑一声猛地咳嗽起来。
“……行了,你少吸几口,我,我明天就去找货郎帮忙,带那丫头去府城。”
院门嘎吱一声响了,阿狸不敢再听,连忙退到厨下。刚生起土灶里的火堆,一只大手托着几个红灿灿的山楂果递过来。
万大郎红着脸道:“俺刚在后山摘的,你尝尝。”
女孩缩到角落警惕地看着他,右手一摸握住了身后柴堆里的火钳,绿眸满是戒备。
男人见状悻悻的把果子搁到灶台上,摸摸右肩,前几日被砸的疼痛还在,“你放心,我再不会唐突你,已经跟爹说了要讨你做婆娘,以后不让人欺负你。”
等人走了,女孩漠然看了一会儿通红的果子,用火钳夹着扔进了炉火里。
货郎是空桑镇本地人,早年间在州府和镇里来回跑倒卖货物,算是本地最大的走商。这几年世道乱起来,他拉起了一个小商队,一行有个七八号人。偶尔镇子有人往返州府,意思一下付点车费,也能一起搭伴。
大清早天还是乌蒙蒙的,万阿婆带着阿狸找到商队,却见到已有好几个婶子带着或亲生或前几年买的女孩子站在那里。领头的就是前几日刚从府城回来的吴癞子。
万阿婆登记的时候,阿狸扯了扯妇人的短打下摆。她回头,少女猫瞳含泪,哀切的目光凄凄然看着她,粉嫩薄唇微张,无声恳求。
万阿婆硬下心肠,从少女手中抽回衣角,把两人的车钱交给货郎。
吴癞子摇摇晃晃溜达过来,黄豆眼在少女脸上睃巡着。
“万婶儿发财啊,我看你家这个质量最好,侄儿给你介绍一家好的馆子,保证比市价开得还要高。”
万阿婆一口啐到吴癞子脸上。
“我呸你个癞头鳖!要你这泼皮充好人!下三滥馆子里出入的腌臜泼皮,靠近老娘都嫌臭!我老万家养的姑娘是你能狗眼掂量的?”
货郎赶紧打了圆场,万阿婆在村里辈分高,平日里泼辣嘴臭谁都吵不过,老村长和里正都被她骂过。吴癞子涨红着癞头,咬着牙悻悻避开。
万阿婆一把扯住准备离开的货郎,把从万老头那儿听到的话又打听了一番。
“吴癞子说的大差不离吧,听说是北地部落联合起来,攻下了咱大周好几座城,那些文人老爷们悲痛山河破碎,天天结伴跑去秦楼楚馆写诗痛哭,还抢着点北地来的妓子……”
妇人两边嘴角往下裂,皱纹越发清晰,又斜斜翻了一个不耐的白眼,显得那张本就不善的脸格外刻薄。“胳膊上没有二两肉的酸迂文人,屁点本事没有,悲痛个屁,撅着个腚往窑子里钻还要找借口,我呸!”
货郎哭笑不得,“万婶儿,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想方便点在州府城门口就可以跟人伢子谈,省一笔进城费,进城的话……”他看了一眼妇人身后垂头不语的少女,叹了口气:“进城价格能卖高些,最高的当然是……那种地方,其次是只收北地下人的几位员外官老爷家。”其实没多大差别,卖到馆子里和贵族老爷家,也就是客人数目的区别罢了。
万阿婆瞥了眼身后沉寂站着的少女,天色已经开始发亮,女孩垂着眼眸,身上却似乎缠裹着沉郁的暮气。
妇人捏着从少女手里扯回的短打下摆,开口:“阿狗,一会儿你跟婶娘讲讲州府里那些老爷们,有没有……家中常年不招下人,大娘子凶悍泼辣的?”
常年不招下人,说明府里人口未减,主家就算不善也不是草菅人命的恶人。府里大娘子有凶悍泼辣名声传出,那老爷定然被吃得死死的,不是花天酒地好色之人。这样的人家,收人肯定是按市价工钱,价格不高但也不会磋磨下人。
大名吴苟的货郎心领神会。
空桑镇并不大,货郎走街串巷这么多年,村里的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世道艰难,各家各户都不容易,就算这些女娃被卖,能有个好些的去处也是好的。
他从一个行囊里摸出几块麦芽糖塞到阿狸手里。“成,一会儿婶娘带着阿狸跟我坐一个驴车,我把我知道的都跟您讲讲。”
沂州府周边乡镇通往沂州城的县道上,吴货郎的驴车货队带着同村进城的街邻,一共也才十来人。路上又碰到其他村镇也要进城的乡民,为了安全便都结伴而行。最后热热闹闹竟汇聚成一个足有三四十人的小商队。
商队里,看上去正经带货物进城做买卖的反而不多,一眼看去,大半都是衣着褴褛带着半大儿女的贫户。有些甚至早早地就在孩子衣领后插上了草标。
货郎一路留心警惕。世道渐乱,盗贼横行,沂州城外早就流传有劫道的强人,他每次往返都聚起一大帮人也是为了安全。现在都走到府城最近的一个驿站了,想必已经安全,他放下心来。
此处驿站离沂州府城墙不到十里,驿馆外支起的小茶棚里坐满了人,商队一行人也不准备歇脚直接路过。可还没行几步,茶棚里的汉子们一脚踹翻桌子,茶水泼洒在车队前。
“哪儿来的进城野人,乌泱泱踩一地灰,都溅到爷爷们茶水里了!”汉子们骂骂咧咧走出来拦住道路,手里捏着棍棒刀剑,为首的腰间挎着朴刀。
吴货郎心头一惊。民间虽不禁刀剑,但真正持刀行走的,除了官府中人,只怕都不是什么善茬,难道是强人?但转念一想,这可是沂州最近的驿站,哪有贼人敢在这里放肆?
“几位大哥,俺们只是附近乡镇进沂州城做些小买卖的走商,顺带捎了乡邻一把,不想打扰到诸位。”吴货郎上前赔笑道,“这样,各位的茶水钱我们请了,让店家再给上几壶干净的好茶,您看可好?”
挎着朴刀的疤脸男人晃到驴车前头,手一转抽出刀划破麻袋。其他同伙也有样学样,推开乡民就去解驴车货物。
走商是民间游商的一种,一般都是在乡镇和大县州府之间买卖交换小额零碎货物。疤脸男人查看了一番,撇嘴。
“就这么点不值钱的东西,行了,兄弟们自己挑吧。”
这群痞里痞气的汉子们拉扯开乡民,把不值钱的货物随意扔地上,嬉笑着搬走布料、山货和野味。吴货郎拦住想上前理论的同伴,不动声色地围拢妇孺。
车队这次是去州府进货,吴货郎出发前专门带了一堆不甚值钱的东西装满驴车,就是以防万一。贼不走空,银票早已被分散藏几个心腹的鞋底,只要人没事,这些货物损失了也无大碍。
这批货物毕竟不值钱,这群汉子挑挑拣拣,还有些人似乎什么都看不上,不耐烦的沿着车队来回转悠。一个尖嘴猴腮的黑脸男人没抢过同伴,看着一地杂乱的零碎,一脚踹翻了一个乡民的独轮板车。车上滚下来一个瘦弱的孩子,旁边扶着车的村妇急忙上前搂住了孩子。
黑脸汉子见村妇惊恐的神情,不耐道:“看什么看!一群两脚羊,穷得叮当响还好意思进州城做买卖!”说到这里,汉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大手一抓就把孩子从村妇怀里扯了出来。用他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孩子的脸,“哈”地一声笑。
“我说你们这群野人混在走商里作甚,原是要去州府做人货买卖!”他摩挲了一下孩子的脸。虽然皮肤干枯皴红,但擦干净脸分明是个清秀的半大丫头。
“正巧我落草前死了婆娘,在寨子里日日睡冷炕,没得值钱的货物,这人货就当是你们孝敬我的哈哈哈!”
村妇听得这话回过神来,一把扑上去撕扯。“爷!我家丫头是想送进城里大户家定契做工的,不是要卖!爷求求你,等回头拿到工钱再孝敬您……”
黑脸男人不耐烦拉扯,一脚把妇人踹到一边,妇人头撞到车脚,登时流出一大滩血来……
这动静瞬时引起了这群歹人同伙的注意。本来货物不值钱,好些汉子只是兴致缺缺地看同伴们搬东西,留意到黑脸男人搂着的清秀丫头后,他们心里也打起了主意。
吴货郎本来拉着众人退避,不动声色把妇孺护到了身后,这时被一伙人推开,护在后面的女孩们被一个个抓了出来。
“爷!这都是附近乡镇的好人家,想带家里娃娃进城做工填补家用的,您放过她们吧!”吴货郎硬着头皮站出来调解。
为首的疤脸男人一手扶刀,一手从哭闹的孩子脖颈后扯下一个草标。“草标都插上了,还说不是卖人货呐?”说完把货郎推了一个趔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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