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阿狸一手举着枯黄的荷叶遮挡烈日,一手抱着刚从井里提起的冰凉瓦罐走在暴晒的田间。
今年的夏日干旱少雨,庄稼长势不好,村里农户每日大正午都要走老远的路挑水回来灌溉农田,希冀着挽救奄奄一息的作物,让苗穗能稍微不那么干瘪。但阿狸从家里一路走来,见到的田地里都是稀疏打蔫的庄稼,她叹了一口气,恐怕家里的地也是这样子。只希望阿公和阿婆不要把气撒到她身上。
后侧一股柔韧的力道传来,力度不大,但阿狸没有吃饭,又在烈日下步行走了许久,头脑昏沉又疲惫。不察之下被轻轻一推就往前扑,她急忙扔掉遮阳的荷叶抱紧瓦罐。身后几名或骑或牵着黄牛的少年正笑嘻嘻地看着她。
“小哑巴,去送午食啊?要不要我们带你一程?”推倒她的少年站在路中间牵着自家的牛,本准备上前搀扶。但少女默默爬起来,掸去衣服上的黄土干灰,退到一旁让出了道路。
“不领情啊,不急着送完饭回家见你那个傻子老公吗哈哈哈哈哈……”少年们笑闹不止,见她垂眼退到路边也不继续纠缠,互相推搡一番后结伴往田间去,道路中央留下了几颗饱满的大青枣。
等人走远了,阿狸默默捡起青枣,抿了抿干涸起皮的嘴唇,用袖子内侧随意擦擦就塞进嘴里。枣子脆生生的很新鲜,嚼两口口舌生津。不赶紧吃掉,一会儿让阿婆看见,肯定会没收的。
田间跟前几日的情况差不离。
黄土凝固在作物根部结成一块一块,农人将辛苦从远处挑来的水浇下去,呲溜一下就没了踪影,一张张愁苦的脸挤出深深的纹路,就像脚底皲裂的土地一般。
“你这个懒蹄子,怎么现在才送饭过来?”
阿狸赶紧把手里用荷叶包好的瓦罐递到妇人手里。妇人抢过瓦罐打开,里面的饭菜还透着一股井水的凉意。
“慢吞吞的,再慢点绿豆水都要叫你捂热了!什么活儿都干不了,下趟地还能中了暑气,哪儿染得娇气病?买你不如买头猪……”妇人一边用尖利的声音骂着,一边把饭菜分给沉默坐下的丈夫和大儿子。满满的饭菜大半都分给男人,妇人这才把剩下的干粮跟少女对半分了。
临垄的大婶听不下去,插嘴打断道:“万家的你少说几句,这小丫头平素可帮你干不少活儿,你家田地和伙上的饭食,以前哪样她没做?前些日累病了,这才休息几日就来送午食,我要有这孝顺能干的儿媳做梦都笑醒。”
妇人翻了个白眼:“那我跟你换!把你家刚买的丫头拿来换这哑巴你换不换?”
婶子似是噎住了。
自家刚买的丫头又懒又泼,远不及阿狸乖巧好看又能干。但乡间买女娃就是用来传宗接代的,真要换,别说当家的不同意,将来阿狸要是生下个跟她一样绿眼睛的娃娃,她们家十里八乡都抬不起头来。
“你瞧你说的,这是你买给你家二郎的媳妇儿,什么换不换的……唉天老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慈悲下点雨……”生硬转换了话题,临垄的婶子同情地看了一眼干巴巴啃着干粮的少女,回了田间继续劳作。
阿狸安静吃着粗硬干噎的窝头,垂着头似是没听见。
大周百姓这些年的日子越发难过了。
空桑镇的村民世代务农,听不懂秀才们针砭朝政的话,但连年的天灾,朝廷一年重过一年的赋税,以及人伢子手里越来越多的“货物”和越报越低的价钱,也让村民们朦胧察觉了不安。
百姓有生存繁衍的本能,他们察觉到各种苛捐杂税的加重,正常的娶妻婚嫁也越发艰难,于是人伢子的生意越发兴隆。阿狸就是其中成交的一笔生意。
阿狸以前的记忆已经遗失了,她记得自己好像有两个哥哥……还记得自己曾经是会说话的……她还有跟大周人长相打扮都不同,留着络腮胡、头上扎好多根辫子疼爱她的爹爹。
而她记得的这些事情里,只有最后一项是她能确定真实的。因为少女是异族。
她绿色猫瞳一样的眼睛、微卷的发尾、比普通大周百姓更深的眼窝和薄唇,无不证明了她北地异族的身份。
大周建国的前几百年,跟北地异族绝大多数时间里井水不犯河水。但随着王朝的腐朽败落,世家贵族醉生梦死耽于享乐,目光游移向北方,他们突然发现,北地异族高鼻深目,马背上锻炼出的紧实□□有别于中原人的独特之美。那儿的女子体态妖娆婀娜,男子则爽朗豪迈、高大健壮。
王朝贵族的欣赏喜爱催生出一条新的交易链,大周和北地异族的关系迅速恶化。边境兵马和私军掳掠异族为奴贩往内陆,北地的异族部落则时不时或复仇或抢劫袭扰王朝。
衍化到今日,贵族以拥有优质美貌的北地奴隶为荣。民间也受影响,一边新奇惊叹异族的容貌,一边又排斥鄙夷视北地人为下等人。
阿狸被人伢子带到空桑镇时,高鼻深目和猫瞳一样的眼睛,明晃晃表明了她的身份。
天灾和重税早已压得大周百姓喘不过气来,百姓想方设法在不增加开销的情况下吸纳劳动力,最便宜经济的方法就是养“童养媳”。
人是最金贵又最廉价的生物。有些世家贵族公子,一人的开销便能养一座城。而有些人几文钱就能买来,每日扔些剩饭剩菜,养活还能从日出劳作直至日落。
哪怕阿狸是后者,人伢子还是卖了她好久。因为“童养媳”不是只买来干活的,村民们不希望他们的后代有一双绿色的眼睛。
最后是万家阿婆讲了价,给她的痴傻二儿子从人伢子手里换下了阿狸,用了三个窝窝头和一囊袋的井水。
吃完午食,万老头大手抹抹嘴就下地了,万大郎从母亲手里接过碗。
“娘,我帮你收拾。”
妇人咧咧嘴,枯瘦刻薄的脸上竟也显出几分慈爱。“嗳好,去那边大树底下歇一会儿。”说完扭头,对坐在田边还握着粗糙干硬的窝头慢慢磨啃的少女吼道:“还不滚过来收拾东西!二郎还在家里,这个点午睡也该醒了,你给我赶紧回去,再跟之前一样让他磕着了小心我扒了你的懒皮!”
万大郎劝了母亲几句,端着碗碟送到少女身边。本就暴晒了一路,又只吃了几颗枣和这一点干粮,阿狸站起来一阵晕眩,单薄的身子晃了几下。万大郎急忙伸手把住她的手臂撑住她,手似乎不经意在她小臂上划过,阿狸站稳后立马抽回手退了一步,接过碗碟放进瓦罐,手指指村落的方向,示意一番后转身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几家相熟的农户也在田间吃午食,喊住阿狸递给她几碗水喝,总算让她把噎人的窝头咽下了。看着绿瞳少女用手比划道谢离去,几个婶子大娘在她身后感叹闲聊起来。
“万家也算是捡到宝了,几个窝窝头就换回这么勤快的丫头,可惜是个哑巴……”
“得亏是个哑巴!看那绿色的眼睛,跟精怪似的,要是会细着嗓子说话,那才真是妖精!”
“也是,俺家那几个小子看到阿狸那丫头就脸红,但俺说这媳妇啊,怎么着也得是咱大周人,万一生出个绿眼睛的猫人来,往后到地底了都不好见祖宗……”
回到村尾的茅草院子里,万二郎果然已经睡醒了。他四五岁时高热烧坏了脑子,现在十八岁了,仍然只知哭闹玩耍,满地打滚。阿狸这次送饭花费了一个多时辰,万二郎午睡醒得早,把床褥滚到地上拖着玩,等她到家,好好的被褥已被扔到院子里的鸡窝中,灰黑一片脏得看不出原样。
偏偏万二郎傻归傻,孩童玩乐天性不减,看到阿狸回来抓着少女就要她陪自己玩。等万二郎闹够被哄回房休息时已过了半日,阿狸筋疲力尽。傻子玩起来不知轻重,少女手腕胳膊或被撞或被捏得青紫一片,还没来得及从鸡窝里取出被褥清洗,却恰巧撞上万家公婆从地里回来……
夕阳余晖下的茅草院子里,衣着不合身打补丁的瘦弱少女挽着袖子,用细弱青紫的胳膊搓洗着脏衣物,心里一阵不安。阿狸早就知道自己长相跟别人不同,是个异类,自打来到万家,阿婆向来也是看她不顺眼,动辄打骂的。但今天没顾好万二郎,毁了好好的一床被褥,阿婆却只是狠狠瞪了她一眼,太反常了。
阿狸洗完衣服晾在竹竿上,尽量放轻动作靠近堂屋,侧耳听屋内的动静。
“以前三个窝头换的,现在能卖到那么高的价?别是那癞皮狗信口胡说的吧。”
堂屋里点了一小根蜡烛,昏暗的光里,万老头磕了磕烟袋。
“吴癞子在州府亲耳听到的,说是北边又在打仗,府城的官老爷都在骂异族狼子野心,侵我河山,举子老爷们心痛,日日在秦楼楚馆宿醉痛哭,青楼馆子里但凡是北地人,每日都是满客。吴癞子说人伢子那里好的货都在涨价,北地来的人货涨最疯,最便宜都能卖上二两银子。”
“乖乖,二两银子……”妇人咋舌,又犹豫道:“但老二……他以后也就那样子了,我本来想着养了那丫头几年,除了绿眼睛渗人其它也还挺好,是个能安生过日子的,卖到那种地方去这不是丧良心吗?”
万老头吐出一口烟气,清了清嗓子,声音却仍然沙哑粗粝。
“老大今年都二十好几了……”
“俺知道,税一年年的加,临近几个村彩礼都要破天了,过几天我再去找媒人问问,之前找的私媒干吃饭不……”
万老头打断了老伴儿喋喋不休抱怨的话。
“老大白日里跟我讲,说家里头没钱给他娶妇的话,要不就把那丫头给他。”
堂屋里寂静了下来。
昏黄的日头早已落下,西边天上暗淡的云霞余光照不到这座小院子。阿狸揪着衣角窝在窗棂下面,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老大中了什么邪!”阿狸听到妇人气急败坏的叱骂声,妇人在屋内脚剁得震天响。
“当初都说了那丫头是买给老二的,以后正经给老大娶门媳妇,他想干什么?先不说伦理纲常,老万家以后要有个猫眼杂种我看你个糟老头子怎么见祖宗!”
万老头的语调倒是一直沉沉平平的没有变化。
“家里这般光景,给他好生娶一门媳妇怕是难,再说那丫头的脸,村里人怎么看的你也知道,若是留在家里,往后恐怕得出事儿。”
村里人怎么看?北地来的精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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