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情这一字
我和吴净很合得来, 彼此之间都有话说。说来惭愧,那么大的人了, 吴净是我的第一个女性朋友,显然我也是除去苏由信,她的第一个朋友。
再过一天便可以回到云锦城了。
清晨起床,客栈房间里,我正对镜梳妆,吴净推门走进来,看到桌面上的胭脂水粉,各种饰。她拿起一只钗子, 晃晃钗上垂挂的圆润的珍珠,懒懒道:“你够美了,何必再废心思?”
我笑笑:“我不及你, 这些个东西对你来说不过是尘世俗物。我还没看透红尘呢,免不了想多做点。”
梳好头, 我打开一个木盒, 里面排着七只颜色各异, 做工精美的珠钗。
我问:“你觉得我戴那只好?”
这是白相与买给我的, 花了四千两银子。(真是败家, 我宁愿他直接送我四千两真金白银, 我不会不好意思不要。这样我就有钱在宝鸣山上盖一栋大房子,剩下的当私房钱慢慢花。实际上白相与很少送我大笔钱财, 他总是赠我又贵又精致又雅的东西, 即使他明明知道我大部分的时候需要的只是一车实在的大白菜。)
吴净打量一番, 拿起只紫色的,说:“这个吧,你今天穿紫色衣服。”
我说“好。”仔细地插进髻里。
吴净说:“人家说女为悦己者容,我虽然不爱打扮,觉得麻烦,可我一样很喜欢苏由信啊。”
我笑道:“你再打扮,世间的女子可都没活路了。”
吴净忽地凑近我,神秘地说:“你觉得苏由信有多喜欢我?”
我说:“你没有感觉吗?”
吴净闷闷地:“不知道怎么说,有时候莫名其妙的,我也没做错事,他平白无故地就冷落我,不理睬我一下,看也不看我一眼,一个人躲在药庐里练药,一段时间里都不许我进去,我要是进去,他马上大脾气轰我出来。就几天前,我要他娶我,他还不肯。”
“啊?”
吴净恼道:“他说太快了,分明是借口!喂,白相与有没有说过要娶你?”
我呐呐说不出话。
这几天的相处我算是清楚,吴净不谙世事,不懂人情世故,言行举止皆自内心的想法,坦荡得像张白纸。可这张白纸,任何人都不能妄想涂抹,因为她又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不轻易被人左右。
而且吴净武功奇高,招式路数跟白相与、林越一样,同样手法奇特,不可琢磨。最令人不解的是,她的武功毫无章法可言,只是出手之快让人诧异,出招破招似能同时进行,疾得像风。
用白相与的话说,倒像是自学成才的。
她比我强大,比我自由。
虽然我喜欢她光风霁月的性格,但有时候还是有点招架不住,比如现在 。
我问:“你想成亲?”
吴净说:“前几天我在大街上看见有人成亲,好羡慕啊。”
我笑了:“羡慕什么?”
吴净说:“这样我才能感觉到他在乎我。你想想,满大街的人,他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群人,八抬大轿地把我娶回家。”
我心想,以苏由信自负孤高的性情,估计很难做到敲锣打鼓、被人当热闹瞧地抬你进门。
我说:“你跟他时间久了他自然会娶你。”
吴净笑了笑,眼睛一眨,道:“他若敢负我,我就杀了他,把他的尸体带回圣雪莲山,从此再不下山。那里的雪千里万年不化,他的尸体永远不会腐坏,等我老死了,再跟他合葬在一起。”
我说:“你想的真远。”
吴净说:“你呢,是你你怎么做?”
我说:“世事无常,谁知道呢?”
吴净笑道:“对了,听苏由信说你们还是名义上的兄妹,怎就走到一起了?我很好奇呀。”
我纳闷,为何好像每个人都知道我和他是兄妹,就像老天给我开的一个好像不带恶意的恶作剧。
我只有对吴净说:“哦,这不好控制。”
到云锦城时,我现了异样。城门上竖满白幡,迎风招展,猎猎作响。等进了城,更是随处可见的素白,过往行人面容带着默哀之色,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白灯笼,街道冷清,不复往日的繁华热闹。
苏由信说:“这是谁死了?”
白相与眉轻皱。
吴净东张西望,道:“这里楼房都造得好高呀!”
我问白相与:“去打探一下消息吗?”
白相与说:“先回宫吧。”
等进了宫,也是满目的白灯笼。
我和白相与还没来得及换上宫服,已经有崇明宫的太监来请我们去。
白相与让羽花带苏由信和吴净去清风宫休息。到了崇明宫,老太监又让我们去御书房。
进了御书房,我和白相与跪下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父皇正在批阅奏折,不管何时,只要不是身体抱恙,我见到他时,他都是在批阅奏折。
我和白相与在地上跪了半响,父皇才抬头看我们,然后微微一笑:“你还知道回来。”
他说的是白相与,在宝鸣山的这些日子,父皇不止一次打内官上宝鸣山叫白相与回宫,可无论内官如何百般乞求,白相与一概不理会,吵得他烦了,直接用剑把人轰下山。
父皇说:“这些日子你在宝鸣山上做了什么?”
白相与平静答:“父皇一向料事如神,自不用儿臣多言。”
父皇突手一掷,四五本奏折通通砸在了白相与身上,父皇笑了笑:“朕想听你亲自告诉朕。”
白相与平视着前面,面无表情地说:“启禀父皇,儿臣钟情离妃之女。”
如此惊世骇俗的话,他居然像在启奏一件朝中之事。
我低着头,心脏扑通乱跳,眼只盯着地面,心想,自古一物降一物,原来降得住白相与的,不是独一剑这个师父,而是父皇。
“是吗。”父皇语气听来挺轻松,他看向我:“你呢?朕最小的公主,你也看上了朕这个儿子?你的七皇兄?”
这在外人看来是多么荒唐的对话。
而我这荒唐的身世,荒唐的人生,叫我如何开得了这口?我连头都不敢抬起,甚至心底暗暗希望白相与能够一个人将这难堪的场面对付过去。
又是七八本奏折招呼白相与身上,他自岿然不动,我却一阵心惊。
“你一再忤逆朕的旨意,迟迟不归,沉溺儿女私情,是否是朕对你太过于宽容?”父皇问。
白相与还是神色镇静:“白冷是儿臣此生最为倾心的女子,他日愿得为妻,望父皇成全。”
父皇笑了,面上的情绪喜怒难辨,缓缓说道:“相与,朕常告诫你,男儿缺什么都不能缺少一股傲气,优柔寡断成不了大事。但现在看来,你的这股傲气是过头了。你的父皇是老了,而你一直顺风顺水。你以为你想要她她就是你的了?朕众多儿子里,偏偏朕只可以依靠你?”
我双手握紧,蓦地生起一股勇气,抬说:“请您别责怪他。”
我一出声,父皇把威严又冷肃的目光转移到我这边。
我竭力坚定地和他对视。“请您成全我们吧。”这句话打死我也说不出口,我没有求过他任何事。
对视片刻,父皇又露出笑容,从书桌后走过来,走到白相与面前,拍拍他肩膀,似叹地道:“真不愧是朕的好儿子,朕的一生之憾,你倒有那个本事做到了。”
白相与脊背中直挺挺地跪着。
我忽然觉得白相与有点孩子气,是一个年轻的儿子对抗年长的父亲时,不经意间露出的孩子气。这确实稀奇。
父皇俯视白相与年轻不驯的脸,道:“你对朕也有怨言?”
白相与冷淡回:“从未有过。”
父皇俯下身体,摸摸白相与的头,说:“等朕不在后,你就不用跪任何人了。”
白相与道:“儿臣祝愿父皇健康长寿。”
父皇微笑:“你有这份孝心,很好。”
白相与说:“这不仅是儿臣的心愿,亦是儿臣母后的心愿。”
父皇收回手,淡漠说:“舒妃比朕想象中聪明多了,也许她是这后宫之中最聪明的女人。”
白相与说道:“如果您肯多关心关心她就会现,母后她再聪明,终究也只是个平常的女人。”
父皇不语,转身回到书桌后,德公公已把掷落地下的折子一一捡回桌上。
父皇说:“朕要你们来,有件事告诉你们。漠北古城那边的异族联合部落派遣使臣要来云锦城求和。为了表示他们求和的诚意,他们带来了萧冷的骨灰。”
我抬头看向父皇,父皇则望着窗外有些阴霾的天气,喃喃轻语:“一转眼都过去二十年了……”
良久,父皇的思绪才收回来,接着说:“云锦城大丧一个月。”
白相与说:“什么时候?”
父皇说:“后天。”
白相与说:“来求和的使者是谁?”
父皇说:“忽可图。”
当年在鬼兽谷设下埋伏,杀了萧冷的人。
白相与蹙眉:“怕是有异。”
父皇显得漫不经心,笑笑:“无关紧要,主动送上门来,白白省了力气。”
白相与和父皇对望半响,父皇挥挥手:“你先回去吧,白冷留下。”
白相与却仍跪地上不动。
我正自出神之际,就听见父皇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这些日子天天在宝鸣山上朝夕相对还不够?难道你们一刻也分不开了?”
我脸顿时一红,又深深垂下头去。
白相与起身走了。
父皇对外唤道:“德子,备马车,去柳雾原。”
考验就这样结束了?做梦似的。
云锦城外的柳雾原,终年有人看守,除了父皇和我,没有圣谕,闲人不得入内。
我很少来这里,记得七岁那年娘下葬这里,只有父皇和我来送她。那是个萧索凄凉的秋日,枯黄的柳叶纷飞,从清晨到落日,父皇牵着我的手,立在坟前,不言不语,只是凝视墓碑。
我的脚站到痛站到麻木,他牵着我的手从温热到冰凉,因为他一直没有说话,所以我也没有说话。
至那日以后,他再也没有牵过我的手。
我想我永远不能活得那么快乐,因为有些生命中缺失的东西,岁月并不会给予我补偿。爱是难以启齿的软弱,恨和怨倒可以让人活得更坚强一些。
日月如梭,过了十几年,柳雾原似乎没有生一点变化。随四季变化的柳树总是呈现不同的美态,让人看不够。这里除了柳树,还是婀娜多姿的柳树。
我和父皇站在山坡上,坡下的河流被夕阳照映得波光粼粼,五光十色。
父皇淡淡道:“朕与九梦华通过书信,他说你剑法学有所成,可以为萧冷报仇了。等人来到云锦城,你见机行事吧。”
我说:“不是来求和的吗?”
父皇淡淡说:“什么和不和,漠北异族是插在我离国心中的一根刺。现在到时候拔了。”
我说:“是。”
父皇说:“小心点。”
我说:“嗯。”
父皇跟我相处时总是不看我,比如现在,他在看不远处娘的墓碑。
我轻轻问:“你恨过他吗?”
父皇淡淡说:“他是个英雄,朕心服口服,若他还在,必会十分疼爱你,也最适合阿离。”
夕阳的光照在他的脸上,他脸上沧桑在虚幻的光线中令人生起忧伤。
我张了张嘴,终于开口问他一句:“那我以后还可以叫你父皇吗?”
他终于转过头平静地看我,说:“可以。”他又跟我说了一句他以前曾对我说过的话:“白冷,天下之大,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他身上的龙袍还没有换下来,不管何时何地,他都是九五至尊的天子,喜怒不形于色,心思难辨。
他总是高高在上不近人情,偏偏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有多钟情钟离。也许,我对他而言,最重要的身份是,我是钟离唯一遗留下的女儿。
他答应过钟离,要把我养大,他那么爱钟离,什么都可以答应她的。
德公公走过来,说:“皇上,季龄老丞相来了柳雾原,说要求见圣上。”
父皇淡淡说:“带他来吧。”
说罢,他走向娘的墓碑。
我坐在坡上,看着坡下不远处的季龄向墓碑走去,他和父皇并立着,背对着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我漫无边际地想像以后,若我哪天死了,谁会年年来祭拜我?
白相与会吗?他能记住我几年?
父皇和季龄忽回身望向我,然后季龄向我走来。
季龄缓缓走上坡,我起身下去扶他。
季龄今天没有穿官服,一身儒者装扮,他微喘着气说:“小公主好。”
我微微一笑:“丞相好。”
季龄说:“老臣已经辞官,不是丞相了。”
我一愣,说:“季老不做官了?”
季龄微微一笑:“嗯,老了。”
我这才现,他的脸上已爬满了皱纹,头完全灰白。
他怎么老得那么快?他好像不过年长萧冷两岁。
世人眼中的第一名相是怎么样的呢?他出身官宦世家,读尽圣贤书,侍奉了两代君王,眼里永远闪烁着睿智的光芒,身上散着一个正统读书人的儒雅风范。
他说他老了,要是萧冷和娘还在,他们也老了。
季龄依然是看我的脸,很多人都看我的脸看得入迷,因为他们想从我的脸看到另外一个人。可这次我知道不同,季龄是在看我 。
伊人已逝,如枯柳叶落地化做泥土,执迷不悟者,伤人伤己。
季龄温声道:“小公主好好保重身体,老臣告辞了。”
我说:“季老丞相也请好好保重身体,有时间,晚辈想到府上拜访一番。”
季龄脸上刹那间掠过奇异的情绪,又很快云淡风轻,他垂,恭恭敬敬说:“老臣等候小公主的到来。”
“嗯。”我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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