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我替你们选
林越说出了城不会停下来休息, 我们就真的从昨天快傍晚时一直赶了一夜的路。途中不时收到信鸽指引方向,我意外的是, 忽可图没有回漠北,而是往东南走,快马加鞭一路飞驰,越来越地偏人稀。
清晨我们在一个小市集下马,去吃早餐。
煮着馄饨、蒸着包子、炸油条的摊子在冒着滚滚白气,萧萧的秋风一吹便轰然散去。一个有了岁数的妇人招呼我们去她的摊位。
我们要了两碗馄饨、两个烧饼、三个素菜包子还有四个水煮蛋和豆浆。
正吃着,天空一只灰鸽子扑棱扑棱地飞来,停在林越肩膀上。
林越取下绑在鸽子脚上的信笺, 打开。然后脑袋一歪,漆黑的长垂落胸膛前,俊眉拧了拧。
我头过去一点想看那张纸条上写了啥, 林越把纸条给了我。我看了看,也不禁眉头一皱。
纸条上写了四个字:已到灪县。
嗯, 灪。
笔画多得像个黑点。
这是个什么字?怎么读?
我不由看向林越, 他也在看着我。
我、林越:“……”
怪不得白相与要我们没事多读书。
林越先开口了:“等一下就知道。”
我答:“嗯, 等一下可以问问人。”
林越不置可否。
快吃完早餐了, 又有一只鸽子飞来。这次这只鸽子飞来, 告诉了我们那个字是个什么字, 怎么读。
真是懂上属的好下属啊。
重新上马,我见林越的脸色总是有些病态的苍白, 问:“我听白相与说过一点你的事, 你身体没事吗?”
“无妨。”
我不禁跟他客套几句:“这次劳烦你了, 多谢。”
林越也颇有礼貌地回应我的话:“白姑娘无需客气,在下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一定照顾好你。”
我:“……” 这话怎么听着有些别扭,我什么时候需要人照顾了?
林越说:“我们晚上休息。”
我说:“好,我没问题。”
“驾!”
林越的俊马先跃出市集,我紧随其后。
我没问题,可快中午时静水出问题了,它赖坐在路旁不肯起来,一脸委屈地啃着路边野草。
阿红屁股对着静水,也站在路另一旁悠然自得地吃草。
我倒颇理解静水的心情,一路上静水已经尽最大的努力要去争当一匹千里马了,可无奈林越的那只阿红欺马太甚。赶了那么长时间的路,我的静水白色的马毛都快被尘土染成黄毛了,那只阿红还是神气活现的,奔跑时像一团团落在地面上的火焰,煞是炫目好看,静水苦苦追赶着它,阿红却始终连个正眼都不舍得瞧静水一眼。
这下好了,静水自暴自弃,不干了。
林越问:“你的马怎么了?”
我说:“没事,你等我一下。”
我蹲下身,软语安慰静水:“静水乖,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静水当没听见,自顾吃草。
我又说:“静水,你这次跑得真快,等动火回来时一定对你刮目相看。”
静水叫一声,不吃草了,很是忧伤,显是想动火了。
我说:“听话,快起来,这次辛苦点,回去好好养着你。”
静水仍不肯起来。
我也有点动气了:“静水,我要去做很重要的事情,你却在跟我闹脾气?”
一只长手忽然伸下来抚摸静水的马头,我站起来刚想说休息一下吧,林越已俯身在静水耳边语气挺关心地问:“静水,你饿了?快中午了,我也有些饿了,要不就地取材,我从你身上挖点东西来烤烤吃吧。”
静水登时站了起来,马脸惊恐,躲在我身后,隔开林越。
静水边叫唤边一个劲蹭我后背,我安抚它:“不吃你不吃你。”我瞧了瞧那只傲气十足的阿红,声音提高对林越说道:“没东西吃也不能吃我的马。”
林越抱着手冷眼旁观,这个人本身就有种邪性和危险性,这时突然似笑非笑问:“那叫我吃什么?你吗?”
我回:“你不还有你的马吗?”
林越那双神采飞扬的星眸微微眯起,说:“这里荒郊野外,只有四个活物,你是不是要跟我讨论完我们到底该吃谁才能继续上路?”
我闭上嘴。
再次上路静水没敢再懈怠,即使追不上阿红四个蹄子也死命地赶。
苍幽的夜色已笼罩大地,月光凄惶。
那洒照荒郊野岭的月光宛如孤魂野鬼在游荡,凉风萧瑟,似一个女人酸苦的歌声,似断非断地在吟唱着她命运的悲苦与不幸,歌声飘过河流、飘过树林,飘过树林后一座早已废弃的荒宅。
今晚我和林越就在这座荒宅投宿。
荒宅大门轻轻一推,便摇摇欲坠地向两边敞开,这时节已经很凉了,门推开时仍感到阴嗖嗖的冷气往身上窜。进到院子,一看,荒凉败落,门窗积满厚厚的尘土,鬼气森森。
走到院子中央,林越忽然停下脚步,我也跟着停了下来,因为我听见了面前几间屋子里有压抑的喘息声传出来,不止一个,虽然里面的声音已经极力保持隐蔽,但那喘息间的兴奋连我都能感觉到。
中间最大的房子忽然慢慢打开,像个鬼怪缓缓张开了血盆大口,这是个厅房,中间赫然放置着一口棺材,直直地展现在我们眼前。
我和林越不动不语。
那口棺材似乎抖动了一下,然后我听见了婴儿伤心的哭啼声,“哇哇”不绝,从棺材里出来。
我静静看着。
林越已经又开始抱着手了。他很冷静,实际上这一路上他都又冷又静,像要跟我比一比谁更冷更静一样。
“啪!啪!啪!啪!”
屋子里头的人先按捺不住了,纷纷破窗而出。
四个落魄男人,其中三个手提闪闪光的长刀,身材魁梧剽悍,目射凶光,另一个却干枯瘦小,阴阳怪气,嘴角带着狞笑:“胆子挺大的嘛,一点没被吓着。”他说着,屋子里棺材后突然有个小小黑影子窜出,几下子窜到了瘦小男人的怀里,瘦小男人宝贝似地抚摸着。
“喵呜——”
是一只猫,漆黑一团的猫。
一个高大男人喝道:“少跟他们废话,要钱还是要命!”
我心里一叹,如果没有这一出,进来了就找个地方躺下休息,多好。
“要钱。”林越说话了。
我一怔,对面那四个男人也愣了愣。
林越笑了笑:“开个玩笑,当然是要命。”
“算你小子识相!”瘦小男人尖声说:“把所有值钱的东西交出来,还有这两匹马,滚出去!”
他们很有胆量地对林教主大喊大叫。
“你们呢?”林越问了句奇怪的话。
瘦小男人:“我们?”
林越淡淡地说:“你们要死还是要活?”
瘦小男人脸色一僵,厉声笑道:“你找死!”
他的话刚脱口,怀里的黑猫忽然闪电般跃出,张开四只利爪,露出一口惨碧色的獠牙,向我们飞袭而来。
“唰_”
极短促的一声响,我知道这是剑出鞘的声音。
一道闪光划破夜色,一闪即逝。
那只黑猫突然定格在半空中,下一刻“叭”地掉下来,猫身断成了两截。
我偏头望去,林越的剑仍悬挂在阿红马背上,他没回头看过剑一眼,只是反手抽出了剑,剑未全部出鞘,又被他缓缓地插了回去。
死一样的安静,不知为何却响起了诡异的“咕噜咕噜”的水声。
瘦小男人旁边的剽悍男人僵硬地扭过脖子,恐惧地瞪大了眼珠子。
奇怪的水声是从瘦小男人身上出来的,他的眼珠子已几乎突出眼眶,他的脖子不知何时多了个整整齐齐地切口,这是个堪称温柔的致命伤口,所以鲜血没有四处喷溅,而是像温泉一样,徐徐地涌出来往下流淌。
瘦小男人缓缓瘫倒在地。
“哐当”,雪亮的长刀落地,剩下的那三个男人也慢慢双膝跪地。
林越神色平淡,说:“你们不选,我替你们选吧。”
“大……大侠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请大侠饶过我们这一回吧!”
三个男人“咚咚咚”地磕头。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啊……”
林越面无表情说:“错了。”
“啊?”三个男人诚惶诚恐地抬起头,“错了?”
林越又笑了。
他一笑,三个魁梧的男人寒毛都竖了起来。
林越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我不是什么大侠,平常也没什么爱好,就喜欢杀杀人,这宅子里躺几个死人倒是挺应景,可巧诸位便在这候着了。”
三个男人求饶的话也说不出来了,整个人似已被骇住。
不知道他们今天出门时有没有翻过黄历。
我终于出声:“你让他们走吧,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
林越没反应。
我说:“还不快走。”
“多谢女侠,多谢大……大爷!”
他们身体哆哆嗦嗦地正想站起来。
“等一下。”林越忽然又开口。
三个人立刻跪趴地上:“大爷还有何吩咐?”
“把你们的朋友带走。”
“是是是……”
三人半拖半抱那具尸体,很快逃出了荒宅。
我去看看那几间被撞坏门窗的房子,却现放棺材的厅房最干净,说:“今晚就在厅房吧,你觉得呢?”
“可以。”
整个宅院没有件好东西,最整齐最干净的,就是那口棺材。我点了根蜡烛,正想放在棺材盖上,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把那棺材盖推开。
一张惨白的人慢慢映在眼前,脸孔上有几道锋利的抓痕,脖子上两个紫的血洞。
林越也往棺材里看了看,说:“刚死不久,天冷,还没出什么异味。”
“嗯。”我说。
林越平静地看着我,问:“你不怕死人?”
我说:“不怕,我也杀过人。”
林越说:“跟一个杀人比你多的人在一起,你也不怕?”
我反问:“你会杀我吗?”
林越笑了笑,“我若想杀你,白相与怎会让你跟我在一起?”
我沉默半响,终于抬眼注视他,他也注视着我。这是两天来我们第一次认真地看着对方,虽然我觉得他的目光虚无冷峻。
我问:“你为什么不想杀我?”
他冷冷地回答:“因为我没有父亲。”
我怔住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告诉你。”
我垂下头,忽然有点不知所措。
林越的手指在轻点棺木,他依然一瞬不瞬看着我,“你觉得我为什么帮你?”
我说:“因为白相与。”
“现在你知道了我不会杀你。”
我说:“嗯。”
“也知道了我为什么会帮你。”
“嗯。”
“那如果有一天我真会对你动了杀意,你想知道因为什么吗?”
什么?我不由自主仰起头。
他嘴边若有若无的笑意,缓缓说:“太过于漂亮的女人容易成祸水,白相与是我唯一的朋友,你若敢祸害他,我一定杀死你。”
我感到不可思议,失声说:“我害他?我到底做了什么?”
林越冷冷地说:“你做了什么不重要,这个世间万事万物何时何地都在生改变。如果白相与变了,变得心里眼里只剩下女人,那便全部是你的错。”
我语塞,我的错?
“啪!”
林越手轻轻一推,棺材盖重新合上,他转身走了出去。
我定定看着他走进黝黑的夜色中,很快消失不见。
过不多时,林越就回来了,带了些枯木柴回来。
他升好火,我拿干粮出来烤。
两个人又冷又静地吃完干粮。
林越没交代一句话,又出去了。
我摇摇水壶,没多少水了,也出门,到树林子后的小河打水。
打好水,抬头看天上冷冷清清的月亮,我不知不觉出了神:他现在到了哪里?在干什么?
树林子被风吹得沙沙响动,这遍布荒郊野岭的月色有种很奇异的幽美。
蹲到腿开始麻,我方站起来转身,蓦然现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身后,如幽灵般,眼睛里映出淡淡绿光。
我一惊,水壶掉落草地上,脚往后退了一步,还想再退。
“你想洗个澡吗?”他的声音又冷又沉。
我低下头,我的脚已踩在河岸边缘,
“你是来打水的?”他俯下身拾水壶,起身时眼睛又变成了和黑夜一样的颜色。
“嗯……”看来我出来的时间有点长了。
“回去吧。”
我和林越一前一后,回了荒宅。
厅房里的火堆里又添了新柴,棺材左右两边长桌上,已分别铺了一层枯草,而右边的枯草明显比左边的厚上一层。
“休息吧,三个时辰后我会叫你起来。”林越走向左边。
我和衣而睡,火堆在我这边,暖气融融,身体下的枯草有股淡淡的草木清香,可到底比不了床,我一时还是有点不适应。我侧身看向棺材那边的林越。
他已经睡下了。如果这里有一张床,哪怕是又小又窄的一张床,相信人们也会选择委屈一下自己睡在那张床上而不是睡在一堆又冷又脏的杂草上。可看林越样子,好像睡在世上最柔软、最舒适的床上的人,也没有他睡得那么无谓自在。
他几乎是睡在角落里,火光堪堪照亮他清俊苍白的脸庞。林越睡着时的模样,竟颇有几分温顺的味道。
他帮杀父仇人的女儿报杀父之仇。
命运真是奇特无常。
我朦朦胧胧睡去。
苍茫月下,旷野之中,荒宅之内,两个年轻人和一具死尸,寂眠无声。
隐隐约约间,我察觉到有人在我身旁,我困难地睁开眼睛。
“起来吧。”他低声说。
“哦……”我迷迷糊糊地应了。
他走开了。
我慢慢撑起身体,窗子外边漆黑一团。
火堆里炭还猩红着,我连忙跳下桌子,从包袱里摸出两个烧饼来烤。
林越进来,我把烤热的一个扔给他。
收拾完东西出来,林越吹声口哨,我也跟着吹了声。
阿红没几下就从一间房子里出来,四蹄“嘚嘚”,它的精神头比人还充足,我有些羡慕,林越从哪里弄来那么好的马儿,以后有机会也借来骑一骑。
静水迟迟不出现。
我只好又吹了一声。
静水终于东摇西晃地从屋子里出来了,马眼耷拉,似睡似醒。我把剩下的半个烧饼塞进它嘴里,揉揉它长长的马脸,手指将它眼睛撑开,叫:“静水?”
它弱弱叫一声。
我心一疼:“回去后,我再也不让你这样跑了。”
静水哼哼。
林越一笑,说:“回去我送你匹好马。”
静水大黑眼珠子立刻楚楚可怜地瞪向我。
我安慰它:“除了静水,我谁也不要。”
“真正的千里马你不要?”林越问。
“不要。”我毫不犹豫:“静水就是一匹千里马。”
静水眼睛一亮。
林越淡淡说:“是吗?”
我说:“静水,证明给他看。”
静水马背一挺,彻底清醒过来了。
再次启程的静水爆了,竟能屡次跟阿红并驾齐驱,惹得阿红频频侧目,俨然达到了一匹千里马的标准。
又是马不停蹄地赶了大半天的路,太阳欲归山时,我和林越勒马停在一块高高的山坡上。极目眺望,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片无边无际、葱茏翠郁的森林,四周围已人烟罕至。
林越身后,单膝跪着四个领口绣着红梅的白衣人,他们一路追踪至此,说,两天前忽可图进了森林后,没有再逃离。
秋风萧瑟,吹动我的头、我的衣服,和我的心没动,我有种直觉:忽可图知道我要来了,他在等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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