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故人重逢
玉霞村位置偏僻,重峦叠嶂的山峰蜿蜒曲折,高耸在天地之间,光看上一眼就觉得腿脚发软,自然而然的便很少有外地贵客路过此地,苻莺在村头茶铺端了一上午的茶水,也没瞧见半个贵人。
直到柳淑急切地找到她时,她才彻底放弃了守株待兔的念头,心想也许是自己掐算的时辰不太准确。
“你跑哪儿去了?!大清早的就不见人影!”柳淑今日特地打扮过,不再是平日里那缝缝补补的粗襦布裙,而是换了一身素白衣裳,头上绾了一根镶花木钗,本就洁净的脸蛋在此刻看上去更加素雅动人。
苻莺收回打量的目光,十分诚恳的将自己所得的吊钱递出去,语气低顺:“莺儿听娘前些时候说想吃城里酥兰楼的桂花糕,便来这儿做工好让娘尝尝那东西。”说着,还低头捏着衣角,细声说:“过些日子便是娘的生辰,莺儿还想为娘买只头钗。”
柳淑那故意画了胭脂的面上有些动容,将吊钱重新塞回她手里:“这钱你自己留着,女孩家得对自己好点。”
苻莺假装失落的低下眉眼,却是暗地弯了下嘴角,她不肯收钱,就说明自己要等的贵人怕是已经到了。
果然,柳淑紧接着就打发她去山上砍柴,说是留着过冬用。
前一世好像也是如此,随后她所谓的父亲便接了她们回去,她以为她终于离开了冬不蔽肤、夏无凉枕的日子,可后来只是痛苦的开始。
她从始至终便是一枚棋子,柳淑不是她的亲身母亲,她也并非苻家人。
当苻莺前几天从梦中惊醒,才彻底醒悟自己身上发生着一件狗血大戏,那就是她并没有死,而是回到了她还在玉霞村的日子。
收回思绪,苻莺坐在树旁为自己酸痛的胳膊揉捏,好巧不巧眼尖的发现两个华衣锦服的人似乎争执着走了过来。
她灵机一动,提起砍柴的斧头就跃上了树头。
“容铮哥哥,那野丫头有什么好的,你何必咬着那一纸荒唐的婚书不放?”其中那名着百花镶兰长裙的少女扯住另一名少年的胳膊,头上的琉璃珠轻晃,衬得身姿婉约,透着一股贵族才有的门风修养。
苻莺透过斑驳的树叶看清那一男一女停在树下,那容貌和前世无半分改动,是她在苻家的长姐苻姮和顾家长子顾容铮。她微微眯起眸子,放在树枝上的手忍不住收紧,再次相遇,却是以这样的形式,只可惜,她终是不一样了。
顾容铮长袍一挥,挣开苻姮的手,俊朗的面上露出一丝厌恶:“苻姮,你我之间并无瓜葛,无论我现在有什么打算也同你无关,请离顾某远一点,顾某怎配得上苻大小姐的青睐。”
如玉少年,顾容铮身出寒门,单凭才气打入朝廷,步步青云,走到现在响彻都城的名声也实属不易,对于苻姮这样娇贵且身世显赫的小姐他自然是避之不及。若他娶了她,定会让皇帝心疑。
苻姮似有不甘,又贴上身去,柔声道:“我爹那儿我会想办法的,只要你娶我,你和那野丫头的婚约定是不作数。”
娥眉淡抹,乌发坠流苏,杏眼间拢着一股清雅,音酥声缓。苻莺想,她这长姐确实有贵族名媛的得体优雅,也难怪当初人人皆说“苻家有女,江娥羡兮”。
顾容铮又退了一步,似有些怒道:“大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顾某岂是失信之人,三小姐我是娶定了,即使三小姐是个山野妇人,顾某也愿意以礼待之…”
“容铮哥哥,我不是……”
看到这里,苻莺支在枝上的手却一滑,她暗想一句:“糟了。”然后连人带斧摔了下去。
“哐”的一声,吓得苻姮作势往顾容铮身后一躲,却被他避开,径直朝摔下来的苻莺走去。
苻姮一把拉住他,一手用香帕掩着鼻子道:“容铮哥哥,别去,这荒山野岭的,这人脏兮兮的,万一有什么瘟疫染上身可不好。”
顾容铮扯回袖子,凌厉的眉一皱,冷道:“不劳大小姐费心。”随后,便丢下身后的苻姮走到她面前。
“你可有伤到?”顾容铮温柔的蹲到她面前,想伸出手去扶她,却被她忽然抬起的眸光惊了一下,堪堪地收回手。
“我没有冒犯之意,只是……”
“我知道。”苻莺打断他,脏兮兮的脸上扯出一丝笑容,看着眼前温润如玉的少年,道:“不过是为了气一气你身后的姑娘。”
他一怔,眼底浮出一丝讶异,而后点头,旋然笑开:“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轻如红羽,眸中是悱恻的光芒。
苻莺突然想起,他曾说过会待她好,也曾说会护她一世,却如今,记得的只有她自己。
她暗下眼中寂寥,轻轻挽住他的胳膊,陡然提高音调:“大哥哥,我的脚好像扭伤了,你能背我回家吗?”如麋鹿般的眼眸,流转出一泓书气清灵。
顾容铮笑了笑,扣住她的手,掌心旋动的灵气轻柔一用力,便轻而易举的将她背在宽润的背上。
苻姮在身后气得跺脚,尖声叫道:“容铮哥哥!”那是她从小喜欢的人,此刻却背着另一个陌生的村落小姑娘,简直比死还难受。
顾容铮背着苻莺面无表情的走过她面前,苻莺回头瞟了一眼,那人正瞪着美目气恼。
“顾容铮,这荒山野岭,你忍心将我扔在这儿?你不怕我出事被我爹怪罪?”她眸光一冷,姣好的面容挂着女子应有的矜持和骄傲:“就算你不怕这些,难不成就不担心我爹在皇上面前参你一本?”
苻莺心下也是一愣,苻姮向来高傲,若是顾容铮还是对她冷若冰霜,也不知她是否会言出必行。
顾容铮闻此,竟脚下一滞,转身走了回去,苻莺见此有些懊恼,将头抵在他背上,感叹世事难料,都城里的人果然是心机颇深。
苻姮见他回心转意,自然是心头得意,梨涡浅浅,挑衅的看着苻莺。
苻莺懒得理她,却见顾容铮路过她面前,温吞慢柔的感叹了一句:“啊,刚刚走错方向了。”
“噗。”
此刻苻姮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素手捏紧绣帕,一咬牙,转身就跑入树林深处。
苻莺回头张望了几眼,拍了拍专心注意脚下的少年:“喂,你真不怕她出什么事?”
他小心翼翼踩过地上的断枝枯叶,道:“她会御气,这点小事难不倒她,除非她……”然后他话锋一转,问道:“你家在哪儿?”
“嗯?”苻莺不明白他为何话到一半止,大概城里人都是这般深不可测,于是乖乖答道:“你送我到村头就行了,剩下的路我会自己走。”
“好。”他道了一字便不再多问,倒是十分认真的稳着步子走。
其实苻姮一离开,他就可以将她放下来自己离开的,但他不提,苻莺也不开口,反而挽住他的颈脖,理所当然的感受他的气息。
青云疏淡,数片田野开满了百花,偶尔有鸟雀成群飞过,惊啼如曲,就快到村头,苻莺紧了紧手臂,扭头看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她想,总该有新的开始。
顾容铮轻轻将她放下,动作如流云温柔间笑道:“顾容铮,”他抬眸,对上她的目光,认真道:“顾家长子,家住都城,如果有机会就来找我。”
苻莺点点头,手揪着衣角弯起唇角:“谢谢你,天色不早了,阿娘还在家等我,我先走了。”
少女干净的目光让他心中一动,还来不及开口,就见那灰布娇小的身影跑远了,情急之下,高声喊道:“姑娘!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苻莺回头冲他勾起唇角,朗声道:“顾容铮,我们还会见面的!一定会!”
还会见面吗?顾容铮笑着摇摇头,又觉得不大可能。
苻莺跑了有些路才停下来支着身子喘气,脸上还有未散开的红晕。她忍不住拍拍自己的脸,真是奇怪,加上前世好说歹说自己也有些年纪,怎么还会脸红呢。难怪她以前遇到的妖怪老说人类是一种奇怪的东西。
“你还想和容铮哥哥见面?”
苻莺一抬头,就是一片雕绣的花朵险些眩晕了她的眼,咦,居然是苻姮。
绘兰熏香环绕在鼻尖,弄得她很不适应的打了个喷嚏。
“啊啊啊,这位小姐,真是不好意思,我们乡里没有这么香的东西,一时有些不习惯……”
面对苻莺如此诚恳的道歉,苻姮更生气了:“山野蛮人!你竟然敢让容铮哥哥亲自背你下山!”
她摸摸鼻子,很是无辜:“难不成小姐您要亲自背我?”
苻姮嘴角一咧,眼中怒火更盛:“贱人!你这是自寻死路!”随后,手掌中旋气一转,化出一把双刃弯刀。
刀身精美且锋利,透着紫色的光芒。苻姮手中一捏诀,便径直朝她击去。
苻莺如今可没有前世的本领,虽私底下有训练,但终究没有外力火候不足,对于苻姮这一击,她只有躲。
苻姮却不肯放过她,身姿妙曼如轻雁,牢牢地缠在她周围,却未曾下死手,只是逼得她连连后退。
紫色的光芒爆开在苻莺脚下,她一个趔趄便被那把双刃弯刀割破了衣袖,整个人瞬间被光芒弹开,翻滚到草垛里。
草垛里突然没了动静,苻姮收了兵器上前去查看:“喂!臭丫头,死了没有?”
无人回应她,苻姮有些着急了,若是让爹爹知道她伤了人,指不定又要被门禁,况且她根本无意杀人,只是教训教训这令人讨厌的丫头而已。
苻莺瘦小的身子卧在杂草里,压断了好几根拇指大小的植物,手臂处的伤口正往外冒着血。
只见眼前的这个小姑娘禁闭双唇,面色苍白,一只七星火红的甲壳虫正钻进她的衣裳里,苻姮吓得后退险些摔倒在地,并满脸惊恐的喃道:“灵烛!是灵烛!”然后,不愿再待上片刻,身姿一跃便消失在空旷的草地里。
在苻姮走后须臾,苻莺便支着身子爬了起来,还顺手扯出那只名为“灵烛”的虫,轻笑道:“多谢你了,不然可不知道她会如何奚落我。”
那虫发出“嗡嗡”的振翅声,在她道了一句“去吧”后飞入天际,犹如一点星白。
而远处有一名着月白双色锦衣的少年正看着这一幕,见那瘦小的身影撕下群襟上的布条绑住伤口,从头到尾,眉间是一片凝结的疏冷,仿佛是微不可闻的小事。
他在苻莺离开后付了茶钱也一并消失,卖茶的老板倒奇怪了,玉霞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热闹了。
苻莺回去的时候,天已渐昏,夜色里的白雾开始弥漫,草屋小楼里灯光如豆,却清晰勾勒出几个人影。
她深吸了一口气,紧了紧背上的一捆干柴,抬脚便踹开了门,并大喊:“阿娘,莺儿回来了!”
正在用餐的几人皆被吓了一跳,苻姮更是在看见来人后把嘴里的汤都给喷了出来,呛红了脸抬眼瞪她:“怎么是你?!”
顾容铮手中的动作一滞,牢牢的盯着来人,脑中那句清脆的“顾容铮,我们还会见面的”逐渐清晰,原来她就是苻家的私生子三小姐苻莺,难怪她说的如此肯定。
苻莺眨了眨眼,一脸天真:“大姐姐认识我?”
苻姮喉间一噎,扭头继续吃饭:“不认识。”
桌上另一名少年唇畔挂着冷薄的笑意,正是茶铺内喝茶的少年,他抬起眼来,瞳中如覆薄冰,似鸷鹰一样的目光略显锋利,轻启薄唇:“你就是三妹妹苻莺吧。”
不似问语,更似肯定,还不待苻莺大显口才,柳淑却先她一步起身拉过她的手向众人介绍:“莺儿,这是你长姐苻姮,这是你二哥苻子寒,这是顾家的少爷顾容铮,这……”柳淑的目光移到主位上坐着的中年男子身上,却是化为羞怯与无限的甜蜜。
苻莺立即接过她的话,乖巧道:“莺儿见过父亲。”
那着华服束玉冠的男子“嗯”了一声,然后淡然道:“过来一起吃饭吧。”
于是,苻莺就十分开心的吃了一顿饱饭,但其他几人就不太如意,苻姮十分担忧,又十分恼怒,苻子寒心事重重,顾容铮眼不离人,饭桌上各怀心事,而后便各自散了。
苻莺回到自己的小屋,除了半夜被人敲过房门,一夜还算安稳。
第二天便有装饰精美的车马来接他们。
苻莺起的最晚,被蚊虫叮了一身包的苻姮在马车里抱怨道:“乡下的就是乡下的,日上三竿还不知起。”
苻莺还是懒得理她,顾容铮却径直向她走了过来:“若是三小姐觉得车内不习惯,可与顾某一同……”
苻莺笑了笑:“不必了。”她若是和他共骑一马,苻姮不得活剥了她的皮。
她随着奴仆指引上了最后一辆马车,刚坐稳,车窗帘又被人挑起,只见苻子寒目光冰冷,唇角的笑也跟着有点寒意,他风轻云淡的看着她,笑道:“三妹妹看来也不笨。”而后便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骑马离去。
她怀着莫名其妙的心情看了看玉霞村美丽的天空和微微升起的金乌,她这所谓富贵人家的三小姐终于认主归宗,只是长路漫漫,万事还得小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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