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梦回幼事
周五，下午五点。
正临下班高峰，街上拥堵无比，让人倍感烦躁。
街道两旁尽数高楼，夏天的热气往上冒，整座城市仿如蒸笼似得蒸着人们。
街口只有一棵树，一个人。那人擦了擦额头上流出的汗，又艰难地向前踏了几步，然后停下来喘上一口气。
树是老树，人是老人。
老人脸上布满了皱纹，见他弓着腰蹒跚地走着，离开了街口，艰难地走进了一家素食店。
老人坐在店里，喝着一杯服务员端上来的清茶，用力吸着店里的空调冷气。
清茶喝完了，又有一个人走了进来。
茶是嫩茶，人正处少年。少年坐在老人隔桌，要了一杯加冰的雪碧。
老人望了望他，他就回头笑了笑。雪碧喝完了，又进来了两个人。
来了两个少年。
此刻是三个少年为一桌，老人独自一桌。老人喝着第二杯清茶，听着这三个少年的嬉笑声。
幼事。
一个少年笑道:“你们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另一个少年喃喃道:“当然记得，那时候我们才读四五年级吧。”
第三个少年抿了一口雪碧，点头道:“那时候，当然和现在不一样。”
这显然是一场老友的聚会，聊过往云烟，总是少不了的。
老人很孤独，可他少年时也有很多闲聊的朋友，那时候可真快乐，大家一起在学校里读书，毕业后一起工作，一起奋斗，结了婚后，那种日子渐渐的就消失了。直到现在，老人已经白发人送黑发人，送走了他唯一的儿子，他的妻子在三年前也已走了。
真正的孤独都已变成了习惯，一盏油灯也即将耗尽，他此刻只想听这三个少年聊天，聊着他们小时候的乐趣。
乐趣的背后，其实也有寂寞。
少年道:“古老的城墙旁，有一株梨花，那年春天开得很茂盛，洁白的如同我们的心灵。”
坐在靠窗那个少年翻了个白眼，笑道:“得了得了，就你还纯洁呢，是忘了那时候你干过的那件傻事了吗？”
少年脸色一红，跳过去将他嘴捂住，喃喃道:“别说，别说。”
大家笑了起来，老人也微微一笑。
夕阳西沉，夜色将近。
窗外的行人与汽车络绎不绝，他们穿梭在初起的霓虹灯下。
这家素食店却有些冷清，三个少年直直地坐着，听着其中一个少年讲述着他们的往事。
梨树开满了梨花，天空飘着梨花雨，春日的暖阳洒了下来，沐浴在每个人身上。
三个少年分别叫:王出，王朋，彭杰杰。
王出个头高高的，一对小耳朵有些微红，眼眸又黑又亮，眼皮一只单一只双，此时见他蹲在地上，捡起了埋在梨花下的一颗珠子（玻璃珠），高兴地跳了起来，直奔向院子里。
“王朋，杰杰，再来再来，这次我要翻本。”
他一边说着，一边给他们看手中的珠子。
王朋有些微胖，被剃光的头在阳光下有些显眼，见到王出跑了进来，便朝他看过去。
王出这家伙怎么还有珠子？
彭杰杰嘴巴有些歪，眉毛却长得如柳叶般美，见他说:“你不怕又输吗，今天你已经输了十二颗了。”
王出盯着他们看了会，心里还是有些小犹豫。
不过，他可不怕。
“不怕不怕，来。”
王出一边说着，一边蹲下去，将珠子放地上。王朋也蹲了下去，隔着他那颗，将近一米远的地方也放了一颗；彭杰杰跟他一样。
三人猜剪刀石头布，王出赢了，先出手。
见他将自己珠子捡起，双眼凝神地盯着王朋那颗，指头一弹，将自己珠子弹飞了出去，碰一声打在了王朋的珠子上。
王朋摸了摸自己光头，心有不舍，嘴上却喃喃说着运气好运气好。
王出想起早晨输光的时候，现在赢了一颗，嘴都要笑得裂开了。他又捡起了地上的珠子，朝着彭杰杰那颗弹去，又中了。
这手气实在是好，不大一会，便将王朋和彭杰杰手上的珠子尽收兜里。
输光珠子的两人呆呆地望着他，心下懊恼至极。王出想起以前他们分给自己珠子的时候，便让他们伸出手来，一人分给了他们五颗。
彭杰杰得到了珠子，高兴地朝他们说道:“走走走，我们去跟叶寨的玩，将他们的赢过来。”
三人一边说着笑着，一边朝着叶寨跑去。
他们不在乎输赢，输了你分给我，赢了我分给你，这淡淡的小友谊会一直存在，就像这春天的阳光。
第二天，天色还未露出晨光，就听见了几声鸡鸣声，几户人家就将灯点亮了。
王出提上书包，打着手电筒和王朋彭杰杰在村头碰面。
王出在书包里掏了会，掏出了两个红薯，一个分给了王朋，一个分给了彭杰杰。
王朋分给了王出一个土豆，彭杰杰居然掏出了三根大腊排。
二人惊诧地望着他，要知道他们几天才能吃上一次肉的。见彭杰杰得意地笑着说:“这是我妈昨天煮的，被我偷了出来，来，这根给你，这根给王朋，这根大的属于我。”
回去肯定又被追着满山跑，肯定又要吃棍子。
三人啃着骨头，吃着红薯，照着手电筒，翻了两座山，天边方才出现一抹晨曦。
学校到了，建立在公路旁，位于长屯集边上。
清晨有晨读，稚嫩的朗诵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和微风一道拂过花坛里的柳条，这显然是美好的一天。每一天都美好，不论下雨，下雪，多云，还是日出。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风筝朝着天空飞去，代表着放午学了。一群群孩子在操场上玩着各种游戏，跑来跑去，十分欢乐。
有一种游戏叫作打烟牌，将烟盒的的上面撕下来，折成四四方方的一个长方形。几个小朋友蹲着，把折好的烟牌放置在地上，每个人用手上的烟牌对着地上的别人的烟牌打一下，倘若打翻过来，就代表你赢了一个。
彭杰杰已经赢了好几个了。
他越赢，玩得越起劲，赢着赢着居然又全输了。
下午的课堂对于他们来说，是非常好玩的。除了体育课的滚铁环、拍篮球，还有一节是电脑课，那种老式电脑（后面凸出去，前面是个显示器的那种。）他们玩大鱼吃小鱼，玩魂斗罗，玩得不亦乐乎。
下午四点，铃声一响，他们放学了。
个个背上书包，跑出了校园。王出他们放学后，在山上折了竹子，做成了弓箭，去射树上的鸟，无论怎么射当然也不会射中的，于是就爬上树去掏鸟窝。
终于有一天，王朋用弹弓打了一只小鸟，他们三人小心翼翼的呵护着打下来的小心肝，还给它在石头缝里做了个鸟窝，去地里刨了几条蚯蚓来喂。
仅仅用了两天时间，他们就将鸟儿养死了。
他们伤心极了，王朋决定给它做个小坟。在一棵松树下，做得可真像，见坟墓像个小勺似的，一头高高的凸起，一头慢慢低下去，前面还立了个小石头呢。
春夏过后，满山的树叶开始变黄，然后慢慢凋零，这将是一个别离的季节。
王出一大早就在门前跑来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叫道:日脓包，打电筒，越打越日浓……
他的弟弟就在旁边呆呆地看着，突然看不见了自己哥哥，就哭了出来。
其他在一起闲聊的闲人见状，一个个慌乱地站了起来，大声喊着“二奶奶，二奶奶，出儿摔下去了，摔下去了。”
被称作二奶奶的那个老人此刻正提着桶去喂猪，一身棕色的麻衣穿在身上，蓬乱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已被岁月摧成了枯树皮。
她听见了哭声，也听见了出儿摔倒，起初还以为是摔倒在地上，没多在意。
后来才反应过来，出儿是摔下一个二十米左右高的坝子，就将桶丢在地上，跑了下去将出儿扶了起来。
王出没哭，也没说话，他呆呆地任凭奶奶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摸来摸去，终于摸到了手关节处，软踏踏的，没有骨头。
奶奶眼色一红，颤抖说了句:“出儿，你的手摔断了。”
王出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还在，摇头大声说着:“没断，没断，还在的。”
奶奶将他背了起来，嘴里还一直说着:“没骨头了，没骨头了。”
王出听见，心里十分委屈难受，方才一下哭了出来。
其他人才奔了过来，扶着二奶奶，抱起了王出朝屋里跑去。
奶奶守在王出床前，旁边的中年男子胡子拉渣，见他喷了一口烟，说道:“二奶奶别着急，我已经叫人去请彭医生了。”
奶奶勉强支撑起身子来，将一旁的两个小孩搂在怀里，才说道:“他爸爸妈妈去外地工作，把这三个孩子丢给我，是我没用，让他伤着了。”
中年男子丢下烟头，干咳一声。
他知道这个老人的辛苦:家里穷，又欠下债，儿子跟儿媳妇为了改变现状，为了还钱，就出去打工了，把三个小孩丢给她一人。
她每天将大孙女儿和王出照顾去学校后，就背着最小那个孙子下地里干活，回到了家里，就去山上割草喂猪喂牛。不过，她没有抱怨，总是对人说有她的老伴在天上帮助，她儿子跟儿媳妇肯定会赚大钱、肯定会接她去城里享福的。
这是一种憧憬，她已经苦了大半辈子，该享福了。
这天难得闲下来，她去喂猪时，出儿却出事了。
中年男子让人熬来一碗稀饭，可二奶奶并没有吃上一口。
临近傍晚，门口依旧挤满了人，一个戴眼镜的老人迈着步急匆匆拨开了他们，走到床前，放下了背上的医疗箱，推了推眼镜，扶着王出的手细细地查看。
奶奶问道:“能治吗？小彭？”
彭医生眯着眼睛，对老人说道:“能治。”说罢，转头朝人群里大声问:“这里有没有麻根？我需要。”
一个妇人举了举手，说:“有有有，我家后院多得是，我这就挖点来。”
彭医生“嗯”了一下，继续按着王出的手，按着按着，咔嚓响了一声。奶奶一个哆嗦，问道:“怎么了？”
彭医生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说:“不要紧，只是脱臼，已经接上骨头了，等我用草药给他敷上后，半个月就能筷子吃饭。”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奶奶也吃了点东西。
第二天，敷完药，奶奶拉着彭医生，从兜里摸了些钱出来，递给他。
彭医生知她的情况，起初不收，后来想着为了让老人安心些，就只收了二十。即使这样，老人也还买了些酒去他家送礼。
往后的半个月，王出每天都看着窗外的日出日落，听着奶奶的脚步声、吆喝声。
王朋和彭杰杰每天都来看一看他，有时送些珠子烟牌，有时送些在学校路上偷摘来的桃子李子。
这一天，王朋和彭杰杰又来了，抱着的包里鼓鼓的，装了许多东西。
王出看得眼珠子快要掉了出来，怎么也想不出里面是什么，就指着包问:“这是什么？”
王朋和彭杰杰相对一望，笑着说:“你猜猜看？”
王出还真歪着脑袋想了起来:“嗯，是李子，对不对？”
二人同时摇头。
王出又说:“是桃子？”
二人再次摇头。
王出笑了一下，说:“肯定是烟牌，或者是珠子。”
二人摇头，王朋说:“不对不对，给你个小提示。这东西是在叶家山下摘的。”
叶家山下是一片荆棘，现在将近十月，那肯定是……
王出这次想也没想，说:“是八月瓜！”
冰～格～
二人同时打了个响指，点点头，说道:“对了！”
三人一边笑着，一边打开了包，一阵香气从包里冒了出来。
王出弟弟跑了过来，指着包说:“我也要吃，我也要吃。”
王朋以哥哥的名义，摸着他的脑袋，说:“吃，随便吃，姐姐也过来吃。”
五人对着那个“包”开始吃起来，地上尽是八月瓜的皮。
八月瓜像个猪腰子似的，不过皮呈紫色，里面的肉食像香蕉，是黑白的，吃起来像火龙果。
十五天后，王出的手真的能动了。
然后他就用那只手把人家的玻璃打破了。
他说:“我只是想看看是不是真的好了，就随便捡了石头对着玻璃打了一下……”
然后他就被奶奶狠狠地抽了一顿。
那天，王出赢了许多珠子，他将珠子装在塑料瓶里，准备第二天分给王朋和彭杰杰。
也是那天晚上，他的爸爸妈妈回来了，妈妈将弟弟背着，爸爸则背着他，牵着姐姐，奶奶跟在一旁。
王出问奶奶:“我们去哪里？”
奶奶摸着他的头，笑得十分开心，眼角却已挤了些泪水出来，她说:“出儿，我们去享福啦。”
王出又问奶奶:“那我们还会回来吗？”
奶奶说:“这里是故乡，当然要回来。”
王出知道故乡的意思，却不知道奶奶嘴里的故乡的含义。他以为明天就回来，像以前奶奶带他们走亲戚一样。
他若知道这一去，就要十年后，才能与他的两个小伙伴相见，那他今晚肯定会把珠子分给他们，哦，不，是全部给他们。
故乡，故人。
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都会想起。
少年停顿了一下，端起桌上的雪碧，正要喝，却被另一个少年阻止了
“你还有两件事没说。”
“嗯？哪两件？”
“就是你偷看隔壁小红妹洗澡的事。”
少年的脸腾一下红了起来，其他人都纷纷大笑。
“还有一件事就是兜赢，那准确地说，是一个游戏。”
“哦哦，我知道，我知道。”
那个有些胖的少年说了起来:“这个像接力赛，在学校的操场上，有红蓝两队，他们隔着两百米，一边一队人。两队都放着一个小玩意（无论是什么都可以），一叫开始，红蓝两队就开始跑，倘若红队跑去摸到了那小玩意，又跑回来摸自己队友的手，队友才可以开始跑，一直反复，哪队的人先跑完，哪队就赢了。”
“对了。”嘴巴有些歪的那个少年说道。
“你离开以后，我们可是很羡慕呢，因为你是我们中第一个进城市的，肯定很好玩吧？”
少年苦笑了一会，说道:“也没有多好玩的，只是遇见了一个让我此生都难以忘记的人。”
“那说说看？”
“她叫陈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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