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母亲

给导师写邮件告别，将最后一天的数据上传至数据库，把衣服放回寝室，把自己那点可怜的行李带出来，忙完这一切，已经是凌晨四点。

        天光微微亮，她也并不感到困倦。背上唯一的旧背包，她决定去地球人的聚集区看看能否在那里遇到母亲。小时候，她总是很早就起床去散工聚集的市场等活。但也许她现在找到了固定的工作，不必再去那里也有可能。阿达在心中不停地盘算一起可能的地方。

        四点半，地球人聚集区的清扫工人已经开始扫街，那种电动大扫帚和从前地球人用的器具差不多，只不过增加了更多的动力。尽管火星人把所有的地面都做了最华美的优化处理，每天固定时间都有全面的自动化系统清理路面，但是地球居民区这边仍然没有放弃传统的习惯，一支传统的清洁大街的队伍依然存活着。雇主是这块片区内的地球有钱人。他们许多都和火星人在矿产资源方面有各种合作，因此赚了巨额财富，使得他们有能力维持一种保守的怀旧的属于地球的独特生活方式。

        阿达仔细辨认这些埋头清扫的面孔，希望从中能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母亲从前的工友们，她多少认识一些。然而并没有收获，她一个人也没认出来。

        劳工市场附近，有许多小摊贩，贩卖各种各样老样式的地球早餐。原本吃了几百年营养胶囊的火星人到达地球二百年后，也开始习惯享受这些地球早餐，比胶囊好吃太多了。火星人的肠胃因此很快就被养得娇气而挑剔：他们比大部分地球人还想要吃到最正宗的早餐，哪怕为此要起个大早，也毫不在意。对于他们来说，肆意地狂放地享受一切生活的美好，是他们占领地球的最重要的目的之一。

        油条，煎饼，豆浆，火腿，吐司，咖啡。早餐铺子一个挨着一个排下去，直到街的最尽头还有。已经陆陆续续有火星人带着家人或者朋友在露天的阳伞下坐下，开始享用一天开始的美味佳肴。他们大多穿着改良后的宇航服来御寒，少部分极其富裕的，穿着貂皮大衣，腿上还裹上超长的纯小羊皮长靴，看上去暖暖和和的，一批享受慵懒的样子。每一把阳伞的底座都是一个燃烧着天然气的火炉，烤的人的背和腿更加惬意了。火星人十分喜欢地球上的天然气，毕竟漫长的星际航行中，他们已经太久没有享受火焰的温暖舒适了。

        阿达原本是很少吃早餐的，但是这天破天荒地坐下来点了一些吃。以前都是为了省钱不吃早餐，但现在有了钱，吃得起了，同时，她也被眼前这地球人雷打不动的早餐烟火气打动，想体验一把地球原生态的生活。

        她选的早餐铺其貌不扬，是一家沪派早餐店，招牌做得很普通，不像其他家那样灯光炫目。点了一份粢饭糕，一份小笼包，一碗馄饨，她便安心地坐在街旁看着街景。

        相比整个地球，北部城区不大。可即使如此，要在北部城区寻找到母亲，仍然是大海捞针，无从下手。其实如果真要找母亲，最快的方式是在流媒体上广泛发广告，去各类电子信息库寻找母亲的消息。但是她明白母亲这样的流浪者，实际上极有可能根本不会在数据库上登记信息，也不愿意留下真实姓名和年龄。——她一直都是那样干的。这就是她的性格，她不想被任何人随便找到，不想被打扰，不想让往事纠缠自己。在她印象中，母亲就换过几十个名字，几十个身份，那些身份背景编得叫人烟花缭乱，但是母亲从来没有说错过。在撒谎这个方面，母亲是一个极其严谨的人。

        人越来越多了，她失神地盯着地面，来来往往的鞋子从眼前掠过。

        ……或许，她不应该因为那个年轻的男子与母亲吵架。母亲当时正爱着他，是真诚的，热烈的。但是她偶然从学校回家探望母亲，却发现他不但有令人不齿的恶劣的网络浏览历史，还在家中不停地见许多女性。门关着，但是她知道那都是从哪里来的女性……她从他们慌乱的眼神中就能看出端倪。那年轻人比母亲小十多岁，在酒吧里工作，不过不稳定，他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不去上班，虽然即使上班，也不过就是保安打手之类的工作。她问过很多次母亲，为什么要与他相好，他并不忠诚。母亲没有说太多，只说到，他关键时刻还是能顶些事情，在混乱的街区里工作生活，她需要一个人能保护她……她却恨她的不独立，骨头不够硬，心眼不够多，总是被人骗，被人欺负，被人坑了一辈子……

        母亲崩溃在某一个下午。她说着说着，谈到了自己的身世，谈到了从小因为没有父亲而产生的愤恨。母亲背对着她，望着窗外，她已经苍老的手指捏着一根烟不停地发抖，餐桌上是母亲为她烘的小面包。她们俩谁也没吃下去。争吵的起源是那个男的三天没有回来，母亲发现家里为数不多的存款不翼而飞，而她是回来准备帮母亲干零活的。

        从那以后，她就失去了母亲的所有联系方式。她再次回到母亲租的房子时，那破旧的屋子早已经人去楼去。她着急地问了好几户邻居，母亲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有的邻居说，母亲找到了好工作，去其他区域发财了；还有邻居说，母亲的男朋友有神秘的营生，带她出门过好日子；有的甚至说，母亲和那男的私奔了，去到火星人专营的矿区做工赚黄金去了。总之，母亲没有给她留下只言片语，便消失了。

        她在心中想过无数次，母亲是否对她已经失望，不想再让她打扰自己为数不多的快乐生活。还是，其实母亲一直在忍耐她，其实从来没有发自内心地爱过她，毕竟她只是一场该死欢情的副产品罢了。还是说母亲明白她学业有成，未来的生活不再用她来操心，所以能放心地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她后悔了无数次，不应该那样对母亲说话，当时她背对着自己，眼泪一定在哗哗地流。她说的话实在是太伤人，无情，冷漠。就好像，好像火星人所标榜的那样：地球人总是感情用事，而火星人之所以能够成功地占领地球，恰恰是因为火星人足够理性。

        早餐已经上来，阿达收回发呆的眼神，开始吃起来，但是却食不甘味。三年以来，后悔常常令她彻夜难眠。其实她也知道，她这么没有目标地胡乱寻找，是永远不可能找到母亲的。更有可能，母亲不想被她找到。她拖累了母亲太久，现在她长大了，也许母亲想要过一点自由自在的日子，不被人指责的日子。

        就在她一边吃东西一边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轻快的人影突然闪过来，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

        爱娃！

        还不待她说出声，爱娃一个严肃的眼神止住了她的呼声。

        爱娃戴着黑色的鸭舌帽，面容苍白。她也拿起一双筷子，与阿达一起吃起早餐，另一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仰头咕嘟嘟喝了个干净。看得出来，她好像几个昼夜都没有睡觉的样子，而且好像也没吃饭。她渴得要命，也饿得要命。

        “照常吃饭，不要盯着我看。”爱娃说。

        阿达依言行事，低头吃东西，心跳陡然加快。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爱娃在她旁边轻声说：“你的前线申请已经批准了吗？”

        “是的。”她回答。

        “将派你前往那个纵队？”爱娃快速地问。

        “目前还不确定，但是可以确定的是，我将会去陆军飞行总队。”

        “太好了，你是我们锲进火星军队的一个钉子。当然，那里还有其他许多人，到时候他们会和你联系。”爱娃露出欣慰的笑容。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我看你好像状态不太好？”她问。

        “是，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们做高层会议被抓捕了，许多中高层入狱。我是费劲力气才逃出来的。”

        “！”阿达心为她紧张起来，也感受到她带来的那股危险的气息。

        “时间来不及了，章程得改。我代表地球护卫小组，邀请你加入我们，成为正式会员。你愿意吗？”

        “我？……”这个问题太突然，她完全没有准备好。

        爱娃有些着急，“你必须现在给我答案，加入或者不加入。如果你选择加入，我将会给你带来一个秘密，和一项任务。如果你选择不加入，我现在就走。”

        “能不能再多说一些，成为会员具体指的是？”

        “从此你将能参加我们小组所有的内部保密会议。但是高层会议还不行。你正是入伍后，会有一个你的上线与你单独联系。那个人不会是我。没有时间细想了，请赶紧给我答案。”爱娃的语速很快，同时警惕地不停观察周围的情况。远处有警车的声音，由远及近，但是又远去了。阿达的心提起来，又放了下去。

        “我，我加入。”她说完，咽了一口口水。好像这话不是从喉咙发出的，而是心里早已经有人替她拿好了主意。

        “好，”爱娃又喝了一杯热茶，“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个关于你自己的秘密。你的父亲。”

        阿达的心登时狂跳起来。父亲。难道她有关于父亲的消息？又或者，她根本就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他在哪里？

        “你有三秒钟做一点点心理准备。”爱娃的眼神中又重现了温柔和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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