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往事

那个时候，两个人都如同小兽，在特别的日子里互相安慰。她想起来了，他们俩确实曾经一起吃饭，一起说话，彼此安慰。虽然很短暂，但那都是真的。过了这些年再此被问到过去的情景，她感觉自己好像再次坐在那时的艳阳之下，因为恐惧而流的眼泪已经流完了，她心里是对他的喜欢，对他的依赖。

        她说害怕，他就愿意与她一起躺在那张大床上，轻拍她的手背，和她说一些火星人的童谣，他小时候星际航行的无关紧要的趣事，直到她睡着，他自己也疲惫地靠在她的手臂上睡着。如此一来，好像外部的危险，大人的困境就都不存在了。起码他们俩还有彼此可以互相取暖。

        她生平第一次萌生出爱意，像小小的泉眼流出的清泉，清澈，晶莹，令她自己也好奇。在那样的情况里，她怎么会不爱他呢。他那个时候卷曲的头发像温柔的海浪，他们手牵手走过花园的每一个角落。他手心的温度里好像都在诉说彼此的眷恋。

        初恋的难受，其实在于那个时候的自己，正第一次体验生命的爱与哀愁。爱是美的，哀愁也是美的。自己与他，周围一切，无一不美。

        然而一旦他父亲的危机解除，他重新回到昔日的富豪朋友圈内，被其他少年接纳，一切就都停止了。曾经的玫瑰色的泡沫，很快就在阳光下风干。他重新开始夜夜笙歌，参加各类晚宴舞会，高端政治经济的私人沙龙，找了一个又一个的新女友，她便彻底从他身边退出了。那短暂的泡沫只持续了半年左右的光景而已。

        所幸后来母亲也摆脱了纠葛，义无返顾地带着她离开了那栋幽深的别墅。火星人喜爱模仿地球人的消遣方式，奢靡程度往往比地球人原先的样子还要增加几倍。在一个热闹喧腾的舞会之夜，她们俩一人拿着一只小小的箱子，从地下三层的小侧门离开。母亲开着小车一路向南，风从窗外灌进来，格外的凉爽惬意。她也如释重负，就这样结束很好。母亲从未疑心过她和黑竟然曾经有过情愫，从未问过她一句。一直把她当成一个乖孩子，书呆子看待。

        母亲叫她开瓶啤酒递给她，她照做。

        母亲边开车边喝当年流行的淡爽果啤，眼神里不再是惶恐，而是重获自由的快乐。

        她看着躺在地上的老黑，说：“我要回去了。”

        老黑不说话，也没有动弹。

        “事情早已经过去了，你现在是炙手可热的明日之子，你不是应该去多参加一些政要的酒会舞会什么的吗？过去没什么意思，我，也更加没什么意思。”她说。

        黑暗中又过了一会，老黑爬起来，说，“我送你回学校。”

        “好。”她说。

        在车上，她这才看清，别墅的位置在群山之间。车子开回市区，要驶过一座又一座的青山，跨过一条又一条的河流。夜景很美，她从未这样看过郊区的夜景。如果忽略掉悬停在半空之上的黑狼星的飞艇的话。

        夜色越发深沉了。他开了口。

        “阿达你能否明白，我是有所谓的家族任务的。可能听上去很可笑，但是这都是真的。我父亲庞大的能源产业需要有人继承，目前来说，这个人是我，而不能是我其他的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否则我的母亲就白死了。我要在规定的时间内结婚生子，生很多孩子。然后要把家族集团里其他不听话的人慢慢引导走，不能引起他们的集体反抗，从而逐渐掌控整个集团。这是我和海伦亲近，结婚的原因，她家族在西伯利亚的矿业，是很好的打发我那些亲戚的地方，我不能再说太多。不过这都是我父亲为我定下的目标。实际上我自己，一点也不想走这条路。对了，有一点很可悲，我们火星人在外太空航行了那么久，一遇到你们地球人，许多原先的传统都变了，这二百年来，不是我们统治你们，而是我们被你们同化了。地球人的吃喝玩乐，彼此争斗的那些方法套路，我们火星人学得有模有样，在奢侈享乐这方面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们快速地堕落了，蠢人越来越多，不思进取只想舒舒服服过这一生人的太多了。战争在即，你看我们组织起什么非常有规模的反抗和示威了吗，没有。所有人都看出来，火星人要和黑狼星人和谈。割地，分享经济成果，深度融合，只要不打仗，只要让火星人还能在地球上爽快地吃喝玩乐，什么都可以谈。把整个欧亚大陆都让出去也没问题。我们可以退到北美去。但黑狼星就那么听话，那么履行合约？不，不。他们在蚕食我们，一点点地吞掉我们的土地，海岛，逐步向欧亚大陆进军。黑狼星的野心绝不是某一块地球陆地，而是所有，所有的陆地加上海洋。我就是这么看的。所以，我今天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向火星军部提交了入战申请。我还没有和任何人谈过这个事情，你是第一个。”

        阿达吃了一大惊，她不由得转过头去盯着这个她过去曾经很相熟的火星人看了好一会，好像是第一次认识他。她不敢相信他说的话。他是认真的，还是只是为自己编了一个哀伤的故事？他真的提交了入战申请？直面死亡？

        她说，“你知道天狼星的武器可不长眼睛，你上了前线，家里有再多的钱也不能帮你挡子弹。”

        “我知道。但是我觉得必须如此，我非得这么做才行。黑狼星的监察飞艇无处不在，每一块天空都可以看到他们的影子。我们开回市区的这路上，头顶的黑狼星飞艇已经用强光扫过我们这块区域十六次了，我这辆车上有记录。可能是我身上火星的血性还没有完全散去，没有被dna改成一个冷漠的机器人，我还想为之战斗一番。”

        “即使牺牲你个人的生命？”

        “对，即使牺牲我个人的生命。不过已经有了海伦，她会找到最好的人工培养皿公司，生育我的孩子。我已经没有后患。”他的口气中有一种决绝坚定的东西。

        “那你父亲给你的诸多商业目标怎么办？”

        “不知道，我还没有想好怎么说。其实在上个月之前，我都一直想要走他给我设定这条道路，不做其他的幻想。但是，自从我参加了几次火星高层的会议之后，我心中的愤怒就难以压抑，我不相信全体火星人愿意将地球拱手让给他们，不做任何抵抗，我接受不了。我必须要冲出去，站在最前线，告诉火星的年轻人，我们的祖先是伟大而光荣的，我们的今天，也是伟大而光荣的。”

        阿达沉默了片刻，还是对他说出了她早就想讲清楚的话，“黑，地球，是地球人的。”

        “可是二百年前，你们的祖先同意我们与你们一起生活在地球上。我们为地球付出了许多，才把它建设成现在这样，漂亮，豪华，美不胜收。”

        “那不是同意，那是被逼到没有办法，只能认输，从此成了二等公民。”她的语气里带有沉痛。

        车子驶过一个山隘，一只黑鸟长嘶一声，从树枝上腾空而起，飞向黑蓝色的天空。

        谈话内容陷入到一种两个人都无法解决的历史困境之中，但老黑还想与她多说几句，“那么面对黑狼星的时候，我们能否团结起来，把他们赶跑？然后也许火星这边可以和地球代表团多谈判几次，把你们地球人的权益恢复得更多，或者给你们更好的产业。也许吧，也许我当了统领以后会这么做的。那得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吧。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现在能够团结起来，你说呢？”

        阿达不免笑了，说，“我是北部大学的军事生，我服役的军队是火星陆军总部。你觉得这还不算团结吗？”

        老黑这才松了口气，耸耸肩说，“你和我说话总是带刺。”

        车子驶进城区，阿达叫他停下，不必再往里开，引起麻烦。

        “我们以后不可再联系了，你也知道，对吗？你今天说的话，我都听进去了，谢谢你还记得我们曾经……是好朋友，你入战的申请如果确实是你的深思熟虑，那我祝愿你入战后一切顺利。那，就这样了，再见！”下车前她说。

        他浅蓝色的眼睛目光闪烁，嘴角启动好几次，终究还是把一些话咽了回去。他只是点点头，挥手。

        她刚走几步，他又喊住她，“阿达！”

        “怎么？”她回头问他。

        “……”他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说。

        后头有汽车摁喇叭，示意老黑的车别挡道。

        她挥挥手，不再回头，快步走开。直觉中，她知道老黑开着车离开了。

        快走到实验室楼前，她憋不住地在草坪上坐下，搓了搓脸，落下一行眼泪来。

        时间久了，残忍的过去竟然也带有时光的美感。从前好些年里，她是多么憎恨他和他的家族。现在，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她为从前的自己而哭，她为爱消逝得那样无声无息而哭。她曾经因为他而辗转反侧过多少日夜，那灼热的情绪现在都已经寂灭了。又或者，她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而哭。时间，故人，旧情，漠然，冷淡，交织在一起，令她呼吸急促，双眼涨痛。

        但当她走进实验室，这一切就都过去了。被掩埋在过去尘土中的物件，即使再被突然翻出来，也只能徒留一段小小的叹息。除此之外，不能再动人心志了。

        她打开实验室的电脑，开始了最后的整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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