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酒

下了地铁，看到北部大学的西门，她突然不想进去了。

        她的心很轻松，同时也很空。她从未想过事情会这样顺利，通过了申请，拿到了津贴，从此可以正视死亡。她清醒地意识到，不出意外的话，确切来说，她的生命时钟正在嘀嗒嘀嗒进入倒数。这个念头让她有一些释然，畅快。她的人生从未这样简单容易。不需要再多做什么额外的事情，也不需要操心和计较什么。

        她想出去转转。在附近走一走。

        于是，她在一种半梦半醒的，但是又确实是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的情况下，走向了商业街。这是附近最豪华奢靡的一块商业区域，地球和火星的商家自建的各类商业楼在这块金地鳞次栉比，一眼看不到头。阿达鬼使神差地走进其中一栋最有名的火星商业楼，坐着金色扶梯，失魂落魄般的从一楼升到十二楼。在三楼的某一间金碧辉煌的皮草店里，她猛然看见海伦那间念叨了一万遍的粉色貂皮大衣！同样的款式，同样的质料，一模一样的同一件，赫然穿在假模特的身上！旁边的电子标牌上，正是海伦出席宴会的一小段视频。阿达又看看这间店的名字，“粉海伦”。好直接的名字……如果没有猜错，这就是海伦家的皮草店。海伦有一点没有说错，她确实很喜欢这件衣服，叫工作人员把它挂到了店面橱窗内最显眼的位置。但除此之外，其他的许多部分都不是真的。比如，这件大衣看来是她家批量生产的当季款，售价是……她低头看了看价签……售价是6999个火星币，一个很适合营销的价格。不高也不低，能够让追逐时髦的火星女孩和权贵之家的地球女孩买得起。

        阿达突然想给海伦来一次恶趣味的调侃。

        她买下了这件衣服，打算和一万火星币一起，放在寝室客厅的沙发上。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多一重的道歉吧，希望海伦能这样理解。

        买完这件大衣，售货员又很亲切贴心地问道：“您可真大方，送朋友这么贵重的礼物。对了，我家又新到了一款黑色的皮草，很衬您这么漂亮的眼睛，您也试试吧！我给您拿来！更衣室这边请。”

        镜子前，阿达套上那外套，自己恍然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光彩夺目，贵气十足。

        售货员在旁边殷勤地介绍：“这一款很挑人，一定要像您这样又漂亮又白皙，身材纤瘦的女孩穿，才能穿出气质。您自己看看，多美！这么冷的天，我看您应该买下一件，御寒又漂亮。您身上的这件卫衣虽然又厚又重，但是其实并没有那么保暖。想要在地球上这样的气候里生活，还是得买一件好的犒劳犒劳自己哦！”

        这些话她其实并没有听进耳朵里。这店里奢华的装饰，辉煌的灯光，让她想到了好些年前。那些金碧辉煌的别墅的大厅，舞会的朦胧香气，乐团的演奏出的靡靡之音，她在地下三层睡觉时咕咕往外冒的湿汗，阴暗潮湿的墙角长出的青苔，墙缝里的小小黑色癞□□，一蹦一蹦，从她的脚丫上跳开去，蹦进下水道。她的破旧的书桌上摊着课本，几道数学题就快要解出来，可是还缺少一个最关键的步骤，她卡壳了。

        在音乐和音乐的间歇中，她听见隔壁传来母亲的哭泣声和刻意压低的争吵声，偶尔还有桌椅打翻的声音。这样的声音，她是熟悉的……有时候睡到一半，从墙的那边也会传来母亲的哭声……原因，原因她是明白的，但是她不想多想，母亲也多次告诫她，不要听不要管，都是我的事情，你不要多嘴……

        是的，母亲漂亮，没有任何保养，仍旧是肤光如雪，眉目如画。她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一个漂亮的妈妈，一个手无寸铁的妈妈，一个带着孩子的贫困的妈妈，是会夜夜哭泣的……而她，保护不了她……

        从前她选择逃避。把耳机架上，就不会听见那些可怕的声音，埋头做数学题，就会忘记当下的处境。其实说起来，她学业好，跟她一直是一个逃避的人密切相关。她逃脱了那魔窟般的别墅……

        售货员的声音还在耳边不停地回响，阿达再一次定睛看了看镜子中那件衣服。她在鬼使神差中买下了这件昂贵的黑色皮草。她决定要带给母亲，她穿上一定会很漂亮的。母亲从前最是容易生冻疮，手指肿得发黑发紫，仍然要不停地劳作。又似乎，她是要告慰过去，抚平过去那寒冷和饥饿的记忆，安慰过去害怕得瑟瑟发抖的自己和母亲……

        她拎着两只精美的纸袋出了这奢靡的商业楼，往事的伤痛再次浮现，却被她强压下去了。她不想再被那些艰难的回忆纠缠不清，虽然她曾经好像根本走不出来似的。她定了定心神，告诉自己，现在回到学校，把该处理的事情处理清楚，晚上就在实验室里整理文档，睡一觉，再也不能去想过去了。她给自己定下了晚上的目标。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黑狼星的各类飞艇在远空徘徊。

        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月亮就已经悄悄地升起来。

        阿达走在回北部大学的路上，寒风不经意间吹了起来，她没有想到把手提袋里的皮草大衣拿出来批在肩上，购买结束，那种恍惚的心境结束，她又重新回到现实中来。而在现实里，她早已经习惯了寒风萧瑟。

        一辆黑色的钛合金跑车在她身边无声地放慢速度，停下，车头一别，拦住了她的去路。

        是老黑！阿达心里一惊！

        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往事不肯放过她。

        “好久不见，阿达。”老黑戴着墨镜，在车里不动声色地说。

        她警惕地看着他，不说一个字。她怕说出来什么都不合适。

        老黑的头歪一歪，“上车好吗？聊会。”

        她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这两年都没有被他发现，但是没想到还是被认了出来。

        她果断地拒绝了，“不，我晚上还有事情。”

        “找个地方喝点东西，行吗？就一会。”

        “不，不行。”

        “你如果不答应，我会一直这么拦住你。你不想被人围观对吧？我记得你从前最讨厌被人看。”他说。

        她不想在大街上与他纠葛，便上了车。

        他像以前那样不客气，一边开车，一边翻她的纸袋，看见了那件粉色的貂皮大衣。

        他笑了笑，问：“你买了一件新的送给海伦？”

        阿达看向另一边，不回答。

        经过了好一会的沉默，他倒叹了口气，说：“你不用把她的事情挂在心上，这样的丑衣服她家里有几百件。”

        “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情。”她轻声地说。

        他笑了笑。

        跑车滑行在洁净光亮的地面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很快就来到了一栋海边的别墅旁。

        这里人迹稀少，路灯却开得惨白到炫目，照亮整个别墅区，越发衬得这个地方孤清而冷寂。

        车停下，阿达没有说话，也没有下车。老黑沉默地点上一支烟。

        她没有开口问，过了一会，他自顾自地说起来：“前年我转学过来的时候，确实没有认出你。你比小时候高了很多，头发也变长了，好像常常戴着卫衣帽子，我没发现你。否则的话，我早就会叫你出来说说话的。”说着，他撩起一缕她的头发。

        阿达把头发抽出来，“有什么要紧的要对我说？”

        “不知道……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了……”他的声音沙哑下去，“你知道我母亲已经去世了吗？”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我怎么会知道呢？我们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和那房子有任何联系了。”

        他指了指前面这栋灰色琉璃墙的别墅，说：“这是后来我自己买的。跟我一起进去坐坐吧。”

        他下了车，自顾自地往前走，没有招呼她。她沉默地跟随着。

        穿过庭院，就来到了别墅的正厅。黑黢黢的，唯有月光能勉强令她不撞在大理石的廊柱上。

        老黑自顾自倒了杯酒喝起来，“你随便坐。”黑暗里他的声音显得又低沉了些。

        他将另一只酒杯递给她。“请喝。这是目前地球人酿的最好的葡萄酒。”

        她拿着酒杯，看着他，目光与十四岁的时候已经完全不同了。“你和海伦，还好吗？你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

        他又点上一根烟，在沙发的那头歪着头看着她，噗嗤一声冷笑出来。

        “十四岁的时候你对我说话从不这样。那个时候，你爱我……”

        读大学以后她就很少喝酒，但是这会她愿意放松下自己紧张了多年的神经，愿意喝那么一口，正如小时候那样。她说：“从前的事情我早忘记了。”

        “哦，是吗。可是我没有忘记。那个时候我父亲遇到劲敌打压，家里的氛围每天乌云密布，我来找你，你也来找我，我们像两只逃荒的小狗。他们都去法院参加庭审的时候，我央求你做饭给我吃。你拌了个沙拉，煮了一碗面，放了很多肉酱。我调了两杯鸡尾酒……我们吃了不少，把鸡尾酒都喝光了……那正是夏天，午后的树丛中好像藏了一万只知了，它们声嘶力竭地叫着。房子里停水停电，我们热得满脸通红，不停地用冰块贴在自己的皮肤上降温。你找出一把地球人的扇子替我扇风，我是在那个时候吻你的对吗？……你还记得你那个时候搂住我的肩膀吗，你在我的耳边说了很多次爱我……那都是真的对吗？……”

        不知不觉间，老黑已经来到她的唇前，以一公分的距离对着她喃喃自语，像从前的他一样，是个疯子。

        阿达冷静得像听别人的故事，她对着唇前的他说，“那时候我们还小，主要是我太小。可是这些年过去，许多事情已经变了。”

        “后来你妈妈带着你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没有给我留下一张纸条，一个消息。就这样好像在空气里消失了。真有你的。”他又喝了一杯，头发垂在眼睛上。

        “你忘记了，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喜欢过我。在那之前，在那之后，都从未有过。你只是家族遭受了一次打击，才对我有一点点依赖罢了。那都是过眼云烟。我不明白你今天专门找我谈这场旧是为什么。”阿达还是很冷静。

        他耸耸肩，说，“不知道。那天在海伦的生日会上遇到你，我就莫名地想到了那些过去的事情。其实我也以为一切都过去了，我已经忘记了。海伦是一个很活泼的女孩，也很漂亮，很可爱，我和她在一起挺开心的，我们的两个家族也都很认可。但是我渐渐明白感情和感情之间有区别。我和海伦分开以后，我从来不想她。我甚至没有主动找过她，好像都是她来找我吃喝玩乐，当然，我也愿意和她一起打发时间。包括她谈论的两个家族未来的事情，我都没有觉得她势力或者过于现实，我们火星人很认可这些精细的规划。但是……过了这么多年，我再看到你，我心里却涌起了很多甩不掉的情绪，我很想问问你，为什么当时不辞而别，为什么这么多年从来不给我一个消息？我心里的愤怒越多，我就越是想见到你，我就越不明白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又为什么见到你的时候，心里有一种下沉的预感？……我看你现在做什么都胸有成竹的样子，你能不能告诉我？”

        她摇摇头，说：“不，你只是想得太多了。好好睡一觉，明天你就会忘记这些。”

        “我是不是以前对你不好？那个时候我也很小。”他的疯狂又让他变成了一个小男孩，必须追究到底，问出答案。

        “你经常诬陷我，害我挨打，害我没饭吃。你常常几个月也不找我一次，好像完全把我忘记了。这就是以前的你。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惦记从前发生的这些不快乐的事情呢？如果不是你说起来，我真的都忘记了。”阿达说。

        他还是不依不饶，“我们十四岁的时候……”

        她再也耐烦不了，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我们十四岁的时候，你是主人，我是仆人，泾渭分明。不要再想了。你的怀旧只是你想要模仿地球人那样情感丰富的错误幻觉。”她给他下了明确的判断。

        他的身体转向另一边，茶几上已经摆了五六个空的小酒杯。他双目和脸颊泛起醉后的红晕，干脆躺在地面上，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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