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无为

他有着锐利苍白的鼻尖，幽深的黑色眼睛，想要不记得这样的一个人，是很难的。但是阿达实在没想到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他。他既然是警察，怎么又会在陆军总部，还能参加新兵面试？她心里藏了无数问号。

        而他径直在她面前坐下，好像明白她肚子里装了许多疑问似的，直截了当地开了口：“我正在申请前线飞行战队的队长，所以说起来我和你差不多，都在等待一个申请通知。但是我和你还是有很大的不同，我是火星人，身在军队系统，我的申请流程走下来很快。非常快……快到几乎不用提交任何资料……”说到这里，他笑了笑，“事实上，我是渴将军的儿子，我叫无为。我父亲很喜欢老子的道德经，所以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阿达愣住了。渴将军，火星军部的最高统领，实际上也就是整个火星的统领。也就是说，他，以后，有可能是未来火星的下一任统领者。

        看见阿达那一刹那愣住的神色，他试图把语气调整得更加轻松一点，更加亲切一点，不想叫人以一种敬仰和害怕的心情来和他交流。“我很少第一次交谈就跟人说这些，不过因为一来我们见过了好几次，也不算是完全的陌生人，二来因为以后我们极有可能在一个战队中服役，第三，当然更重要的是，我对你刚才说的话非常认同，很欣赏你。你是少有的有勇气的战士，比许多人都要更加勇往直前，这是很难得的。我希望以后我能把你纳入我的战队里，我们一起并肩作战。所以，我希望……你能多了解我一些。”

        阿达在尽可能地消化这些信息。她问道：“这么说，以后我有可能在你的战队里服役？以后你是我的长官？”

        无为点头，“我一定会促成这件事情的发生。”

        他太有自信了。虽然话语中仍然激荡着年轻高级军官特有的那种兴奋和激动，但是他总体上看仍然是冷静的，有距离的，高高在上的，一切尽在掌握的。苍白的鼻尖下，他的人中深刻有形，嘴唇呈现完美的m型，唇中微微翘起，唇角清晰，以一种急遽收拢的态势结束于锐角上扬之中。这英俊骄傲的面容带个人一种强烈的感觉，尽管他已经尽可能用一种亲切的年轻人彼此交流的语气说话，但他仍旧是居高临下，俯视对方的。他自知身居高位，无论姿态是多么想要亲民，但是内心深处其实并不明白民们在干什么。他所渴望达到的境界，是他从来没有了解过的。从民的视角去看他，是幼稚的，天真的。

        阿达在第一时间就已经做出了判断：他们两个不是一类人。

        阿达对自己的境况已经冷酷地剖析了无数次了：她生父不明，生下来就和母亲相依为命。从有记忆开始，母亲就带着她打各种各样的零工，后来慢慢集中在家政保洁领域。从一栋豪宅的地下室到另一栋别墅的地下室，她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世界里度过了整个童年和少年时光。好在读书很不错，理工科极其有天分，她能通过考试进入北部大学，一路读到军事生的研究生，其他像她一样的贫民子女，没有受高等教育的机会，没有成为优秀士兵的机会，只能散落在各个被规划的民居中继续像上一代一样打零工，或者远离家乡，去偏僻的矿场上做矿工。这就是大多数地球人的宿命。几乎所有的机会都被火星人锁死了。地球人能做的，只是工作，像机器人那样工作，日复一日，才能谋一个生存，不至于饿死。

        看着他那充满同情又自信满满的脸，阿达只能说：“我很期待能在您的战队中战斗，那以后就拜托您多给我一些指导了！我学东西很快，只要您肯教我，我一定拼命地学！”

        她说话的时候，无为展开自己的掌中电脑，不停地操作。阿达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她猜测可能是某些录入程序之类的。

        不过很快，她就知道了答案。她的手机叮一下，跳出一条消息，她的银行卡入账十万火星币。她惊讶地抬头用困惑的眼神看着无为。

        “这是确定入伍后发放的一次性补贴。火星政府和军队对英勇无畏的火星战士就是这样慷慨大方的。其他资料你留在这里，我稍后会找人帮你走完流程。”

        “我还以为，你就是那个走流程的人？”阿达问。

        “不不，今天我来旁听征兵面试，是事出偶然。听完你的论述，我心里突然很想和你交个朋友，与你正式彼此介绍一下，也很想把你拉到我的战队里来。这一切都完成了。我感到很……满意。”

        “这么说，把我加入飞行战队，是你的主意？”阿达紧接着问。

        “没错，是我授意主面试官这么做的。我很看好你，希望你能加入我的战队！另外说一点，我觉得你虽然说你的身体不好，可是我看你的身体却有一种奇怪的天赋，在外面那么冷的情况下，你穿的那么单薄，竟然也没事。你这个身体素质，比我们绝大多数火星士兵都要出色。你难道从小进行了什么特殊训练？”他说。

        阿达苦笑，“没有什么特殊训练，什么也没有。我的档案你应该可以全部看到对吗，什么也没有。可能只是地球人对环境的适应能力吧，我猜。”

        “那你真的太强悍了。要知道，我们在生物实验室对很多火星士兵进行耐寒方面的改造都失败了。耐寒这个技能实在是目前dna改造的难点。在我们火星，目前大家公认的最强悍的火星战士，最耐寒的火星人，是我的父亲，渴将军。他的极限耐寒水平是可以在零下73度的太空空间维修破损的飞机。不过那也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

        无为说的太多了，阿达仍在咀嚼他的身世，她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道：“如果说火星是一个帝国，渴将军是当之无愧的国王，那么你岂不是……下一任的……”

        不待她说完，无为摆摆手，笑着说：“不不，渴将军的大家族内有十六个儿子，我排行老十，不，我算不上你说的……不过，难道你从来不看，额，娱乐新闻？……我的兄弟姐妹们闹出来的幺蛾子，可是挺多的。”

        “抱歉，我的课业任务挺紧张的，我……”阿达想要解释。

        无为打断她说：“你这样很好。为那些事情分心是生活空虚的表现。我那些兄弟姐妹，不提也罢了。”

        她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两人的谈话便暂时沉默下来。

        看她心事重重好像没有打破这尴尬的样子，无为再次说道：“后天是体检日，我们将要对你的dna进行全面扫描，从而得到你的三百年内的家族谱系。你放心，这不是专门针对你们地球人的，是所有的士兵都要做的dna扫描。我们是想从中找到一些突变的强悍dna，用来对士兵们进行持续不断的dna改造。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谢谢。”阿达回答得有些木讷。

        “说不定你的祖上曾经也是哪个国王呢，要不然真是难以解释你的耐寒能力。”

        “那么，那么，我这就可以走了吗？”阿达问。

        无为感到有些突然，他以为她还会与他交谈一会。但是处于礼貌，他仍旧站起来对她正式宣告这一次的流程办理情况，他说道：“士兵阿达，你的前线申请已经下发到你的学校。一切手续齐备。请于后天上午十点准时到陆军总部接受体检。”

        阿达也站起身来，答道：“是，长官。”

        两人再对视一眼，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阿达重新挎上书包，走向会议室大门。时间有限，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办。

        “阿达。”身后又再次响起他的声音。这一次不是官方的，但是轻柔得叫人不适应。

        她转身，“啊？”

        “这三天里，你会寻找你的母亲对吗？需要我陪你吗？”他轻声地问。

        她联想到那天在粉红色酒吧里的遭遇，脸刷地红了。她说：“不，不，我自己可以……谢谢……”

        “我结束了在那个片区的警务工作，但是我对那附近，还有其他的民居区域都很熟悉，需要的话，可以随时找我。我是你目前为止的唯一陆军联系人，我的信息已经发放到你的个人收件库，注意查收。”他说。

        “好的，我回去就查收。”

        “还有。”

        “什么？”

        “不要再去找私人医院卖眼睛。你的入伍津贴，足够你把债务清除掉。”他说。

        “你？”阿达更加惊讶了，他怎么知道她欠海伦钱的事情。

        “我有许多朋友在北部大学。我希望你不要太受困扰，解决掉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以后，好安心服役。”他向她解释道。

        “是，长官。”她低头应道。

        “你的眼睛……你的眼睛额外地加一些辅助器材就可以了。千万不要卖掉。其他的心肺问题，等体检过后，陆军会承担一切的强化改造费用。总之一句话，不要擅作主张。”他的声音再次变得冷静，但同时斩钉截铁。那反复强调之下，谁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隐约的关心。

        但阿达不想要这关心。她不想离他太近。她只想做好一个普通士兵。

        “是，长官。”她再次应道，随即走出了这会议室。

        在地铁中，她再次看了看手机。十万火星币。

        这么多钱，足以解决所有问题了。她要找到母亲，把这笔钱给她，告诉她不要再东躲西藏了。把债务还清，她可以安心租个房子，休息一阵子了。

        因为她向来离群索居，从来也没有人告诉过她，入伍津贴竟然是如此巨额的一笔财富。不过她又看到在邮箱中常常的入伍须知中，有若干条保密协议。她猜测，也许每一个入伍的队伍的津贴各有不同。飞行舰队是危险系数最大的，因此津贴最高也是有可能的。想到这里，她心里踏实下来。从未如此踏实过。她和母亲从未如此富有过。她从未体验过这样安宁的心境。不再有债务，不再有催债的恶棍上门骚扰，不再有提心吊胆的熬夜工作，不再需要节衣缩食。想吃冰激凌就可以买来放在冰箱里，晚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那种幸福的生活，是她和母亲从前多么向往的啊。不再住在别人家的地下室，而是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买一些自己的家具，小巧的，亮晶晶的。

        另外，接下来，她打算睡在实验室里，把实验器材和资料整理齐备，存档在电脑里，她的研究生的学业生涯就结束了。海伦和阿星那边，她不打算与她们道别，她与她们聊不到一起去，把钱留给海伦，这账也就清了。默默离开，符合她的个性。学校里，没有人惦记她。也没有人记得她。

        无债一身轻。她感到畅快极了。剩下的时间，她都打算用来寻找母亲。

        即使只剩下短短几十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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