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面试
等待是焦灼的。上前线的申请批复迟迟没有回复。
她这几天坐立不安，脆弱的心肺功能几乎被焦灼的情绪击垮了，但是她仍旧坚守在实验室里，期待实验结果能给她一个惊喜。宿舍是回不去了，她没法面对海伦。她们虽然都是同学，但是一边是火星人，一边是地球人，见面就是尴尬。更不要提那件大衣的事情，她一直拖着没有解决。她干脆就睡在实验室了。到了晚上，拼几张椅子，凑合一觉。
黑狼星向拉丁美洲投放了一颗摧毁性量子弹，不是炸城市和人，而是炸掉委内瑞拉几个特别麻烦的山口，让地底沉睡多年的宝石矿暴露出来。他们再次显示了黑狼星人的大方：把这些宝石矿藏全部送给当地管理的火星人和地球人，他们自己只拿一部分比例的分红。这样的怀柔政策黑狼星人玩得很溜，但是其实谁都知道，他们的目标是吞下整个地球。听说委内瑞拉那边游行运动开始星星点点地起来了，许多人上街大声呼吁：不能再让黑狼星一步步蚕食拉丁美洲！如果贪心吃下这几个矿藏，很快就会引狼入室！等于自己打开一个缺口，请黑狼星的人进来！不能犯这样的错误了！
手机新闻里总是能看到游行的视频，但是更多的是黑狼星那个长相和蔼的女发言人的视频：黑狼星无意争夺更多的领地，只是想和火星人地球人一起和睦相处罢了。
这怎么会是真相呢。真相就是，黑狼星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瓦解掉大部分的斗志，兵不血刃地成为地球的领主。
这就是阿达焦灼的原因。她直觉地感到，黑狼星不会这么一直装温柔，地球这边的反抗渐渐成了规模，黑狼星那边随时都会露出凶狠的獠牙，以他们超高的武器水平，对着地球来一通狂轰滥炸！他们之所以现在还没有这样做，无非是因为，他们仍然在考察阶段。
在极其焦灼的等待中，好运气终于光顾了她。收到面试回函时，她盯着电脑屏幕看了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这是真的，她真的可以去参加面试了。
面试那天，她起得很早。实验室里储备用水，她取出一小桶，认认真真地给自己从里到外洗了个干净，尤其是脸，她擦了好几遍，确保自己看上去精神利落。她也有一些很简单的化妆工具，可以在关键时刻给自己添一点光彩。她用小剪刀修剪眉毛，又用极其生疏的手法稍微描了描眉，眉毛这就算画好了。接下来她不确定是不是要用一点口红。擦了会不会显得不够严肃？不擦会不会看上去很没气色？反复擦了又抹，最后嘴唇上只剩下一点点淡粉色。
穿上军事生的制服，她在镜子前仔细看自己。微微一笑，看看自己笑起来是不是很夸张。又板着脸，看看是不是太古板。晨光透过实验室的玻璃照在她还有些毛茸茸的脸上。时光恍惚了。她想到十四岁的时候，自己也曾经这样站在镜子前，身旁有个声音在轻声地说，你真漂亮啊，你真漂亮。那是恶魔的声音。她使劲甩头，不，不想这些。她已经告别了那些破碎难堪的少年时光。她应该只想着现在，等会怎么面对面试的各种提问。
应该提一句。她的眼睛是灰紫色的。像一串葡萄刚刚从藤上摘下，还挂着晨露的晶莹。这样颜色的眼睛在地球人里是极其稀少的。这也是海伦常常怂恿她去把眼睛卖了换一大笔钱的原因，这双眼睛确实能卖上大价钱。灰紫色的眼眸让她时常显得雾蒙蒙的，眼睛像是什么都没看，只是在迷茫和困惑之中。她时常那样出神地看着实验设施和电脑数据出神发呆，就连导师也偶尔笑她，一旦出神了，一双眼睛就好像定住了，发出紫光。
她拽了拽衣角，拿上包，出发了。
坐地下悬浮车，到了陆军总部，在前台登记扫描虹膜，进入到36层的会议室等待。
面试是一对一的。等候者彼此之间也不能见面，阿达在一间小会议室中等待着。她端坐在那张沙发上安静地等着，从门上的玻璃却好像突然闪过一个熟悉的侧脸，那个熟悉的鼻尖。那个火星警察！再定睛看，那人却不见了。阿达几乎是疑心自己出现了幻觉。他怎么会出现在陆军总部呢？难道不是应该还在北部基地那边巡逻么？这个年代，能在军队管理的链条中当警察是非常令人羡慕的工作。不必上前线送死，还能享有军队的一切福利待遇，同时属于国家管理层中的一员，许多重大消息都是第一时间通知他们。海伦说过很多次，希望能做警察，在一片土地肥美的地方干一辈子。不过那是从前，现在，她的想法应该绝不限于此了。
手上的呼叫盘响了，到她了。
她深吸一口气，走进面试厅，面对底下坐了了两圈的面试官，陈述自己的军事生学业生涯、科研成果、军事素养……但是等等，坐在后排角落，正似笑非笑的人是谁？
那个火星警察？！
她心中一时慌乱，随即又定下心，不往他那个方向看。他的鼻尖锐利发亮，眼睛却向后缩，将深邃的目光都藏了起来。
她不看向他，就不会乱了阵脚。她还是按照计划，把自我介绍都做完了。到了答辩环节，都是一些她早就准备好的问题，她应答自如。面试环节进行了半个多小时，接近尾声了，面试官彼此交流意见，是否让给她一个前线许可。
就在这个时候，她注意到好几位面试官都在摇头，她心里着急，顾不得那么多，插嘴问道：“我为此已经准备了六年，不知道我是不是还需要多介绍一些？”
主面试官是位须发皆白的老年人，但是看体格和外形，毫无疑问，他也是个火星人。他摇摇头，回道：“士兵阿达，据目前的资料来看，无论如何，你都只能算做是一个文官，以后进入后勤职能部门是没问题的，当个器材类的参谋或者管理人员也可以，但是让你上前线，真刀真枪地开着飞艇和战斗机去和黑狼星硬碰硬，恐怕你一上去就会面临……死亡的境地……你明白吗？”
“可是我是军事生，有超过八个月的实战训练经验啊！我完全可以应付战场出现的各种情况！”
主面试官仍然是摇头，这回说得更语重心长，“士兵阿达，我们这样的决定是为了你好，毕竟，生命只有一次。你所谓的实战训练，在黑狼星真正的打击之下，不堪一击。黑狼星是我们从未遇到过的艰难挑战。我们火星人已经很久没有打过这样的仗了，你们地球人……就更是了。你难道不害怕吗？”
情急之下，阿达终于还是拿出了她的杀手锏：“我不害怕！各位尊敬长官，我还是恳请你们再多看看我的实验成果介绍。在我主导的实验中，可控核聚变的能量释放效能已经超过了百分之五十，这是目前技术上可以达到的最高效能。而能够熟练使用这武器的人，目前来看，整个地球，不会超过一百个，而我，就算是这一百个中的一个。请给我许可，让我上前线！我能开战斗机，能熟练使用各种武器，尤其是我介绍中提到的这个可控核聚变武器！虽然它还在实验阶段，但是，现在情况已经不允许我们日复一日地再做实验下去了。你们火星人创办北部大学的目的不就是培养一批有研发能力的技术兵吗？我就是这样的技术兵！请给我许可吧！”
“那么，我再问你一遍，你不会后悔吗？”主面试官问。
“我不会。如果我不幸战死了，我也无怨无悔。”她说。
“我能问一句，你这么坚定，背后是什么原因吗？要知道，很多军事生并没有真的做好完全的战争准备，毕竟我们还有月球和火星，以及其他距离比较遥远的行星可以移民，并不见得真的非要送死不可。火星本身还有超大型星际旅行飞船，在那上面工作，显然更舒服，更符合大多数人对未来生活的……计划……”
这个问题问到了她的痛处，这该从何说起呢。她低头沉默了片刻，此时整个会场好像也在期待她的回答。所有人都在猜测，她会给出一个什么答案。是家庭原因，还是生活原因，还是为了某种理想，某种信仰。
她抬起头，用她惯常的有些嘶哑的但是温和的声音说：“我是地球人，我愿意为了地球而战，我其实没想那么多。我的直觉告诉我，应该冲出去战一场。赢了，我们保卫了地球，输了，起码要让黑狼星明白，想要击败我们不那么容易，他们得再掂量掂量。在地球朝不保夕的情况下，我没想过别的可能。一个地球人为了保卫地球而死，这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不需要费劲想才想明白。如果我因为保卫地球而死了，我希望你们能把我的抚恤金交给我的母亲。她失踪已经有三年多了，我想找她，却一直没有找到。也许你们能帮我找到她。”
面试官们集体沉默了。是啊，这是一个多么简单的理由。他们却被许多其他的方案扰乱了心绪，从未往这个方向上考虑过。火星贵族们都在考虑后路，毕竟后路有很多条，许多不比住在地球上差，只不过没那么热闹罢了。联想到自己对家人们的安排，和其他许多权贵们的计划，他们一时之间竟然感受到了一个奇怪的道理：地球人对地球的感情，有些不一样。
不过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刻，也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受到触动，反省自己。相反，永远有一部分人因为听到了这样的话感到好笑，觉得这是小题大做，这是幼稚，这是胡说八道，这是博取同情心，赢得好感，为的就是一张许可证。
很快就有一个面试官不耐烦地欠了欠身子，打了个哈欠，语气不太友善地说：“不过想必你也知道，如果获得了前往前线的许可，你会立刻得到一笔巨款。这款项来自火星总部，本意是为了奖赏为地球而战的勇士，但是据我所知，很多地球人其实是为了这笔巨款想尽办法申请前线许可，哪怕为冒着生命危险也在所不惜，因为地球人通常的想法是，先拿到钱再说，上了前线，回头看情况，能躲就躲，能藏就藏吧。当然了，我可不是在说你，我是在说确实，普遍的，地球人存在这种情况。你们地球人啊，真的是非常非常爱钱。哈哈哈，我想我没说错吧，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哈哈哈哈！”
说罢，他前后左右不停地看来看去，伙同其他几个贼眉鼠眼的面试官不怀好意地笑个不停。
“是啊，我听说地球人会挖个洞把钱藏起来！多可笑啊！”
“甚至敢把黄金吞进肚子里，就为了保留一丁点财富！”
“把粮食藏在砖头里，到了夜里偷偷地把砖头砸碎，煮一锅粥！”
“太有意思了，我的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北部街区的地球女人，为了多赚几个钱，不管来多少个火星大兵都愿意接待。”
阿达的拳头又握紧了。她的脸涨得通红，胸膛在剧烈起伏，心跳的声音咚咚咚地就像鼓点就捶在耳膜上！
忍耐，忍耐，忍耐！她告诉自己，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词语组成最冷漠但最强有力的反击，让这几个狞笑的面试官当场挂不住脸！那些话已经在她舌头上了！她很快就要像蛇吐信子那样，狠狠地用词语咬死眼前的这几个恶棍！
角落里那个锐利鼻尖下的嘴唇，也几乎要忍不住站起来替她说几句了。替她痛斥那几个无耻坐在审判席的鼠辈，那真是火星人的羞耻。黑狼星的炮口就差捅在火星人的鼻子前了，反战派的思想却仍旧大行其道。多得是的火星权贵已经在准备跑路了！他们新建了无数全新的星际航行飞船，里面的生活设施更完备、舒适、奢华，地球人昂贵的奢侈品他们一个不落地都搬到了飞船上。卧室里铺的羊毛地毯，编织之精美，令人瞠目结舌。他们学着地球人那样，在浴室里铺上纯白的美丽大理石，四周镶嵌了镜子，甚至使用地球人为了麻痹自己的神经而发明出来的各种药品来助兴。火星人正在变得越来越堕落，越来越沉迷酒色。就好像这二百年的生活在dna层面改变了他们的喜好似的。无所事事地聚众喝酒聚餐，醉后胡乱玩闹一气，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成了火星权贵们最喜欢最向往的享受。如果哪个权贵不用这种方式款待朋友，不把自己的星际航行飞船做得这样软香奢靡，就不配称得上是成功的火星人。而在那之前的励精图治，勤奋努力，想要重返太阳系的坚定决心，早已经在无形中烟消云散了。在堕落中沉迷，在沉迷中失去方向，竟然是这样容易！
他的拳头也已经攥紧，随时准备冲出来说几句。
就在这时，主面试官清了清嗓子，打断了那几个人的笑声。
“够了，停住吧。这是面试，是一个严肃的场合，请你们接下来都不要再这样做了。如果再犯，我只能请你们出会场了。我始终坚信一点，不能因为自己的懦弱猥琐，而去嘲笑他人的崇高和理想。我喜欢这个姑娘，在并不宽裕的成长环境下，她的学业一直非常出色，可控核聚变的实验也做得令人惊讶，如果这个实验结果可以大规模运用到战场上，我们未必不能让黑狼星的战舰们恐惧得发抖。而且她的飞行训练成绩一直都是优等。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掉这样一个优秀的士兵。我要给你签发许可证。”
阿达听到这里，一直紧张的心，终于松弛了下来。
“士兵阿达。”
“有！”
“我签发你为前线可控核聚变舰队组飞行员，三天后到这里报道，前往一线作战。你和学校的各项手续，我们都有相关人员帮你办理，你自己只需要拿上必备的行李来到我们这里即可。实验成果我们将直接从校方转移到前线部队实验室，一线作战操作，暂时由你来负责。明白了吗？”
主面试官签上大名，递上前线许可证。
阿达行一个军礼，上前双手接过许可证。
主面试官又凑上前，低声对她说：“你只有三天的时间准备，希望你能找到你母亲，否则的话，你以后再见到她的机会就不大了。”他的面色肃穆凝重，大概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最先派往一线作战的这些士兵，生存的概率都不可能太大。
阿达的眼神中有些许感动，又或者好像是有些泪光，但她竭力克制住，回复道：“谢谢您，我会尽快找到她。”
“好，往旁边这边走，那边的会议室会有专人负责办理你的入伍流程。下一个！”
阿达再次说了声谢谢，走到旁边的会议室，拿出所有的资料，等待着接下来公事公办的流程办理。
很快，电子门打开，阿达看见他，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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