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琥珀钏(三)
这算不算以下犯上。
姜越岚下意识地侧头,她在姚年贞的脸上看见了此刻自己的表情。
姚年贞则很快宽了宽眉头,示意姜越岚继续往下看。
只见皇后娘娘搭着顾妧的手,于满天绿丝绦之中边走边叹:“吾还在想今日的雅集何以如此别出心裁、又如此恰如其分,原是妧儿花了巧思啊。”
顾妧谦虚道:“臣女不过是从古籍里寻了些灵光。”
“古籍人人皆可查阅,却不是人人都能看出这些灵光的。你们往后可都得向妧儿好好学学。”
“诺!”众人当即此起彼伏地应了一片。
“岚儿。”皇后娘娘冲着众人扬手。大抵是年岁不饶人,她的眼神已不比往昔,若不是姜越岚今日衣着素雅,恐怕她还得寻一会儿。
姜越岚似是习惯了皇后娘娘的这份“优待”,立马端正仪态,迈着小步往皇后娘娘身边赶。皇后娘娘身边的老奴亦是识相地给她让出贴身的位置。
“娘娘,岚儿在这。”姜越岚伸出手,将红扑扑的掌心垫在了皇后娘娘的掌下。她动作熟练,一气呵成,任谁看了都要称她是谄媚逢迎的好手。
姜越岚自个儿也是有些不屑的,却苦于毫无办法。毕竟她谄的不仅仅是皇后娘娘,更是她未来的婆婆,她心上人至亲至爱的阿娘。
“你这手倒是暖和。”许是太暖和,皇后娘娘握得有些用力。她今日戴一副金缕玉饰的护甲,美则美矣,却压得姜越岚的指腹隐隐发疼。
姜越岚自然不会因此喊疼,只是将手蜷得更紧了一些。
“就是可惜了,你不好天天伴着我。”言辞间,皇后娘娘颇为遗憾。
“娘娘就不要折煞岚儿了。宫中人才辈出,哪个不比岚儿睿智、机敏、思虑周全,若真让我陪上娘娘几日,娘娘恐怕会嫌我不中用,徒有一双热腾腾的手和一颗赤诚诚的心。”
“你这丫头!既要自谦,又要自表。不过论起思虑周全,你确实要向妧儿好好学学。”
陪在皇后娘娘另一侧的顾妧连忙侧身道:“娘娘谬赞了。今日若不是岚儿妹妹一席话,我尚且不知……”
“岚儿说的顶多占三分理。军中冬衣的缺口岂是靠你们这些女儿家就能省下的?今日乞寒宴,若个个似她自作主张扮成这无缀无饰的山间小花,那大齐百姓会怎么想?怕是要辗转反侧一整夜,想着怎么去南周落地生根吧。”
“岚儿知错了,岚儿自愿请罚。”此刻的姜越岚乖顺极了。
“是该罚!至于如何罚,吾还要好好想想。”说罢,皇后娘娘训诫一般地敲了敲姜越岚的手,随后一手一个,将姜越岚和顾妧的手上下交叠在了一道,“眼下离你们出阁的大日子也无多少日夜了,你们要晓得自己将来的身份、将来的责任。大齐的女子、大齐的百姓能不能吃饱穿暖、饮酒赏花,绝不是你一句她一言在嘴上辩驳的事,要齐心、要齐力、勿要盯着点芝麻旧怨就耽误了民生大事。”皇后娘娘字字诚恳有力,“一国之母”的威严教两个人皆是心服口服。
徐徐冬风继续吹,混着松柏的木头香,吹得人愈发清醒。
因着宫人的安排,本与三人隔了一段距离的众人又跟了上来,就连她们谈笑的内容都能听清了。
姜越岚对此事一直觉得稀奇,明明皇后娘娘没有开口,更从未见她与她的宫人之间有什么丝线拉扯,但那些宫人就是能洞察出皇后娘娘的心思,无声无息便将一切安排妥帖。
至于此刻,皇后娘娘是想让众人听到什么?或是看到什么?
姜越岚还未琢磨透其中奥秘,只见皇后娘娘褪下了腕间的琥珀钏,不等她反应,她的一只手已经被箍着塞进了琥珀钏里。
靠外的指节瞬时红了一片,映得琥珀钏里似是有血水流转。
皇后娘娘却是很满意,如赏玩一件亲自雕琢的珍品,细细打量着:“这龟兹国进攻的小玩意儿,还是得配上你们少女的纤纤玉手才灵动啊。”
“娘娘,无功不受禄。”姜越岚受也不是,退也不是,急得连手背都起了青筋。自古以来,福祸相依,福有多大,祸便有多深,她实在不想无因无果地承下这福分。
皇后娘娘似是看不见她的为难,继续道:“你扮好我大齐的富贵花,便是最大的功!下月便是除夕家宴了,休要让吾失望。”
“诺!”姜越岚只得应下。
“你且放宽心,妧儿已为你们做了表率,你尽心去学便是。”
至此,姜越岚大抵猜出了皇后娘娘意欲何为,她仍是不想入局的:“自古云‘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妧儿姐姐世家出身,几代积攒,方能为人处世不差毫分。岚儿还得向娘娘多讨些时日,将它学扎实了。”
皇后娘娘不以为意,发髻摇得轻松:“衣衫珠饰罢了,与祖上出身有几多干系。如今便是连陛下用人都不重家世了。”
“怎的,瞧你这面色,还有什么为难之处?”任凭姜越岚如何撑出镇定自若的面孔,只要皇后娘娘愿意,便能挑出端倪。
此刻的姜越岚真像是被架在炉子上慢悠悠地煨,不死又不活。
她为不为难,她愿不愿意,都由不了自己。
每每此刻,她都忍不住去怨她的六哥哥,做什么要来招惹她,做什么要让她违逆父母的心意卷入这前朝后宫的无底旋涡。
瞻前顾后地在心中盘了一通,姜越岚还是说出了皇后娘娘想要的话。
“娘娘宫中事务繁忙,恐怕还不知民间新景象。现如今的成衣铺子,有提前大半年收定金的,若要加急就得翻个价钱,还有将人分三六九等的,上好的货只供给祖上三代皆是大齐子民的,更有甚者,做衣裙之前得先买上五百担麦子。”
“买麦子?竟有这等事情?”皇后娘娘如同头一回知晓,冲姚年贞招了招手,再度确认道,“史官家的,你可有听说?”
“确有此事。”被唤到的姚年贞上前,如实答道。她素来声音稳妥,如板上钉钉。
皇后娘娘当即大怒:“荒唐!”
“娘娘……”一时间,姜越岚与顾妧皆有话要说,却被姚年贞利落地抢了先,“娘娘,此事并不荒唐。近年来,朝廷体恤务农的百姓,免了麦子、黍米等庄稼物的地税、商税。成衣铺子搭售麦子,可省掉赋税不少。”
姜越岚的眉头不免越皱越紧,这些话本该由她来说的。
听姚年贞挑明地分析了一通,又四顾众人,无一个有反驳之言的,皇后娘娘当下叹气连连:“那户部是做什么吃的!朝廷没给他们俸禄吗!”
“娘娘息怒,说不准此事已经在查了。”顾妧轻抚皇后娘娘的宽大衣袖,似是在抚摸一直发怒的母狮。
“罢了。今日乞寒宴,且不同他们算账。”说完,皇后娘娘似是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妧儿,你这身华服哪里做的,也有这些个磨人规矩?”
“回娘娘的话。妧儿是在万缕坊做的衣裳,倒是不曾遇到这些糟心事。”
“那便好。我瞧你这身的裁剪、式样皆是上品,比司衣局的又多了几分新意。下月除夕家宴,就由这个万缕坊来裁制后宫的宫服吧,也算是应个‘辞旧迎新’的景儿。”
“娘娘。”顾妧的声音显然多了些慌乱,“万缕坊到底是民间手艺,妧儿尚且有不满之处,何况是您呢。”
“你既有了经验,刚好可以指教他们、督导他们。吾相信你,定然能给吾一个真真正正的‘百花齐放’。至于岚儿——”
姜越岚暗道不妙,乖乖赔笑。
“此回你便跟着妧儿好好学学什么是世家风范。若有懈怠的,我便连着这回的帐一同罚你。”
“诺。”
谨言慎行地撑了半个多时辰,姜越岚总算等到雅集散去、娘娘归席。同来时一样,姜越岚依旧和姚年贞走在最后处,她挽着姚年贞,借姚年贞肩上的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心中郁闷却是怎么都舒不尽。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船到桥头自然直、柳暗花明又一村……”姜越岚诵经一般地安慰着自己。她忍不住去摸手上的那枚琥珀钏,她甚至还能感受到皇后娘娘的余温,如大地般宽厚,又如大地般不可测。可这冬日的风实在太凉了,暖意迟迟到不了心头。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船到桥头自然直、柳暗花明又一村……”聪颖如姚年贞,此时亦不好多说一个字。
明堂前的戏台正演到兴处,台上的伎人各戴一枚张狂的兽首面具,半露身体、迈雄伟步子,边唱边跳,击节竞技,好不欢欣。因其间夹杂大量杂技、胡戏、即兴的编排,便是连这些命妇贵女都瞧得挪不开眼睛。
脚下的鞋履竟像是被戏台子引走了。
姜越岚还想往前几步看个明白,却被一小太监拦住了去路。
“姜姑娘,我家殿下有请。”
顺着小太监的眼神往上瞟,正是她那位怨极了又欢喜极了的六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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