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琥珀钏(二)
过了六曲连廊,见了假山石林,终是到了后花园。
顾大人崇尚前朝的文人风骨,因而府上栽种的多是松柏,纵使寒意渐浓,不见半点枯败。只是拿来给闺阁女子们办雅集,实在太过硬朗了一些。
听说还是顾妧想出的法子,教婢子们编了些绿丝绦系在枝头。待微风轻拂,那绿丝绦便像附上了生灵,如垂杨,如碧波,漫舞着,荡漾着,偶有丝丝缕缕的镶金日光洒入其间,缠绵且悠远。
姜越岚不得不承认,这顾妧同那些脑袋空空的庸脂俗粉还是有些差别的。
围着流水潺潺,女儿家们提着裙摆落座。
蓬起的裙边是一席又一席小方桌,扁而小的桌上正煮着打岭南来儿的肉桂茶,配青釉茶盏,茶盏的四面绕了些或白或红的雅致果子。
咕噜噜,咕噜噜,茶香随沸腾之音四溢,与白腾腾的热气混作一堆,循着风打转,使得果子们如在云山雾海之中。
雅集的第一篇章由此拉开了——需以此情此景为题,赋诗一首。
说是赋诗,其实不然。譬如前朝五柳先生的词句就被反反复复化用了不下三四次,毫无新意可言。
不过她们还是要比姜越岚有诚意。
才赋了一首诗,姜越岚就已经无聊透顶、如坐针毡。瞧着又要轮到自己了,姜越岚揉了揉肚子,捏了捏手指,薄薄的眼皮忽闪忽闪,向众人扮出一副“人有三急,焦躁不安”的无可奈何模样。最后自是忍无可忍,只得离席。
谁知起得猛了,小腿肚又似发麻又似抽筋,一瞬间像是有针在往肉里头刺。
姜越岚端着一张波澜不惊的脸硬撑着走了些路,好不容易打发走领路的婢子,才俯下身,露出龇牙咧嘴的真面目,哼哼了起来。
该死!
何以男子聚拢在一道,可拉弓,可上马,可挥笔,可论道,动静咸宜,拳脚皆能施展。偏女子常常要受着束缚,无论煮茶赋诗,或是女红插花,都是喜静不喜动,最好如画中仙子,端坐墙角日日夜夜,仍有包容姿态。
莫非女子身上的丝线有什么法力。但凡步子迈得大了些、筋骨活络了些,那些丝线就会把人绑得更紧一些。
此时的姜越岚并未想至深处。很快她灵光又一闪,气恼的一张面孔忽地扬了起来。
想到待会儿雅集散了,说不准有人会同现在的她一样小腿肚打颤,若是没忍住,姐姐妹妹真情假意搀搀扶扶地摔成一片,教风雅仪态碎了一地,定然热闹又好笑。
然而姜越岚可不敢真的敞开性子大笑。她只能轻掩朱唇,使劲地将笑意吞进肚子,纵使如此,还是听见一声肆意的笑敲在了树干上。
不是她的!
那该是谁的?!
若她猜得没错,那人笑的应当就是她吧。
目光透过一排六尺高的黄杨,虽是连人脸都瞧不真切,姜越岚还是隐约望到了一个高大身影。心中是可气可恨,面上却得作可爱状:“见过郎君,郎君安好。”姜越岚不敢有一丝怠慢,含着下巴行了礼。
她正想再说一句“郎君告辞”,却发现郎君绕过了黄杨,朝她而来。
锦蓝的衣衫驾着风,在黄杨的叶子缝间若隐若现。
他脚步很快,一前一后,起起伏伏,几乎只用脚尖点地,似是要在脚底生出枝蔓,再开几朵桃花。
“咦,小娘子还是方才那般更动人。”此郎君一开口,轻佻得很。
罢了,姜越岚当了这么多年的大家闺秀,也是有些道行的,深知人在别家屋檐下,识趣乃上上策。
于是她回:“多谢郎君夸赞。”依旧没有抬头,甚至下巴收得更紧了一些。
“小娘子可是怕我?”
“郎君说笑了。”这倒是句不欺人的大实话。这邺城之中,该忌惮的人、该敬畏的人,姜越岚早已了然于心。何况,就凭轻佻郎君那薄如蝉翼的衣衫下摆,也知其并非什么金鳞。
轻佻郎君读不出她心中所想,兀自劝慰起来:“小娘子莫怕,我无权又无势,颠沛流离,只得一颗心憔悴。”说到后半句竟是吟唱了起来。
调子奇异,人就更古怪。
耐不住心头疑惑,姜越岚终于昂起了头,她想着只瞧一眼,却变成一眼又一眼。
怎会有人在这等凄冷冬日里半袒胸膛!
明明身上还披着一件银狐毛的莲蓬衣,却不肯好好系紧,似是存了心思,故意放任西风将白肉吹红。
“郎君不冷吗?”
“呵。”轻佻郎君耸了耸肩膀,那银狐毛便如涨潮般翻滚起来,“小娘子不热吗?”
姜越岚一怔:“可这是冬日啊。”
“那又如何。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轻佻郎君似是有些不屑。
“噢?”姜越岚顿了一顿,大叹,“妙啊!”
“哦,妙啊?”轻佻郎君倒是想不到姜越岚会有此种反应,追问道,“小娘子何出此言。”说罢,他又往前迈了半步,微微弯下腰,那华贵的发着油润光泽的银狐毛差些就要戳在姜越岚的脸上。
姜越岚赶忙退了半步。
轻佻郎君颇为惋惜地顺了顺腕上的银狐毛:“我还以为你同别的大齐女子会有什么不同。”
“郎君勿要高看我,并非人人都像郎君一般独树一帜、不落俗流。”
“你莫要花心思给我戴高帽子。我同你说了,我无权又无势。”
“郎君又何必自谦。莫不是怕我等俗人攀附?”
“你倒是……”未等轻佻郎君说一句完整话,就听见一声声的“郎君”由远及近、愈发清晰。
有男的,有女的,有敦厚年迈的,也有尖利短促的。
轻佻郎君这才有了点人味。
只听他哀哀地叹了口气,顶着牙怨了句:“真烦。”
这回轮到姜越岚笑了:“我虽非鱼,亦知鱼不乐。”
“妙啊。”轻佻郎君阴阳怪气地嗤了一声,转身的同时留下七个字,“吉兰宇·唐思苏澈。”
“郎君的姓名?”
“是的,我想你会需要的。姜家小娘子。”
他居然一早就知晓她是姜家的女儿?
那他岂不是将她当作了瓮中鳖在随意耍玩?
不过一个外族人,究竟背后藏了哪路神仙,才能这般随心所欲?
揣着一肚子谜团,折回雅集的姜越岚瞧着还真的有那么几分病态,连今日的东家顾妧都忍不住询问了一句:“岚儿妹妹,可要请个郎中给你瞧瞧。”
“姐姐不必麻烦。”
本是两三句就了结的事,偏有人借题发挥:“姜家姐姐放心,我表姐府上的郎中也是顶好的,不比将军府的医官差。”说话的是顾妧的表妹陈璇,因擅说讨巧的话,颇得顾夫人喜欢。只是养在顾府也要五六年了,却怎么也养不出一副闺秀脾性,时不时就要寻个人刻薄一下。
姜越岚懒得同她计较,避重就轻道:“我不过是夜里没睡好,无需让府上郎中白白耽误了工夫。”
“哦,原是如此。我还想着今日雅集,姜家姐姐怎的打扮如此素朴。想是精神不佳,无暇顾及了。”
姜越岚揉搓着自己的指腹,她晓得该接什么话,可此时心中缠着一团火,又实在不想说那些话。
姚年贞见她绷着张脸,正打算替她说,却被陈璇抢了先:“姚家姐姐可真是心善,定是知晓姜家姐姐无暇装扮,才陪着一道去了雕饰吧。”
许是在轻佻郎君那儿积压了太多的火气,又许是本性难移,姜越岚终究还是破了忍功。她抬搞了声调,回敬陈璇三个大字:“子、非、鱼。”
“你说什么?”
“陈家妹妹可曾读过《庄子》秋水篇?”
“那是自然。”陈璇顿了顿,算是反应了过来,她将胸膛又挺了挺,继续道,“我确实不知姜家姐姐与姚家姐姐的心思,难不成你们是故意作此打扮,以此为乐?”
“有何不可呀。”
“今日可是一年一度的‘乞寒宴’,表姐早早下了帖子,要众人齐心,在雅集之上扮一场‘百花齐放’,为陛下献礼、为天下祈福。”
“如此,没错。”
“那你们岂不是存心作对?”
“原来在陈家妹妹心中,花的模样只能有一种啊。”说罢,姜越岚颇为可惜地摇了摇头,“不过世间花卉千奇百怪,纵使宫中典籍也未必能记录详尽。陈家妹妹深居闺阁,对邺城外的花花草草见识浅了些其实也不碍事。”
陈璇说不过她,可又气不过,便搬出了顾妧:“邺城外的事,我有跟着表姐一起多听多看。”
“这样啊,那陈家妹妹可知城外的战士此刻穿的是什么衣?”
这遥遥几万里外的事,陈璇自然是答不上的,只拿出一句“战衣”便想糊弄人。
心思灵敏如顾妧,当即觉出了话中厉害,将一切事体都要往自己身上揽:“岚儿妹妹提点得对,是我有欠思虑。”
呵,姜越岚心中低笑。
她最见不得顾妧这副烂好人和稀泥的模样,索性截断顾妧的话:“顾家姐姐你毫无错处。百花齐放,本就是极好的寓意。大齐需要有人费心缀饰、极尽奢华,去扮那富贵花,好让大齐的富强昌盛彰显无遗,让大齐的无上荣耀得到守护。但大齐不需要人人都是富贵花。尚有人食不果腹,尚有人衣不蔽体,尚有万千战士缺一件冬衣,我与贞姐姐感怀民情,衣着素朴些,也并非什么不体面的事情。和而不同,各美其美,我想这也是顾家姐姐最初想要的百花齐放。”
“赏!”一个字掷地有声。
众人齐齐伏地,呼喊道:“参见皇后娘娘!”
凤驾之前,人心如被风扇过的翠羽一般晃动着。
有人羡,有人妒,有人痴痴地后悔着,心想自个儿怎么就没有姜越岚的那份运气。
不曾想皇后娘娘身边的太监转了个弯,受赏的人竟是顾妧。
这等殊荣,便是顾妧自个儿都没有想到,谢恩的时候字字句句都透着一股子难以置信。
皇后娘娘但笑不语,迤迤然地又往前迈了两步。她微微俯身,欲将颤巍巍的顾妧扶起,这伸手的刹那,一枚琥珀钏便从衣袖之中溜了出来。
与顾妧腕上的那枚只差了几缕不可察觉的纹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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