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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2章 上路


年关将至。

        不过极北之地的补天阁,却对这些世俗节日不太关注,所有一切仍是如同往常那般。

        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

        修行中人,尤其这些出身来头时常被人说做深不可测的山上修士,往往目光高远,胸怀壮阔,之所以踏足修行之道,绝非只为赚钱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而是真正奔着大道去的,所以这一类人,虽然本身往往不会脱离世俗,却也难免因为自身修为境界逐渐变得超凡脱俗,就越来越少在意那些世俗之事。

        这一天,补天阁南边那座独栋小院的门口,忽然又有一缕细微波动忽然出现。

        时隔大半年之久,方才通过入阁考核的这一拨人,拢共三位,同时出现在这独栋小院的门前,其中两人,都是北城姬家培养出来的死士,修行天赋算不上强,甚至很差,所以自身气机都有极为明显的虚浮之象,俨然都是依靠灵株宝药强行提升修为境界,这才能够堪堪达到补天阁的考核门槛。

        不过在此之外,还有一些事情值得一提,便是最早来到补天阁时,诸如此类的姬家死士,其实并不只有此间两人,而是为了确保此番针对姜北设计的围杀能够万无一失,某位姬家太上,便在姬家族主的示意之下,拢共派出了整整六人,不仅做足了一切准备,摸清了古界小洞天的一切脉络,并且六位死士,确有必死之心,倘若一切顺利,等到姜北不慎落入包围之中,少则一人,多则六人,都会采取以命换命的自爆之法,用以保证姜北不会活着通过入阁考核。

        却不想,计划赶不上变化,今年补天阁的入阁考核竟然不在古界小洞天,而是变成了这般模样,就导致了这些姬家死士的一切准备,全都化作梦幻泡影,只能被迫见机行事。可说到底,这些死士也就只是药罐子罢了,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本事,就只以命换命的自爆而已,结果就是还未碰头,路上便已因这因那,折损四人。  

        所以此间另外一人,便非姬家死士,而是与姜北一般同属姜家出身的姜星宇。

        三人全都脸色奇差,同时有些莫名其妙。

        此前半年,但其实仔细算算,该说不足半年,大抵能有四五个月,此间三人,便已先后到了白先生所在雪山的山脚附近,相互见面之后,互换消息,才知并未有谁路上见过姜北的踪迹,过后又是一番合计,就干脆在那雪山脚下蹲守起来,只望姜北要比他们更晚抵达,就还有些机会可以让那姜家麟子永远留在极北之地。

        然后一等就是这么些时日。

        直到今天,早就已经开始失望、恨得咬牙切齿的姜星宇三人,虽然没能等到姜北这位姜家麟子,却莫名等到了主动下山的白先生。两边见面之后,白先生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话,立刻就让姜星宇三人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姜北早已通过入阁考核,名列第二。

        再之后,三人便见白先生大袖一挥,眼前光景立刻出现一瞬恍惚,待得重新看清,就已经到了这座独栋小院的门前。

        里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副阁主韦右面无表情打开院门,先是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姜星宇,之后看向另外两人,眼神冷漠,自是瞧得出来这两位姬家死士,之所以能够通过入阁考核,不过是运气使然。可即便如此,韦右仍是不曾多说,就只撂下一句“记得关门”,便转身率先返回小院当中。

        竹廊上,米迦列刚刚掏出一把木梳,正在装模作样梳理长发,顺便斜着眼睛打量门外三人,后又转头看向正在拖鞋的韦右,眼神古怪,面露询问之色。

        后者只是无奈摇头。

        运气也好,实力也罢,只要能够通过考核,就是补天阁弟子,这是既定的规矩,哪管是不是来路不正,是不是吃了太多灵株宝药便已自毁前途的药罐子。而若非得找出一个不对的地方,那就只有许穗安此番不知是否只是心血来潮的改动,疏漏实在太多了一些。

        米迦列撇了撇嘴,收起木梳,起身进屋,不多时便拎着一只水壶走了出来,再穿上鞋袜,走下竹廊,与方才走进小院中的姜星宇三人擦肩而过,去给不远处那株长势惊人的香檀幼苗浇水施肥。

        这株香檀幼苗,才只落地生根半年左右,如今已有一人来高。

        姜星宇站在竹廊跟前,转头看向正给幼苗浇水的米迦列,已经忍住了这个头发五颜六色的海外女子,究竟是个什么身份,有些惊疑不定。

        屋里忽然传来韦右的催促之声。

        其中一位姬家死士,便在后面推了姜星宇一下,后者转头瞪他一眼,冷哼一声,回头之时,不忘再次看了一眼那位身上带有灵族气息的海外女子,眼神当中精光闪烁,之后扯起嘴角笑了一笑,这才脱鞋走上竹廊。

        待其进屋之后,米迦列这才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停下浇水的动作,伸出一根手指点了一下面前香檀幼苗其中一片带水的树叶,瞧着水珠洒落,眼神幽幽。  

        ...

        那位真名蒂娜的海外姑娘,时至今日,也还没有通过考核返回补天阁。为何如此,其实可能性很多,比如身陷险地,也或迷失方向,但更大的可能还是已经身死道消,毕竟极北之地确是凶险无数,除去异兽遍地之外,还有很多恶土险地,哪怕只是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命丧其中。

        再加上那位海外姑娘虽然原本修行天赋并不算差,但却因为某些原由,导致根基不稳,便牵连后续的修为攀升,要比原本该有的速度更慢一些,就为了能够达到补天阁要求的门槛,不得已只能吞服灵株宝药,也或昂贵丹药。

        说白了,就是她那炼精化炁的修为境界,有些掺水。

        如此一来,便是死在了极北之地,也不会令人感到特别意外。  

        可即便如此,项威仍会经常抽空跑去南边那座独栋小院看一看,却不想,虽然没能见到那位名叫蒂娜的海外姑娘,却意外瞧见了姜星宇三人出现的一幕。

        于是这件事很快就被姜北知晓。

        但也并未掀起太大的波澜,毕竟姜家三族老爷孙二人,暗中勾结姬家欲要夺取麟子之位的事情,姜北早就已经不放心上,一方面是这爷孙二人的此番举动,无疑是在自寻死路,另一方面,则是身为姜家当代族主的姜如意,也显然已经不再置身事外。这一点,从姜广身上就能看得出来,只因姜如意倘若还是想要年轻一辈各凭手段,身为前后两代姜王身边心腹的姜广,就绝对不会轻易插手任何年轻一辈的任何一件事。

        所以有关姜家三族老以及某些牵扯到外人的事情,自会有人暗中解决。可与之相对的,姜星宇这边,倘若不出意外的话,恐怕还要姜北自己设法将其解决。

        这件事是急不来的。

        行走江湖,越是出身显赫,越是底牌极多,姜北虽有把握自己的诸多底牌绝不会比姜星宇差,但在摸清对方的底细之前,姜北并不打算冒然动手。

        就像兵家所言,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

        极北深处。

        在刚刚送走姜星宇三人之后,白先生便重返山巅,与此同时,山上除去那位自称天道臣子肃清者的霍成之外,又来了两位只曾耳闻,不曾见面的稀客。

        一位是度朔山上的驼背老鬼,杨晃。

        一位是常年不在人间,而在某条夹缝中的佩剑骸骨。

        前者仍是那副腰背佝偻宛如山包一般的模样,只是比起往日,竟然难得取出了自己那件仙鹤补子穿在身上,亦称胸背或官补,四四方方,深蓝打底,绣有仙鹤图样,左右各一,辅以龙纹,可一旦仔细看去,就会见到龙纹环绕之间,共分九条,皆有抬头之象。

        白先生双手负后,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两鬼,目光着重落在那位佩剑骸骨的身上。

        大佛寺一夜之间彻底覆灭的幕后真相,以及事情经过,白先生自是知道的,并且深知那位大圣佛陀的佛道金光,对于阴鬼邪祟之流有着怎样可怕的克制作用,所以如果那日惨被两鬼盯上的大圣,并非是那大佛寺的大乘佛陀,哪怕这位大圣比起大佛寺的那位丝毫不弱,甚至更强一些,也不必杨晃相助,只需这位佩剑骸骨独自出手,即可将之斩于剑下。

        耳闻天下事的天赋神通,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但也正是因此,白先生才会这般重视这位自从现身之后,不仅一言不发,并且一动不动的佩剑骸骨。

        山顶寒风吹袭而来,将那佩剑骸骨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灰色长袍,吹得猎猎有声。

        白先生目光转向杨晃,神色漠然。

        “二位因何而来。”

        闻言之后,杨晃便稍稍挺直腰板,抬头看向面对站立,要比自己高出需要的白先生,咧嘴笑道:

        “白先生可以耳闻天下事,并且先天神识之强,就连当年的六少爷也要甘拜下风,既是如此,那再小的动静,恐也瞒不过白先生的耳朵,更何况这些不是小动静...白先生,你又岂会不知我二人今日到访,所为何事?”

        白先生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稍作沉默,怅然一叹。  

        ...  

        九层经塔。

        在那可以遮掩身形的阵法当中,云泽正在站桩修炼,气府辽阔,在那八百余里的天坑当中,雾气氤氲,生机勃勃,血气气韵化作匹练一般相互缠绕,作阴阳双鱼之势沉在气府深处,一横一竖,围绕一团金红之物回转不休,只是一眼看去,却略显滞涩且艰难。而在其下,则有一篇金色小字沉在气府最深处,如浮水面,偶有涟漪起伏,徐徐腾起丝丝缕缕的金光,如烟如雾,袅袅升空,环绕血气气韵盘绕而成的阴阳双鱼,使之横竖流转之间,摩擦挤压,便偶有金红之色迸溅开来,融入当中那团元炁之中,使之越发膨胀壮大。

        修为境界攀升的速度,得益于身上那座压力时时递增的简易阵法,要比身无重担之时,更快许多。

        但炼精化炁的困难,却也不是说说而已,所以哪怕已经如此艰苦,时至今日,云泽炼精化炁的程度,也才堪堪一成多些,不到两成,距离炼精化炁之后的炼炁化神,显然还有相当漫长的一段路要走。

        许久之后,正在修炼当中的云泽,忽然心神一动,便将身形一沉一提,结束了此次修行,睁开眼睛看向来人。

        与此同时,冯铄也是神色微微一变,却又并未上前,只是悄悄转动眼珠,偷偷摸摸看向这边。

        来人只有白先生,却并未见到佩剑骸骨与那驼背老鬼。

        云泽正面露疑惑之色,却听白先生道:

        “冯铄,将他身上那座阵法解开。”

        闻言之后,冯铄立刻起身,顺手在原地留下一道灵纹编织而成的自己,用来糊弄坐镇一事,之后就转身进入阵法之中,并未多问,也未多说,只是伸手一点,大半年来一直身负重担的云泽,立刻浑身一轻,甚至有些措手不及,立刻往前踉跄一步,被白先生伸手按住一边肩膀,这才没有扑倒在地。

        云泽后退两步,拱手道谢。

        白先生神色复杂,眉关微蹙看着站在眼前的云泽,能够清楚察觉阵法破去的时候,云泽体内气机随之翻涌而起,本是不足两成的炼精化炁,因为豁然一松的缘故,就有一次极为迅猛的提升,大抵使之炼精化炁的程度来到了两成左右。

        要比想象中的更快一些。

        但也并不只是云泽修为境界的攀升速度,还有驼背老鬼与那佩剑骸骨的出现。

        云泽放下双手,与白先生平静对视。

        有些事,在白先生忽然现身的那一瞬间,云泽心里就已经有了一个十分确切的答案,像是在此之前的所有一切,其实都与许穗安无关,而是出自眼前这位绝世大妖之手;像是冯铄与韦右的种种作为,也与许穗安无关,而是得到了眼前这位绝世大妖的示意。只是为何如此,云泽却有些想不明白,甚至有些怀疑,在这之前的种种一切,是否只是幻象而已,是否只是白先生为了证明“眼见未必为实”,才会暗中将他扯入这座幻象之中。

        白先生忽然面露笑意,伸出一只手向下虚压两下,示意云泽坐下说话,随后开口道:

        “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但此前一切,绝非虚妄,我也不会为了与你证明眼见未必为实,为了一番口舌之争,就故意做出这般坏你心境的事情...当然坏你心境一事,确也是我此番诸多布置的最终目的,只可惜结果与我心中所想,不仅大相径庭,甚至背道而驰。概而言之,就是非但没能将你心湖心境彻底打碎,反而阴差阳错,竟然使之变得愈发牢不可破。”

        说到这里,白先生便忍不住叹了口气,原本挺直的腰背随之变得有些佝偻,眉眼之间也难免露出些许疲惫之色。

        云泽神色依然平静,只是眼神当中要比之前多了些凌厉。

        冯铄有所察觉,稍作迟疑,还是盘腿坐下,悄悄伸手在云泽腰间捅了两下,眼神示意,要他收敛一些。

        云泽置若罔闻。

        白先生忽然看了冯铄一眼,后者立刻正襟危坐。

        白先生无奈一笑,摇了摇头,冯铄立刻会意,面露迟疑之色,但最终还是拱一拱手,起身离去,返回柜台后面继续坐镇九层经塔,而白先生也重新挺直腰背,肃整精气神,抬起一只手虚按一下,此间小天地中,就立刻出现了一缕微不可察的细微波动,以免此间谈话内容会被冯铄听到,之后白先生放下手掌,才与云泽对视言道:

        “有些事,我不能与你直说,所以接下来我要讲的内容,对你而言,可能听起来有些糊涂,但你不必为此计较,只需将这一切记在心里,应该无需太久,几日,或者十几日,就会明白过来。”

        云泽皱眉,有些莫名其妙,却也不曾开口打断,只是双手交叉揣入袖口之中,同样挺直腰背,以示尊重。

        白先生缓缓开口道:

        “第一件事,与云开有关。其实云开并不存在,他只是你臆想当中出现的另一个自己,究其本质,则是被你压抑在心底的某些情绪。柳青山曾经与你说过他那以匣装剑的理论,那么这些情绪,你就可以将它当做自己的恶念,也便匣中长剑,而你的另一些情绪,像是快乐、悲伤、恐惧等等,则是构成了装剑的匣子。”

        “这只匣子,会因你的种种经历,不断增长,可里面的剑却也会因你的种种经历,变得原来越长,并且速度要比匣子增长的速度更快许多。直到某一天,这只木匣已经无法继续装下这把剑,可它依然被你死死压住,不肯打开,那么终有一日,木匣就会被这把剑不断增长的锋刃给彻底撕裂,而一旦落到这般下场,后果就会难以想象。”

        “所以你在木匣即将被剑撕裂的时候,下意识地做了一个决定,将木匣打开,将那把已经越来越长的剑给拿了出来,然后丢了出去。这把剑就是你以为的云开,而留在原地的木匣,则是你以为的你。”

        云泽神情惊愕,正要开口问些什么,白先生却忽然抬起一只手,示意云泽不必多问,只需安静聆听。

        眼见于此,云泽神情复杂,只得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白先生继续说道:  

        “第二件事,也跟云开有些关系,还跟青丘老祖有关,但这件事还要从你的心湖心境开始说起。首先要说的是,心湖心境,并非修士才有,而是一切有灵之物,都会拥有自己的心湖心境,其中自然包含世俗凡人。”

        “所以你的心湖心境,才会早在很久之前,大概就是俗世回归人间的那两年间,已经因为某些原由,碎掉了。”

        “然后早在数年之前,我曾亲自前往青丘附近,寻到了青丘老祖的另一座大墓,在里面见到了青丘老祖的另一缕残魄,并且得知了一些真相。”

        “多余的事情暂且不说,只说一尺雪光,这是青丘老祖在注意到你的心湖心境已经破碎之后,特意留给你的,用来修复心湖心境的方法,但这毕竟只是一个起点罢了,青丘老祖只是、只能将你放在这个很对的起点上面,可你却在之后走上了错误的方向。”

        “当然这也不能完全怪你,因为一个人的心湖心境一旦破碎之后,再想修复,本就是件十分困难的事情,很容易就会受到外界环境的干扰,尤其是在修复过程中的个人经历,会在无形之中对于心湖心境的修复,产生某种难以察觉甚至无法察觉的影响。可心湖心境的修复,偏偏又是拼凑碎片,所以哪怕只有一块碎片放在了错误的位置,都会直接影响全局。”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偏偏是你,那么心湖心境的修复,就不只是十分困难了,而是十三分、十四分,并且在此途中,无论心魔也好,云开也好,也都在被一尺雪光逐渐磨灭。他们确是你的一部分,会被磨灭,逐渐消失,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问题却也不是出在这里,而是你在很早之前,就将一尺雪光当成了锉刀,强行打磨碎片使之契合错误的位置。”

        “再到后来,就是被你察觉云开逐渐消失之后,慢慢变得不再使用一尺雪光继续打磨心湖心境,可即便如此,修复过程也不会就此停止,于是你就下意识地拿起了另一把锉刀,像是所见所闻的经历,像是书上读来的学问,像是脚下走出的道理...每一时每一刻的想法,都是你现在拿在手里的锉刀,它们不仅更加锋利,还会让你的修复过程更易出错,结果就导致了如今这座还没修复完成的心湖心境,不仅越来越小,并且越来越乱,所以我才想要将你现在的心湖心境再次打破,避免你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

        说完这件事后,白先生就忽然变得有些憔悴。

        这件事,从最开始的整体布局,到期间的因时制宜,再到后面的大考落幕,确实耗费了白先生的不少心神。

        只是云泽对于这件事的感触并不很深,并且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心湖心境有什么不妥之处,而这也是最让白先生感到疲累的地方,人心如水,起伏不定,有些时候它能做到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有些时候,却也会因别人一句无心之言,就变得电闪雷鸣,大浪滔天。

        最难揣测是人心。

        白先生缓缓呼出一口浊气,见到云泽点头,示意自己已经记下这些,便继续说道:

        “第三件事,这个世上确不存在天衣无缝的计谋布局,但有些时候,有些计谋布局,确实称得上天衣无缝,只因你的眼界还不够广,你的见识还不够多,你对某些东西的了解还不够深,只因你不知道,所以无法及时察觉已经出现的端倪。”

        “这个世上,很多东西都会超乎你的想象,但它们绝不会是凭空而来,就像很早很早之前,这个世上并不存在修行之法,可修行之法为何出现?”

        “因为早在那个时期,世上有一自称为虚的生灵,天生就会通过吞食生命的方式强壮自身,人族祖先,就是以此为基,不断设想、摸索、尝试,这才有了如今世上的修行之法,改变了人族只是口粮的惨状。”

        “所以有些事情,哪怕你现在还不太清楚,可这些事情的端倪其实已经浮出水面了,只是在你与这些端倪之间,还隔着一段似乎很远,其实很近的距离,而你现在需要做的事,就是敢想,也只有敢想,哪怕这些想法再怎么天马行空也无妨,因为只有这样,你才有望能够看清这些事情的端倪,从而尽早发现幕后真相...”

        话没说完,白先生忽然神色一变,低头捂嘴猛咳起来,腰背愈发佝偻,像是承受着某种难以想象的压力。但这绝非只是“像”,某种无形气机,正穿过九层经塔的层层阻隔,强行压在白先生身上,并且极为庞大,时至此间,甚至就连云泽都被波及,能够感到一种无形中的压力就在面前,让他莫名有些肝胆生寒。

        云泽面上神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揣在袖口当中的双手紧紧握拳,缓慢且艰难地抬头看去,双眼一阖一开,两边瞳孔当中便各自有着一条雪白丝线,缓缓流溢而出。  

        却还不待云泽真正看清,就只勉强见到一片璀璨刺眼的光芒,白先生就忽然伸手下压,强迫云泽低头闭眼。

        其实白先生此番出手已经很及时了,可即便如此,低头闭眼的云泽,仍是忍不住抽出手来捂住眼睛,身体颤抖,死死咬牙才能避免哀嚎出声,只觉得双眼像是刚刚直视过中天之日一般,刺痛无比,泪流不止。  

        白先生深呼吸两次,重新强撑精气神,身形扛着压力微微前行,一指点在云泽眉心处。

        只一瞬间,双眼中的刺痛感就立刻消失不见。

        云泽猛然睁开双眼,身体前倾,双手撑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带着颤音,额头上已经满是豆大的汗珠。

        白先生语气虚弱道:

        “以你目前修为,还看不得这些。日后可莫要如此莽撞。”

        云泽缓缓抬头看向面前这位绝世大妖,已经脸色苍白,唇无血色,方才短短片刻,只是为了咬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就已经力竭。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行提起一些气力,冲着白先生咧嘴一笑,打从气府当中取了两坛梨花酿出来,一坛被他砰然放在白先生面前,另一坛,手掌一挥便掀开酒封,仰头痛饮。

        白先生并未拒绝,缓慢伸出一只手,指尖颤抖,掀开酒封之后,仍是动作缓慢,举起酒坛小口喝酒,只喝一小口,帮着提神。

        云泽喝得满身酒渍,一整坛酒,喝了一半,洒了一半,最后将那空掉的酒坛种种砸在地面上,立刻摔得四分五裂。

        他双眼猩红,满布血丝,喘着粗气,嗓音嘶哑道:

        “我有武道天眼,虽然还不完整,但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

        白先生默然不语。

        云泽忽然笑了起来,身形后仰靠在墙壁上,双眼虚眯,盯着白先生身形上空,虽然未曾动用武道天眼雏形,不能再如之前那般见到那抹如日中天的刺眼光芒,可云泽依然能够感受到,那道无形中的恐怖压力,依然存在。

        云泽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屏息片刻,缓缓吐出,嗓音低沉道:  

        “天道臣子是吧?霍成,还是云凡。”

        白先生叹了口气。

        两人全都沉默不语,片刻后,云泽忽然笑了一声,意味难明。

        白先生不在这件事上多做计较,轻声说道:  

        “第四件事,说出来你可能会以为我还是想要破坏你的心湖心境,但事实却非如此,我只希望你能认真听一下,记在心里,然后好好琢磨。”

        说着,白先生悄悄缓了一口气,强打精神,重新直起腰背,与逐渐收敛了笑意之后,就变得面无表情的云泽对视道: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不仅耳听为虚,甚至就连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也都是虚妄而已。你连自己也不能相信,因为只凭现在的你,还无法做到不受蒙蔽,就好像是见到镜中花,水中月,尽管它们看起来就是一朵花,就是一轮月,可当你真正伸手触碰的时候,才会发现这些东西一触即碎,但真正的关键,却在你是否可以伸出手去,触碰这些镜花水月...”

        话至此间,白先生忽然身体前倾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血迹,显然是已经负伤。

        云泽也能清楚察觉道面前那道无形之中的压力,只一瞬间,就变得更加凶猛了许多,就好像白先生说话之前,这股无形中的庞大压力,还只是一条涓涓细流,可在说话之后,就立刻变成了一座蔚为壮观的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凶猛湍急,尽数砸在白先生身上,甚至让他就连重新挺直腰背都很难。

        但白先生可是绝世大妖。

        何谓绝世?

        倘若换成一个比较通俗的说法,就是穆红妆曾在云泽面前许过的豪言,她想做的那个天下第一。

        可白先生这位天下第一,竟是名不副实。

        云泽默然,但也大抵知晓,有些事情确非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就像那位真名霍成的蓬头老人,自称天道臣子肃清者,已经活在世上不知多少年月,还曾说过自己的修行天赋,其实不值一提。可即便如此,在这漫长岁月的磨砺之下,哪怕霍成的天赋再怎么奇差无比,哪怕抛开与天借力不提,也绝对容不得分毫小觑,甚至纵观整个天下,也未必能有几人可以与他厮杀一番。

        白先生行不行?

        云泽不知道,只知道如果白先生真与霍成打起来,恐怕白先生的胜面不会很大。

        这个天下第一所谓的天下,没有那么大。

        但也绝对不小。

        白先生逐渐挺直了腰板,抬手抹去嘴角血迹,面露微笑,满怀歉意道:

        “天下人都在将我叫做绝世大妖,可这绝世之名,实在有些名不副实,见笑了。”

        云泽摇头说道:  

        “天下间能有几人知道,这世上竟还有着那么几个不出世的老怪物,既然不出世,那就理应不算世上人,毕竟天下人眼中的天下,可没有他们,所以将你尊作绝世大妖,我觉得没错。”

        白先生闻得此言,忍不住苦笑着摇头一叹,只是略作沉默之后,却又发自肺腑地笑了起来。

        他一只手按在那坛梨花酒的酒坛上,轻轻拍了拍,逐渐收敛了面上笑意。  

        “还有最后一件事。”

        白先生抬头看向云泽,轻声说道:

        “那枚镂空螭龙纹珮,还在不在?”

        云泽眉头一皱,手掌一番,便打从气府当中取出了那枚镂空螭龙纹珮,托在掌心,递到白先生面前。

        玉佩方才不过半个巴掌的大小,尽管玉的质地算是极好,莹润珠滑,翠色温碧,但也绝对不是什么稀罕物件,至少表面看似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只是相对而言雕刻更加精良一些的世俗凡物罢了。

        白先生微微颔首。

        “就是这个,你将它带在身上,不要藏入气府,怀里、腰间,或者一直拿在手里,都可以。切记,无论是谁跟你讨要此物,想要拿去自己手里看一看,都不行,云温裳不行,云温章不行,雪姬、钱淼、木灵儿更不行,总而言之,就是不要使其离身,哪怕只有片刻也不行。”

        云泽默然,心里自是疑惑万分,毕竟当初徐老道将这镂空螭龙纹珮交给他时,同样没有明说这枚玉佩的用意与来历,只说以后某天如果能够用到此物,自会明了。

        云泽不曾多问,只是乖乖点头将它揣进怀里,贴身保管。

        这是父亲所剩不多的遗物。

        眼见于此,白先生便点了点头,将那还没喝完的梨花酿重新盖上酒封,起身言道:

        “该说的事情已经说完了,走吧,有人来接你了。”

        云泽仍是靠墙坐在那里,不仅无动于衷,反而闭上眼睛开始蓄养精神。

        白先生明白过来,摇头一笑,不再强求,转身一步迈出,身形由此消失不见。与此同时,这座原本围拢两人,使得声音不会被人听去的阵法,也就消失不见,冯铄第一时间有所察觉,转头看来,正在迟疑要不要开口问一问白先生究竟说了什么,就猛然见到云泽身前,不知何时忽又多了一道人影出来。

        正是那位脊背佝偻宛如山包一般的驼背老鬼。

        杨晃将身形放得更低一些,与云泽笑道:

        “泽哥儿,老奴来接你回家过年了。”

        云泽缓缓睁眼,看向满脸笑意、褶皱堆积的杨晃,语气平静道:  

        “你去跟乌瑶二娘,还有孟三娘和徐老道说一声,说完再走。”

        杨晃面露迟疑之色,但见云泽已经重新闭上眼睛,只得无奈一叹,弯腰拱手应了一声,看也不看一旁满脸惊异之色的冯铄,径直转身一步迈出,来去自如。

        冯铄双眼圆瞪,吞了口唾沫,瞧一眼杨晃方才所在的位置,又看一看闭目养神的云泽,最终还是一句话没说,乖乖转过身去,继续埋首案上钻研那些灵纹阵法,权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过。

        许久之后,云泽方才将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隙。

        他将白先生方才与他说的那些,在心里重新过了一遍,可很多事情,仍是糊里糊涂,不知所谓。

        白先生说到的事情,似多还少。

        所以一旦云泽想要从中找出真正的重点,就会像是大海捞针,更像是一把抓去,结果就只抓到了一把清水,当手离开水面之后,摊手再看,原来空无一物。

        云泽抬手揉了揉眉心,又揉了揉两边太阳穴,然后就压不住心里的烦躁了,咬牙切齿,双手握拳,用力砸在脑袋上,砰砰作响。

        最后狠狠抓住头发,又忽然俯身下来,双拳砰然砸在地面上,震得整座九层经塔轰隆一声,书山那边随之传来一阵杂乱声响,引来许多人错愕抬头,四下环顾却也仍是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云泽已经狠得双眼之中满布血丝,咬得牙齿咯咯作响,嘴角都已溢出血迹,满口腥甜。

        只是云泽很快就重新冷静下来,好似无事发生一般,抬手抹去嘴角血迹,继续靠在墙壁上闭目养神。

        看得冯铄一阵心惊肉跳。  

        客舍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巨大轰鸣,但只持续了短短片刻,就消失不见。

        紧随其后,杨晃便重新出现在云泽面前,笑道:

        “事情已经说过了,但有件事老奴还要说一下,就是乌瑶少夫人的情绪有些激动,信不过老奴,可这毕竟也是家主的吩咐,所以老奴心里着急啊,不敢怠慢,便一时不慎出手稍稍重了一些,当然性命无忧,就是需要修养个十年八年的,还望泽哥儿不要怪罪老奴。”

        云泽睁开眼睛,嗯了一声,似是已经答应下来,但在起身之后,却又忽然眼神一戾,腰杆拧转便一脚踹去,罡芒流泻,又有万千雷霆激烈争鸣。

        杨晃没躲,腹部便挨了一脚,本就佝偻如同山包一样的腰背,一下子就变成了山峰,无数雷霆在其怀中疯狂跳跃,苍白雷光,映得那张沧桑老脸明暗斑驳,阴森慑人。

        只是片刻过后,雷霆散去,云泽收回脚掌,杨晃就立刻重新恢复过来,脊背仍是如同山包一样,再抬手随意拍打两下,就扫掉了腹部的那些焦黑痕迹,之后便笑呵呵地抬头说道:

        “泽哥儿既然已经出过气了,那便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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