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1章 奇景
府邸后院。
云泽一直跪在坟前,心怀当中揣了千言万语,可话到嘴边,总是无奈咽了回去。
修行也有一些不好的地方。
就像一旦踏足修行之中,便要比起世俗凡人更加清楚“逝者已矣”的道理,所以眼前能够见到的,就只是一副骸骨埋在一座土包下面,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存在,而这些用来祭奠先人的贡品与香火,最大的作用也就只是寄托哀思,靠着自欺欺人的方式聊以慰藉。
云泽叹了口气,然后苦笑一声。
不知打从何时开始,那种伤心难过的感觉就已消失不见,在此之后,就只有平静而已。
前堂那边忽然传来一道巨大声响。
云泽转头望去,正见到敬玉山带着疯老人破顶而出,周身包裹无形剑意,将那翻转浩荡的血雾铅云一并撕出一道横跨百里的巨大裂隙,一瞬间,八百里天地剧烈摇晃,长风滚滚卷起飞沙走石,弥漫苍穹,九天之云下垂,四方之水皆立,地轴倾而群山崩摧,乾坤倒而万物形灭。
轰隆隆的剧烈震动之下,云泽一个不稳,摔在地上,等到好不容易爬起身来,抬头再看,登时骇然欲绝。
竟是天崩如镜碎!
紧随其后,天地之间忽然响起“咄”的一声雷鸣炸喝,出自秦九州之口,但见金光万道滚滚虹霓流转出去,生生支撑起这座俨然已经濒临崩溃的天地,同时抚平了大阵缺口,绞灭了剑意残留。岁月长河浮于天崩之下,凭空之中响起阵阵浩大神音,秩序锁链铿锵作响,洞穿天穹而现,一切恢弘之下,万物还归本位。
待得这座小天地重新平静下来,诸多异象,方才悄无声息黯然散去。
云泽稳了稳心神,匆忙赶去前堂,立刻见到脸色虚白的秦九州正被黑衣小童搀到旁边盘腿坐下,调息恢复,乌瑶夫人与孟萱然几人,则是脸色奇差无比。
谁能想到,那敬玉山好歹也是天下剑道之魁首的人物,在被当面戳穿了虚伪之后,竟会做出这种事来?
乌瑶夫人叹了口气,重新坐在椅子上,以手扶额。
云泽目光看向黑衣小童。
后者偷偷挥了挥手,带着云泽离开大堂,出门之后,又走一段距离,这才开口解释道:
“那喜吃剑灰的老东西,叫...敬玉山?其实是个无可挑剔的小人,不过秦九州从未与他打过交道,所以不太了解,只是曾在偶然之间听到某位秦家太上提到过,第五老头儿的身边有个风评奇差的狗皮膏药,具体姓甚名谁不知道,只知道好像是因为两人从小就认识,按照某个地方的俚语来讲,就是发小儿的关系,所以两人才会走在一起,而且形影不离。不过按照秦九州的说法,这所谓的‘形影不离’,其实贬义十足,因为第五老头儿也不喜欢他,只是看在两人从小玩到大的份儿上才会对他多加照拂,这才让那老东西成了如今的天下剑道之魁首,而其之所以会跟老爷产生交集,应该也是因为老爷曾拜第五老头儿为师,就不可避免地需要与他打交道。”
云泽问道:
“这些都是秦九州跟你说的?”
黑衣小童不置可否,摊手道:
“那老东西的修行天赋其实并不算好,全是靠着第五老头儿才能混得人模狗样。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也是秦九州以前听到秦家太上说过的。”
黑衣小童带着云泽来到玄关旁的影壁墙附近,轻轻一跳,就坐在影壁墙的底座上,继续说道:
“第五老头儿没疯之前,那老东西根本就是个狗肉上不了桌子的货色,就连捡漏的本事都没有,只能跟着第五老头儿混吃混喝,可自从第五老头儿疯了之后,没过多久,他们两个就忽然一起消失了,等到再次出现,就是二十多年快三十年前的事情了,那老东西也已经成了敬玉山上敬玉山。”
“不过这件事还真没多少人知道,也就是那位秦家太上偶然途径敬玉山,还因为踏空而过就跟那个老东西起了冲突,这才发现这件事,再到后来,那位秦家太上险死还生逃回秦家搬救兵,想要讨个公道回来,结果却全部被打了回去,而且死伤惨重,这件事才被秦九州知晓。可秦家好歹也是天下家族之首的存在,被一个散修打成了这幅模样,肯定不好宣扬出去,不过那块儿‘冰清玉洁’倒是被人故意暴露出来,引去了不少文人骚客跟爱玉之人,按照秦九州的说法,就是想要借刀杀人,但那老东西却好像修有什么隐秘之法,再加上玉是凡玉,所以时至今日,那老东西的事情也依然鲜为人知。”
“但自从秦九州知道这件事后,就立刻有些怀疑了,因为那座敬玉山最早的时候,其实是第五家族的旧址所在,只是后来偶然之间发现了另外一处灵气更加浓郁的洞天福地,这才搬迁离开。可那老东西却带着第五老头儿去了敬玉山,等到被那秦家太上发现的时候,不仅改名敬玉山,并且修为境界与剑术剑意更是比起以前高出不知多少倍,成了当之无愧的天下散修之魁首,更是天下剑道之魁首。一个狗屁不如的家伙,忽然成了魁首人物,要说这件事的背后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别说秦九州了,就连我这脑袋不太灵光的,也是被人打死都不信。”
黑衣小童叹了口气,双手交叉枕在脑后,踢着双腿缓缓说道:
“所以啊,秦九州就想试试那个老家伙,结果就变成这样了。”
云泽背靠影壁墙,双手揣袖,默然不语。
黑衣小童忽然扭头问道:
“泽哥儿,你说这事儿是不是跟敬玉山上的那块儿‘冰清玉洁’有关?那第五老头儿之所以会被心魔影响,落到这般境地,是不是也跟敬玉山那个老东西有关?”
闻言之后,云泽眼神一凝,随后微微颔首。
“若是一切不假,确有这个可能。”
黑衣小童鬼鬼祟祟瞥向大堂,然后压低了嗓音小声问道:
“那你说二夫人有没有猜到这件事?”
云泽抬头看向大堂方向,沉默许久,摇了摇头。
“不清楚。”
黑衣小童咂舌一声,重新双手交叉枕在脑后,摇晃双腿嘀嘀咕咕,念叨着是不是要将这些猜测告知二夫人。
毕竟第五老头儿也是自家老爷生平唯一拜过的师父。
云泽沉默不言。
依着乌瑶夫人来讲,应该早就知晓敬玉山为人如何,也就不该没有丝毫怀疑。若在以前,或许乌瑶夫人还会做些什么,可如今却是一门心思都在云温书的事情上,又哪有那些功夫再去理会这些事。
云泽忽然伸出一只手按住已经有些蠢蠢欲动的黑衣小童。
后者抬头看他一眼,有些莫名其妙。
云泽无奈解释道:
“敬玉山的事,二娘与三娘早就知晓,应该是从秦九州的口中听说过,也就避免不了这些猜测怀疑,既是如此,又何必你来多管闲事。”
黑衣小童当即了然,竖起大拇指道:
“泽哥儿果然是聪明绝顶,颖悟绝伦!”
云泽不理黑衣小童的马屁,起身返回大堂。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息,秦九州已经恢复许多,只是在其面前,地上却有一滩鲜血,想来也是负伤导致的淤血,但说到底也是技不如人,这才落到这般境地。
卫洺与阮瓶儿、谢安儿、柳瀅四人,已经被孟萱然带去府邸上的住处休息,此间也就只有乌瑶夫人依然端坐首位之上,闭目养神。
察觉到云泽返回此间,乌瑶夫人这才睁开双眼。
云泽只微微颔首,乌瑶夫人便了然于心,开口说道:
“出门左转,过了廊道之后便是住处。”
云泽拱手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
奇山昆仑,巍峨耸立,东西而走,绵延无尽,一望之间可见笔峰挺直透空霄,曲涧幽深通地户,许多花木争奇,几处松篁斗翠,天降祥瑞彩云,横空长虹贯日。左边虎,右边龙,山上彩凤飞舞,山下白鹿幽鸣。石磷磷,波净净,野蜂飞舞,古怪恶狞。
山下白石卧可枕,青萝行可攀援。
山上玉龙三百万,九霄天地寒彻。
少年漫步其中,枕白石,骑玉龙,行过洞天处,坐看险恶时,却也并非何处都可去的,眼见北边忽然刮来一阵黑毛恶风,立刻脚下一踏,骑乘白雪飞扬凝如龙,只在瞬息之间,便来到遥远处的一座高耸山头,望着黑毛恶风席卷而过,传出一阵叽叽喳喳的古怪声响,便不再理会,转身继续漫步昆仑山。
“有潜于其中,一条真大龙,化生九鼎坐落,俱有两耳四足,四四方方。九鼎者,一在素髎,篆有天下群山;一在印堂,篆有天下大河;一在口舌,篆有云翻雾涌;两在眼窍,左边龙鼎篆有天下飞禽,右边龙鼎篆有天下走兽;又两者,镇于龙首双角,左边鼎,篆有奇花朵朵,右边鼎,篆有异草丛丛;最后两者,落于耳下,左如烈火熊熊燃烧,右似惊雷滚滚而动。”
一步踏出,来到龙首附近。
滚滚天威浩荡而来,万物失色。
许穗安恍若不觉,抬头望向山中大龙脉印堂处的那座大鼎上,居于高山之巅,隐于雾中,渺渺茫茫,依稀可见其上遍布青苔,藤蔓缠绕,早已瞧不出真容如何。
“天生以地养,举世唯一,以真大龙为首,辅以九鼎,谓之,十方重器!”
许穗安感慨一声,负手转身,行向山下。
“大龙脉绵延横亘于一州之内,凡山者,尽说为其所生,凡水者,皆作源头于此,乃集一州之气韵与大道偏颇,任凭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世间来来往往万千儒士,搜肠刮肚也难以书其壮阔,只叹为一州之根。”
“不见昆仑者,不知天道可畏。见过昆仑者,又恐天道无常...”
背诵至此,许穗安忽然叹了口气,行至半山腰处,转而走向一座宽阔石坪,临渊而立,目光望向这片茫茫无尽的群山峻岭。
何谓天道无常?
奇山昆仑中,一步洞天,一步福地,一步险地,一步恶土,正是一步之差,天壤云泥。
许穗安忽然咧嘴一笑,一步迈出,任凭身形由自高空坠落下去,呼啸风声灌入耳中,衣袍烈烈,发丝飞扬,穿过云环雾绕,陡然撞入一片生长茂密的古林之中,又在距离地面还有数丈之时,其身形下坠的速度陡然减缓,随后身形一翻,就以盘腿姿势悬空三尺而坐。
密林幽寂,时闻鸟叫虫鸣声。
许穗安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手抓脚腕,向着前方缓缓而去。
绕行许久,直到远处依稀传来一阵水流声,许穗安这才抬手拍了拍脸颊振奋精神,加快速度赶去那片不仅是为洞天福地,同时也是险地恶土的龙腹之地。
又片刻,行出密林,眼前景色豁然一变,一条大水由自前方荒凉之中蜿蜒而过,形同灵蛇,绕行数次之后,竟以攀爬之势倒流上山。
悬崖峭壁多苔藓,笔直向上,直插云霄,时见草木藤蔓,色泽金黄,却有黑气附着。
而在飞瀑倒流的中间,抬头望去,依稀可见顽石突出,形同尖锥,正有一道身影以站桩姿势立于其上,周身环绕着肉眼可见的金黄龙气,如同条条匹练,搅得周遭鬼气森森,浮动如烟。
许穗安仰头眯眼看了片刻,随后放下双腿,背手而上。
顾绯衣的站桩姿势极为古怪,只以右脚单独站立,膝与胯平,左脚腕部横于右膝之上,双手一正一反,沉于身前,呼吸则是极为绵长,一呼一吸,往往需要一炷香左右,故而周身气机也是运转缓慢,金黄龙气翻卷鬼雾之时,犹似岁月长河流经此处便凝滞不动,需以长久注视,才能隐约察觉景象变换。
许穗安来到近前,瞧见顾绯衣并未因此耽搁修行,呼吸吐纳以及气机运转依然平稳,立刻面露满意之色,轻轻点头,以心声说道:
“今年补天阁的入阁考核,为师需要回去一趟照看大局,你且先在这里独自修行,待得事了,为师便会返回此间,带你在这附近闯荡一番。”
言罢,许穗安又转过身去环顾四周,继而双掌一合,便是一番无形中的天摇地晃。
这条逆流上山的大水,轰然作响,掀起滚滚浪花,浓郁龙气翻滚而出,凝成一条条金色细线,千丝万缕,缠绕成龙,抬头与大水之中,栩栩如生,宛如真实,却又随着许穗安的心念一动,便暴散而去,将方圆百丈之内的天地层层囚禁,随后归于无形,自此之后,便是任何活物出不可出、进不可进。
许穗安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四周看过之后,这才满意点头,随后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划,就好似一条金色布帛被人剪开了一条裂隙,待其一步踏出,离开此地,那条四周金光弥漫的裂隙便悄然愈合。
许穗安凌空而立,举起双手用力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一次回头瞧了瞧还在站桩修行的顾绯衣,忽然咧嘴一笑,这才身形一晃,以御风远游之法瞬息千里而去。
小天地中,顾绯衣缓缓睁开双眼,瞳子尤为漆黑深邃,神情冷漠看向许穗安离去的方向,随后重新合起双眼。
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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