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3章 女人心
武山。
重新回到这里的时候,夜色正浓,距离天亮尚且有着极为不短的一段时间,出乎意料的,小丫头柳瀅跟少女鹿鸣,许是因为这一夜见过了太多不可思议,所以仍是没有半点儿困意,尤其柳瀅,一双眸子尤为明亮,神采奕奕,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之前用力去看鱼红鲤的缘故,所以小丫头原本对于自己那双武道天眼就连粗浅都算不上的运用,忽然变得熟稔了许多,已经大概可以勉强够得着“粗浅”二字的门槛,获益斐然。
修行路上,机缘造化与凶险杀机总会在不经意间来到眼前,抓不抓得住,逃不逃得掉,不太好说,几乎都在一念之间,因而往往一些看似细微的举动,却会牵扯出难以预料的巨大改变。
云泽让柳瀅先回弟子房,若是还不想睡,可以不睡,修炼桩功也行,顺便再把心思放在自己那双眼睛上,像是复盘一样观想之前与之后两个时间段之间眼睛的变化,若是能够再上一层楼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不必强求。
柳瀅偷偷看了一眼被云泽牵在另一只手里的鹿鸣,没有多问,乖乖点头应了下来,自己小跑着回去鸦儿姑娘那间弟子房。
老人姒庸之前教过她另外一种独特桩功,与绝大多数的桩功十分相仿,同样的两脚分立,沉腰落胯,而后以拇指指尖抵住无名指末端的方式双手握拳,一手落于脐下三寸气府所在之处,一手置于眉心灵台开辟之所。这套桩功究竟是个什么来历,云泽不曾详细问过,但也大概知晓桩功本身的品秩绝对不低,为免画蛇添足,便不曾再将自己那套混元桩功教给柳瀅。
进屋之后,关上房门,小丫头不曾点灯,直接就在房间里的空地上开始修炼桩功,如云泽之前所言,心中观想自己那双眼睛之前与之后的变化所在,便于黑暗之中,柳瀅的一双眼睛越发熠熠生辉,目如悬珠犹比双月同天,瞳孔之中缓缓流溢出雪白如雾的浩渺烟光,摇摇晃晃,散于无形。
气府异象,悄然间弥漫而出。
星河璀璨,苍天在下。
但柳瀅对于武道天眼的运用方才只是勉强够得着粗浅二字,对于气府异象的运用,自然也就同样的不堪入目,可偏偏在这一隅之地,这又黑又瘦的小丫头,整个人的气质就陡然一变,再也不是那个乖巧听话懵懂纯净的模样,反而犹似神明一般,高高在上,正在俯瞰人间山河。
颇有些“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冷漠感在其中。
可“苍天在下”,又似本该如此。
随后缓缓踏出一步,不再拘泥于站桩一事,转而走桩,随之缓缓递出一拳,拳过之处,光景晃动,竟是已经隐隐有了一些圣道气象,迫使这一拳缓缓递出时途径的岁月长河,悄然间浮现出些许翻涌之意,进而导致肉眼所见之物的轮廓与色彩摇摆不定,虽然还远未触及圣人之道,不能如同圣人那般,哪怕只是暗中较劲的气势之争,也能迫使岁月长河翻涌不定,投映现实,导致事物轮廓与色彩相互分离,可小丫头毕竟只是气府境,接触修行,更是就连半年都不到,偏偏一拳递出,就有如此气象,已经足够骇人听闻。
所以屋外正跟少女鹿鸣大眼瞪小眼的云泽,忽而心中警钟大作,下意识转头看去,又偏偏没有见到任何古怪之处,尽管心中狐疑不定,但也还是没有上前窥探。
然后重新看向面前瞪着眼睛有些不太高兴的鹿鸣。
云泽稍作沉默,忽然转身走向山路。
“你跟我来。”
鹿鸣磨了磨牙齿,气哼哼地跟了上去。
两人一路来到靠近山顶的那座观景亭。
云泽意外发现了之前并未下山现身于临山城中的老人姒庸,此间正站在山顶边缘,低头俯瞰鸦儿姑娘的那间弟子房,瞧见云泽抬头看来,老人并未多做解释,闷不吭声转身消失。
云泽也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来到观景亭后,云泽一如既往坐在亭口的位置,然后伸手拍了拍旁边的座位,示意鹿鸣在旁边坐下。少女冷着一张小脸,瞥了一眼那边,哼了一声,转身走到对过的位置坐下。
这是在赌气?
女人心,海底针,似乎无论年纪大小,都是如此。
云泽实在是想不通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竟然让她一路走来都没给过自己任何好脸色,到了这里,甚至就连坐在自己旁边都不愿意,非得跑去对面才行。
云泽沉吟片刻,忽而手掌一拍气府,取了两坛酒出来。
之前还在洞明圣地辖下地界时剩下的那些烧口烈酒,至今也还没有全部喝完,但也确实剩得不多了,就只这些,云泽自己喝当然没什么问题,至于少女鹿鸣是否能够喝得下去...
云泽随手拎起其中一坛,冲着鹿鸣晃了晃。
“烈酒,敢不敢喝?”
少女瞪起眼睛。
“你敢给我,我就敢喝!”
云泽哑然失笑,还真就将那坛烧口烈酒丢了过去。少女眼神一慌,又立刻强自镇定下来,伸出双手去接那只看似能有人头大小的酒坛,下意识有些害怕自己抓不住,会让酒坛掉在地上,一瞬间迟疑,结果就抓了个空,被酒坛撞进怀里,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疼得少女闷哼一声,眼圈儿当即一红,却偏偏死死咬紧了牙关强行憋住了眼泪,怀里抱着那坛酒缓了好半天时间才终于恢复过来。
鹿鸣气哼哼地瞪了云泽一眼,掀开酒封,立刻嗅到一股子浓烈酒气扑鼻而来。
原本还想举起酒坛豪饮一番来着,但嗅到这股浓烈酒气之后,鹿鸣就立刻开始犹豫起来。
这种酒,真要大口大口喝下去,不被呛死辣死,也得醉死吧?
少女偷偷抬眼看向那个姓云的,却见到他早就已经掀开了酒封,这会儿正举着酒坛大口豪饮,喉结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几乎就是不带停的,好半天才终于放下酒坛,长长吐出一口酒气,已经喝得脸红脖子粗,就连两只眼睛里面也满是血丝。
模样,有些吓人...
鹿鸣悄悄吞了口唾沫,伸长脖子去看云泽手里的那坛酒。
好家伙,这酒已经下去了半坛?
再低头一看自己手里这坛酒,酒水清澈,酒气扑鼻,哪怕只是嗅了两口,都觉得有些醉人,这得是什么海量才能一口气喝下去半坛烈酒?
云泽忽然开口道:
“今天的事,确实怪我。”
鹿鸣还在犹豫要不要喝,毕竟牛都已经吹出去了,结果事到临头却当起了缩头乌龟,岂不就要被这姓云的使劲笑话?忽然就听到那姓云的开口认错。
鹿鸣眨了眨眼睛,忽然转头看向西边。
不对呀,月亮是在那边儿呢,也没跑去东边儿呀,难不成不是月亮打从东边儿落下,而是明儿个一早的太阳打从西边儿出来?
瞧见鹿鸣这幅举动之后,云泽一阵无奈苦笑。
随后开口解释道: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就只是想着带上你和柳瀅一起去凑个热闹而已,柳瀅你也知道,天天不是练拳练剑,就是写字读书,难得撞见这么一遭风云际会的盛事,跟着过去看一看,涨一涨见识的同时,还能顺便放松一下,也是件好事。另一方面,就是带你去吃一些好吃的,毕竟你这贪嘴的性子我还是知道的,而且景大公子一向出手阔绰,每次摆席,哪怕明知是以喝酒为主,吃不了多少东西,也要点上一大桌子菜,到最后,吃不完也是全都浪费,倒不如让你过一过嘴瘾,还能减少浪费。然后等到你们两个全都吃饱喝足了,就提前离开,那红香阁麟女什么的,倒是不看也罢。”
云泽低头看着那只酒坛里的酒水,嗓音忽然沉了下来。
“只是我没想到,瑶光圣主竟会亲自前来,并且当时...怎么说呢,应该算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所以就忘了提醒你,千万不能直接看他,结果就险些害你丢了性命...”
鹿鸣忽然将怀里的酒坛砸在旁边,发出砰的一声。
酒水四溅。
少女怒容满面。
“姓云的!你以为我是在为这事儿生气?!”
云泽神情错愕,抬头看向鹿鸣。
少女一阵磨牙,猛地站起身来,怒气冲冲指着云泽。
“老娘确实心眼儿不大,没办法,反正自打我娘把我生下来就是这幅德行了,改不了!没读过书也是真的,斗大的字认不得几个,听不懂什么圣贤道理,更学不来什么之乎者也,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冤有头,债有主这句话我还是知道的,所以这事儿跟你有个屁的关系?差点儿弄死我的是那什么狗屁圣主,又不是你,而且像你刚才说的,就算你真的提醒我不能抬头去看,你觉得我就会按你说的那样老老实实低着头不去看他?我要是真有那么听话,还能因为不肯好好练拳,让你天天踹我?!”
说到这里,鹿鸣忽然眼圈儿一红,发疯般地喊了起来。
“你就知道天天踹我,刚开始的时候就踹我,到现在还是踹我,从来没有好好跟我说过话...”
“我知道我不听话,惹人烦,又怕苦又怕疼,还怕累,可我就是个有娘生没爹教的贱种,比不了人家那些生下来就有亲爹的,从小就有人教他们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事情应该怎么做。”
“但我没有!我那早死的亲爹早就被人当成粮食给吃了,我连他长什么样都没见过!那个吃了我亲爹的王八蛋也从来没有管过我,因为打从她最开始怀我的时候,就只是把我当成粮食,所以我根本就是个不该活在世上的贱种,谁都不觉得我该活着,就只能自己想办法活命,现在改不过来了,你再踹我我也改不了!谁让我就是个没爹教的贱种来着!”
鹿鸣忽然瘫坐在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得声嘶力竭,泪如雨下。
云泽嘴角抖了抖,看着少女这幅模样,明明感觉有话想说,可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关于鹿鸣的过去,云泽从来没有问过,因为那几年的经历究竟如何,云泽大概能够想象出来。
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她其实就是个有娘生,没爹养的贱种而已,但这并不是鹿鸣自己愿意的,而且从没读过书的她,又为什么会知道这句话?
还不是有人曾经跟她这么说过?
可能是邻里街坊,可能是同龄玩伴,就像多年以前俗世刚刚回到人间的时候,云泽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一样。像他这样打从俗世之中活下来的人,每一个都是十恶不赦,罪不容诛,关于这一点,每一个打从俗世当中活下来的人,全都心知肚明,所以无论周围人因为他们的过去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都只能算是活该而已。
但当时的鹿鸣做错了什么?
她被人当成粮食生下来的时候,亲爹就已经被亲娘当成粮食给吃了,倘若不是恰好撞见俗世回归人间,甚至只要再晚几天,鹿鸣都有可能活不到现在。
可那些来自周围人的恶意,却并不仅仅只是加在她那不择手段苟且求生的母亲身上,甚至就连尚且年幼的鹿鸣都没有放过。所以在她遇到秦九州之前,只能自己想办法挣扎求存,从最开始的吃了上顿没下顿,到后来的逐渐熟稔,可以随时随地找到吃的东西,这才没有饿到又小又瘦,然后对周围人的恶意回馈以恶意,无论自己好不好过,都不想别人好过...
所以她才不听话,不懂事,不知珍稀。
也不是真的怕苦怕累又怕疼,她只知道自己偷东西之后,需要足够的体力用来跑路,只知道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哪怕没有糖吃,能在偷了东西又被别人抓住之后少挨一顿打,也是极好极好的。
云泽长长吁出一口气,抬手揉了揉有些发红的眼睛。
然后丢下酒坛,起身走上前去,将那哭得几乎就要背过气去的少女揽入怀里,只是轻轻拍打她的背部,却没有多说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少女哭得越发厉害了。
直到许久之后,鹿鸣心中的情绪终于宣泄一空,这才渐渐止住了哭声,却也仍是缩在云泽怀里止不住地抽噎着。
云泽的胸前肩头,被少女的泪水打湿了大片,可鹿鸣根本不管这个,双手死死揪着云泽身上的衣裳,也不知道她是哪儿来的力气,竟然就这么一直用力揪着,始终没有松开过。
到了这会儿,云泽才终于松了口气,抱着鹿鸣转身坐在地上,背靠亭柱,然后抬手左右抹了抹她满脸都是的泪痕。少女没好气地抬头瞪他一眼,自己动手胡乱抹了一把小脸,之后就转身将脸继续埋在他的肩膀上。
云泽笑了笑,知道鹿鸣的心情已经彻底平复下来,轻声问道:
“既然你不是在气我连累了你,那你之前,到底是在气什么?”
鹿鸣沉默许久,这才把脸扭了过来,转而枕着他的肩膀,嘟起嘴巴小声道:
“你可是我师父哎,那种是个男人就能上的贱女人,肯定配不上你,可你还一直看她,一直看她,我都那么护着你了,你还是看她。我承认那娘们儿确实长得不错,胸大屁股大的...而且不光你在看,旁边那些人,就连那个丑丫头也一直盯着她看,不就是穿得风骚了一些,真有那么好看?”
云泽张了张嘴,很想解释一句自己不是在看她,但又忽然反应过来,如果说他之前好像一直都在盯着鱼红鲤看,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再之后就想反驳一句,你刚才不也说了,胸大屁股大的,不是好看是什么?
但想了想之后,云泽还是没有说出口,只能保持沉默。
鹿鸣忽然坐直身子,好奇问道:
“穿成那样,真的很好看吗?”
云泽一愣,忽然明白过来,没好气地抬手弹了一下少女的额头。
“好看不好看的你也不能学,你可是正儿八经的好姑娘,穿成那样像什么话?要是被我发现你敢偷偷学她,屁股都给你踹烂!”
出乎意料的,鹿鸣竟然捂着额头笑了起来,也不计较云泽刚刚伸手弹她那一下,心满意足地转过身来靠近云泽怀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一直在那儿呵呵傻笑。
云泽有些不明就里,想不通这丫头脑子里面都是什么,刚才还哭得那么厉害来着,这会儿就又没心没肺地傻笑起来了。
女人心,海底针,果真是无论大小。
鹿鸣兀自傻笑了一会儿,忽然扬起脸来看向云泽,傻乎乎问道:
“师父,其实我还挺喜欢你在我不肯好好练拳的时候踹我的,也不是喜欢,就是...不讨厌。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
云泽神情一滞,讷讷无言。
鹿鸣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连忙从反应过来之后就立刻满脸黝黑的云泽怀里挣脱出来,笑着叫着跑了出去。
云泽起身便追。
“人小鬼大,乖乖站那儿挨打!”
少女回头做了个鬼脸。
“略略略...来追我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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