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章 一而再?
鳞片绯红,围绕着朦胧腥光,也似是一团火雾一般。再细看,鳞片本身如玉剔透,表面也似天然而成一般有着许多繁复纹理,瞧不出一个大概的规律来,却又莫名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美感,好像本该如此,理应如此。
鱼红鲤松了口气,浅笑莹莹。
这一举动,吸引了此间诸多圣人的注意。
方才尉迟夫人借剑出手,金光浩浩,一剑天来斩出三千里,留下万丈深渊,便连席秋阳几人已经摆在明面上的争锋也被直接破去。那可是统共四位圣人的绝强手段,气府异象,也或大道显化,初次之外,另有四位圣人夹杂其中,暗中相较,都没能看住尉迟夫人的一剑天来,这不知具体是个什么的绯红鳞片,又怎么还能安然无恙?
远处。
乌瑶夫人黛眉紧蹙,转而看向已经重新走上前来的孟萱然,面露询问之色。
后者轻描淡写道:
“本命物。”
仅此四字。
也似是这件事已经牵扯到了红香阁的什么隐秘之事,就因为周遭圣人太多,大多耳目聪慧,便不好多言,乌瑶夫人轻轻点头,大抵能够理解孟萱然苦衷,便不曾多问。
实际上孟萱然对此也是知之不多,仅限于“本命物”三个字而已,再要确切一些去说,那枚绯红鳞片,便是之前那把用来当作入幕信证的飞剑红鳞的“重点”,看似是由无数绯红鳞片,以某种手段拼造而成,实际上却是以此鳞片作为重中之重,说是重点,却也亦可谓之“要害”。
并且所有红香阁弟子,但凡修行阁中那部灵决古经的,就全部都会人手一枚。
所以孟萱然手中也有一枚与之模样相仿的绯红鳞片,大小、颜色、模样,甚至就连其上没有丝毫规律可言的痕迹,也是一般无二。只是相较鱼红鲤的飞剑红鳞,孟萱然手中那枚绯红鳞片,却是辅以各种天材地宝,最终打造成了一架瑶琴,已经许多年不曾示于人前,时至今日,是否还有人能够记得那架瑶琴都尚未可知。
而孟萱然方才所言,周遭众人也都听入耳中。
鱼红鲤会如此紧张这枚绯红鳞片,刻意冒着极大风险返回此间将它寻回,也就有理有据。
至于为何没在尉迟夫人的一剑之下彻底损毁,已经无人探究,毕竟圣人眼力大多非凡,看得出来那枚绯红鳞片虽然笼罩腥光,如似一团火雾一般,实际上却是某种自我修复的手段。诸如此类的情况,不太多见,却也不算罕见,世上剑修炼制本命飞剑,但凡有着一定传承而并非愣头青的,都知道本命飞剑炼成之后与人对敌,难免磕磕碰碰,卷刃缺损那是常有发生,便在炼制本命飞剑之时,都会考虑到日后飞剑的修缮与恢复,其中就有着几种比较罕见的天材地宝,甚至还有一些灵兵法宝,就天生具备这种功效,最受剑修喜爱。
孟萱然并非剑修,人尽皆知。
但鱼红鲤却显然是个女子剑修,会有这样一枚能够自我修复的绯红鳞片作为本名之物,进而辅以天材地宝炼成本命飞剑,于情于理,都能说得过去。
便再也无人继续关注。
尉迟夫人一剑之后,便再也不去多管这件事,如今正与云泽一起坐在临水酒楼的那间观景厢房中看戏。
实际上事情既然到了这种地步,就已经很难在继续发展下去,毕竟河道两边的两方圣人,至少在表面看来,谁都没有吃亏,谁也没有获益,大抵可以说得上是平分秋色。倘若真要计较起来,最大的败家还是红香阁,尤其是作为今晚这场盛事主角的鱼红鲤。历代以来,红香阁麟女梳拢问红尘,哪回不是群起而争,以为天大的机缘造化,却在今日,作为入幕信证的飞剑红鳞,竟然变成了一块烫手山芋,人人避之如虎想要拱手相送也就罢了,出手之人,还是各位前辈圣人,以至于竟然闹出这样一场天大风波。
河水倾斜,金色剑气悄然浮动,将河水侵蚀,化作云烟白雾,蒸腾而起。
三千里万丈深渊,横在面前,以为天蜇。
场面一时间安静下来,鱼红鲤赤足踩在水面上,任凭脚边水流滚滚,泄入深渊之中,手中捏着那枚仍可作为入幕信证的绯红鳞片,却是一时之间不知应当如何是好。
于其心意而言,其实是想要将这绯红鳞片送到云泽手中的。
这种感觉十分古怪,好像真正意义上的一见钟情,关键在于“钟情”二字,也好像老阁主口中所言,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真有其事,故而心弦悸动,心湖澎湃,像是小说话本中描绘出来的男子见到心仪女子之后,虽然有些不知所谓,却也如痴如狂,满腔渴望。
但若真要继续坚持,之前已经发生过一次的那件事,就必然还会再来一次。
真就是畏我如虎?
却又为何?
鱼红鲤可不知道那间观景厢房之中,正有一双能够堪破某种无形气机的武道天眼,正夹在人群缝隙之间努力看向这边,用力睁大了眼睛,想要将那无形气机看得更加真切,想要一窥全貌。
鱼红鲤神情复杂,美眸幽幽望向云泽。
妖娆艳态,确是浑然天成。
书中曾有言说一美人,道: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面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风情云意。纤腰袅娜,拘束着燕懒莺慵。擅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如今这段话用来放在鱼红鲤身上,也是恰如其分。
曾经的孟萱然也是如此,却在如今,已经完全收敛起来,因而看似不过一位花容月貌美妇人罢了,但鱼红鲤如今正是梳拢之日,还要舍了元阴以身入红尘,自然不会收敛哪怕只是一星半点儿。此间再看,那可真是幽幽怨怨惹人怜,莫说云泽,便是心坚如铁的景博文、姜北这些人,以至于就连看似脑袋里面只有修炼武道的钟乞游,都跟着心头猛地一跳。
甚至钟婉游、青雨棠、鸦儿姑娘这些女子,也都心中忽起不忍之念。
尉迟夫人哑然一笑,神识延展出去,“看”向自己那两位如今还在原处没有离开的弟子。先天剑胚的卫洺自是无妨,便连看都不曾看过一眼,反而已经原地盘坐下来,横剑膝上,看似闭目养神,实际上却一心放在气府之中,正在锤炼飞剑剑气,使之能够更快容纳自己的那缕本命剑气,成为自己的本命飞剑。
倒是唐醴,竟然露出一脸痴相,但这又能骗过谁去?那双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来了,肆无忌惮上下扫视着河面上的鱼红鲤,不是猛瞧人家的股侧大衩,就是猛瞧胸前露出的雪白沟壑,真也就只有这点儿出息了。
但话又说回来,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所以唐醴确实做得不错。
至于宁十一。
那鱼红鲤再怎么媚术天成,对于女子的作用也会大打折扣,除非是有某种奇怪癖好,便如此间观景厢房中,站在最角落里的那个炼精化炁境,与唐醴同样一脸痴相,但又稍有不同,这是真的痴迷其中,恨不能以女子身份取代了云小子成为那红香阁麟女的入幕之宾,将那幽幽怨怨拥入怀中,好生爱怜一番。
尉迟夫人扭头看向阮瓶儿,眼神古怪。
这是云小子是从哪儿找来的朋友,难不成还真有磨镜之好?
尉迟夫人忽然激灵灵一个寒颤,不再继续多看。
场间安静了许久,唯有河水哗哗作响。
云泽冷眼与那红香阁麟女相视许久,最终还是闷不吭声站起身来,转而欲走。
鱼红鲤终于忍耐不住,轻启红唇。
“云公子,果真如此无情?”
话音落罢,云泽身影已经消失在视野之中,对于她的话中祈怜,置若罔闻,一只手牵住小丫头柳瀅,一只手牵住少女鹿鸣,径出门去,已经不想再在这里多待。
鱼红鲤神情错愕,继而满面凄凉,泫然欲泣。
但见云泽下楼之后,走出临水酒楼,那鱼红鲤目光一直追随,可云泽却始终不曾回头再看,只有少女鹿鸣忽然扭过脸来,用一根手指按住眼角往下拉扯,吐出舌头冲着河面上的鱼红鲤做了个难看的鬼脸,之后便跟随云泽一道远去,很快就消失在街巷之中。
眼见于此,鱼红鲤红唇微颤,手中捧着那枚绯红鳞片,忽而痛惜阖目,竟是真有两行清泪落了下来。
再之后,她手掌轻轻一抖,那本命之物便咕咚一声落入水中,随波逐流,落入前方剑斩而就的深渊之中,绯红鳞片只在瞬息之间,就被其中萦绕不见的金色剑气绞成齑粉,好似点点火星流萤,散于水汽蒸腾之中,消失不见。
一众圣人,不过冷眼旁观罢了。
年轻一辈,河道南岸这边尚且还好,除去那疑似有着磨镜之好的阮瓶儿之外,便是钟婉游这位不以修行见长的钟氏麟女,也都心坚如铁,不会因为鱼红鲤的这番举动,就被影响了心湖心境,最多不过摇头一叹便罢,大抵是觉得这位红香阁麟女可能已经动了真情,尽管说起来有些匪夷所思,毕竟她与云泽如今方才不过初相识罢了,哪怕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也不该真就沉沦至此。
可若只是逢场作戏,又何必将那分明是件极其罕见的天材地宝的本命物,也弃之不要?
但先天武道胚子的柳瀅是个乖巧性子,断然不会看错,更不会说谎,所以这场所谓的机缘造化,那看似楚楚可怜的红香阁麟女,根本就是龙潭虎穴,唯恐避之不及,又怎会再如其所愿,与之共赴巫山?
可在河道北岸,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姬家麟子姬尚文,瑶光欲仙子赵飞璇,大半年以来,已在北中学府笼络了不少人心,如今就一并都给带了过来,说起来倒也都是天之骄子一般的人物,但终归还是有些片面,毕竟修行天赋不与心性心境挂钩。
而姬家麟子姬尚文那边,似乎尚且还好,至少没有露出什么难看之相,可瑶光那边,却是真的一片哀鸿遍野,哪怕头顶就正站在瑶光圣主,身边就是瑶光麟子,也依然不禁发声,什么话都能说出口来,这个撕心裂肺,喊着“鱼仙子何必哀伤,我愿与你共隐山林”,那个满面怒容,破口大骂“贼子云泽不当人,吾辈中人,此生自当与你不共戴天”。
那赵飞璇脸色铁青,继而胸脯深深起伏,变作笑意盈盈,转头看去那个言说要与鱼仙子共履红尘的,忽然抬手一指点在此人眉心,但见炫光一闪而没,这人便呆立当成,随后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抽搐,再之后,更是七窍流血,噗通一声栽倒在地,没了生息。
赵飞璇面上笑意收敛,眼神清冷看向众人。
“可还有人愿与鱼仙子共履红尘的?”
众人恍然惊醒,再看地上那个死不瞑目的,一阵悚然。
那俊秀男子哑然失笑,目光不留痕迹扫过身旁杀鸡儆猴的赵飞璇,眼神之中,晦暗神采一闪而逝,继而开口言道:
“鱼仙子天香国色,媚术天成,便是在下看了也难免心弦悸动,更何况这些人?食色性也,不算怪矣。赵仙子倘若心中不忿,自然也可施展手段,重新归拢人心,但要如此杀了...好歹也是天赋卓绝之辈,有些可惜。”
赵飞璇神情一滞,闷不吭声点了点头,却也并未再以美人骨手段收拢人心,而是乖乖站在一旁。
河道对过。
尉迟夫人目光忽然转向瑶光那边,自是听到见到了方才这些,青山黛眉挑了一挑,随后略作沉吟,忽而眼眸之中有着一缕雪白一闪而逝,当即面露异色。
但尉迟夫人却也不曾多说,收回搁在栏杆上的双脚之后,便起身悠哉悠哉转身离开。
红香阁麟女梳拢问红尘的人间盛事,已经可以算是就此夭折了,再要举办一场,显然不太可能,一方面是今日鱼红鲤的表现,实在是不似风尘女子,竟然对人一见钟情。是真是假还不知晓,但这件事肯定瞒不下来。那些与云有仇的,诸如瑶光、姚家、火氏,如今还要加上一个似乎已经站在了瑶光三方的姬家,或会十分乐得摘走鱼红鲤处、子元阴,以为报复,可若再要加上今日人人视那信证飞剑如同烫手山芋一事...且不说这件事的具体起因,已经注定了必然牵扯到红香阁那边,并且还有很大可能随之掀起一场牵扯极大的风波,就算这件事可以安然度过,那本该江湖上人人追捧的鱼红鲤鱼仙子,只怕也要人人畏之如蛇蝎。
就连圣人都要强行推让的处、子元阴,又岂是那么好摘的?
而如今再去回想当年孟仙子梳拢问红尘之盛事,那才是真可谓盛事,海内八方,凤毛麟角几乎全部到场,各种气机冲天而起,各种异象如同百花争艳,直到孟仙子对那云温书一见钟情误终生,伤了多少男儿心?
尉迟夫人忽然脚步一顿,眉关紧蹙,抬头看向临水酒楼上的席秋阳。
后者心有所感,回头看来,略作沉吟之后,身形一晃,便现身在其面前。
徐老道与乌瑶夫人、孟萱然、黑衣小童也随后而来,秦九州正在不远处,见到孟萱然后,神情说不出的古怪,但也仅仅只是片刻罢了,之后便满脸带笑,一路小跑着凑上近前,也不理会旁人都是一副怎样的表情,更不理会自己徒儿用力拽着他的衣袖不许他去丢人现眼,只一心对着心仪之人倾诉相思苦。
孟萱然置若罔闻,目光只是看向水面上一副失魂落魄模样的鱼红鲤。
直到乌瑶夫人烦不胜烦,忽而冷哼一声,大袖一副,便将秦九州扫飞出去,这才终于安静下来。
黑衣小童幸灾乐祸带着掩面不敢见人的谢安儿转身离开,去找秦九州,一方面是在这群圣人跟前,实在是说不上什么话,也不敢说话,更对之后的天下大势没兴趣,一方面则是奔着阻拦秦九州去而复返而去,当然也免不了一番痛打落水狗的无情奚落,谁让那家伙活该来着。
却在两人离开之后,一群圣人相聚于此,沉默无言。
便连河道对过,以及周遭那些圣道修士,也都未曾离去。
孟萱然沉默良久,终于还是走上前去,来到河岸边上,叫了鱼红鲤上岸再说。
有圣人亲自出手,拘禁了一方小天地化为己用,将此间诸位圣道修士全部笼罩其中,却将那些小辈隔绝在外。自此之后,足足一个时辰方之后,那位事先出手的圣人才将这一方小天地还归人间,一群人神色各异,已经不再多言,随后各自离去。
一直等候在此的小辈众人,面面相觑,却也知晓此事大概与红香阁那件秘而不宣的立阁之本有关,牵扯太多,甚至极有可能就会因此引来天下格局的动荡,绝非他们这些小辈能够插手,方才如此。
便只能各自按捺心中好奇,摇头离开。
...
话归先前。
乌瑶夫人自是不喜见到秦九州对于孟萱然纠缠不休的,还是这般当面喋喋不休,倾诉相思之苦,便大袖一拂,就将他给扫飞出去,整个人便如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一路哀嚎,渐行渐远,坠入城中。
等到黑衣小童与谢安儿找见他时,那家伙正哭丧着脸坐在一家元宵摊子上喝闷酒,也不知是刚刚在哪儿买来的,或者随身携带,就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一杯接着一杯,止不住地唉声叹气。
元宵摊子是街边十分常见的那种,用一块挺大的油布和几根还算坚固的细长竹竿撑起棚子,下面再摆上几张桌椅就算圈定了地盘,四面漏风。但元宵摊子上,除了秦九州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人在,想也知是与之前那场圣人间的明争暗斗所致,吓得这些凡夫俗子再也不敢停留原地,连同摊主也直接丢了摊子不管不顾,所以在这元宵摊子的旁边,那座用来煮水的火炉还没完全熄灭,旁边一张桌子上,仍旧摆着几个竹编簸箕,里面全是已经滚好的元宵。
谢安儿瞧了眼意态萧索的师父,没多吭声,径直走去火炉那边,瞧了眼锅里已经快被烧干的沸水,皱一皱眉头,便将锅里的水全部倒掉,重新换了一锅新水,重新架在火炉上烧。
黑衣小童一脸幸灾乐祸的模样,在秦九州对面坐下,一眼就瞧见这家伙藏在另一边的侧脸又红又肿,上面还清晰带着乌瑶夫人大袖上的几片黑羽刺绣,立刻拍桌大笑。
“就你这狗屁德行,还秦家少爷?这都第二次了吧?上次也是,脸都被我家夫人揍得跟个屁股似得,真不知道你是哪儿来的胆子,竟然还敢当着二夫人的面去找三夫人,厉害厉害,小子佩服得紧呐!”
秦九州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很显然的,秦九州又一次落到这般地步,乌瑶夫人是有意为之,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其实不止于此,换做男人见了心仪女子,同样都会下意识地希望自己至少表面能够看得过去,不会太过落魄。
而在其中,秦九州显然是个相当出类拔萃的,尤其注重自身仪容,前一次苦心谋划,好不容易等到了将成之际,便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妥妥当当,真也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这才跑去那条满是胭脂水粉的街道等待“有缘人”,却被乌瑶夫人提前看穿。
江湖上不成文的规矩很多,其中就有一个,叫做“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乌瑶夫人以前也是个愿意讲规矩的人,但自从二十多年前的那一遭之后,便再也不会与人讲规矩,视之如狗屁,自然也就苦了秦九州,被乌瑶夫人拳脚相加于脸,最终落到一个鼻青脸肿恍如猪头的凄凉模样,且不说那个时候秦九州还有没有脸去见孟萱然,便是能够鼓起勇气,当时的孟萱然也已经带着谢安儿买完了有需之物,返回家中。
这一次方才见面,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又被一袖打在脸上。
脸疼,心更疼。
好歹也是天下家族之首的秦家的少爷,好歹也是圣人修为,尤其一手传承古老符箓复文之术,毫不夸张地讲,这一整座天下间,还真没有几人能出其右,所以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
怎么偏偏到了这种事儿上,就处处碰壁?
先有云温书,后有乌瑶夫人,如今就连你这给人看门护院跑腿儿的黑毛畜生,都能跑来奚落我...
秦九州满心委屈。
那黑衣小童见了,嘿的一笑,爬上桌子伸手拍了拍秦九州肩膀。
“这就觉得委屈难受啦?没关系的,谁让你是名不正而且言不顺呢,所以只要你一天没放弃我家三夫人,二夫人就一天不会轻饶了你,下一次再要侥幸撞见三夫人,还会是今儿个这幅鸟儿样,习惯就好,真的。”
秦九州抬起头来,眼神幽怨。
“有你这么安慰人的?”
黑衣小童挑起眉头。
“现在见识到啦?”
秦九州黑了脸,连连摆手。
“去去去,别来烦我,想正事儿呢,让你打了岔子之后,都记不起来刚才想到哪里了。”
闻言如此,黑衣小童当即面露意外之色,眼神狐疑地看了秦九州一阵,见他确实不是随便找了个借口糊弄自己,这才悻悻然下了桌子,重新坐在对面。
正事是什么?无外乎就是那个黑瘦小丫头之前偷偷摸摸跟云泽说的那番话,可惜了柳瀅年纪太小,道行不深,对于那双武道天眼的运用更是不堪入目,实在是暴遣天物。但用暴遣天物来说小丫头对于那双眼睛的运用,还是显得有些过分了,毕竟任何一件事都不会是一蹴而就,总得慢慢学习,慢慢适应,才能逐渐领会个中神妙。
可即便如此,武道天眼也依然瞧见了那位红香阁麟女身上的古怪之处。
叫什么来着?
黑衣小童挠了挠头发,记得好像是说那女人身上有一团黑气,一晃一晃的,已经盯上了云泽,让那小丫头的感觉很奇怪,但具体是个什么样的奇怪法儿,小丫头没说,许是说不上来,也或能够看到的仅限于此,实在是说不出个一二三了。
但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武道天眼所能窥探到的某种气机,是山上修士无论修为再高,道行再深,也无法堪破的某种无形之物,它不是因为武道天眼存在才存在,而是本就存在,只是以常人之能无法“见”到罢了,就好像人之所以能够看到色彩,能够闻到气味,并不是因为拥有眼睛和鼻子才有色彩和味道,而是色彩和味道本就存在,无论有没有眼睛鼻子,它都存在,这是既定的规律,也是顺序,更是因果。
所以武道天眼所能窥探到的那种气机,并不需要予以质疑,并且这种气机的存在是好是坏,对于武道天眼而言,更是一探便知。
黑衣小童沉默良久,忽然伸手指了指秦九州手里的杯子。
“还有没有?给我一只呗?”
秦九州瞥他一眼,闷不吭声,手掌一抹气府之处,便取了一壶酒,一只酒杯,丢在桌面上。
黑衣小童笑着接过,自己倒酒喝了一杯。
“说实话,你现在在想的那件事,是不是跟三夫人有关?”
秦九州闻言顿了一顿,而后轻轻点头承认下来。
黑衣小童皱眉说道:
“我知道,今天这件事牵扯很大,当然主要还是因为红香阁的牵扯太多,且不说这么多年以来,究竟多少人进过红香楼,上过红香舫,单单只是历代红香阁麟女牵扯到的那些人物,都已经足够列出一本书来。如果,不对,不是如果,泽哥儿身边的那个小丫头所言肯定不虚,而这件事也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那么红香阁就肯定会成为接下来的风起之处,至于事情又会闹到什么程度,还不知道,毕竟这件事似乎已经牵扯到了红香阁的立阁之本,偏偏这一代的红香阁麟女也好,三夫人也罢,似乎都不清楚具体是个怎么回事儿,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红香阁的立阁之本,也就是那小丫头看到的黑气,对于外人来讲不是好事儿,所以红香阁的那个老娘儿肯定不会轻易说出来...”
说到这里,黑衣小童叹了口气。
“其实我也有些担心,毕竟红香阁看似只是一座娘们儿窟,但刚才也已经说了,那地方,牵扯到的门派家族太多太多,再加上人心各异,尤其那些作为庞然大物的圣地世家或者妖城,或许根本就是打从心眼儿里瞧不上那个全是风尘女子的门派,就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甚至还有可能会因红香阁那个老娘们儿关系,忽然跳出来庇护红香阁,所以这件事绝对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而一旦红香阁那里解决不了,就难免有人会将目光放在红香阁弟子身上,到时候,且不说那个名叫鱼红鲤的小娘们儿会有什么麻烦,三夫人这边...”
秦九州手中酒杯忽然砰的一声砸在桌面上。
旁边忽然传来谢安儿的一声惊呼。
原来是锅里的水已经烧开了,谢安儿正要往里下元宵,却被秦九州这边闹出的声响吓了一跳,一大把元宵全都掉进沸水里,溅起了不小的水花。
少女惨兮兮地回头瞧了一眼满脸杀气的秦九州,没敢说话,闷不吭声搓了搓受伤被沸水烫到的地方,然后拿起大勺,轻轻搅动锅里的元宵,以免粘在锅底。
黑衣小童收回看向少女的目光,扯了扯嘴角。
“哪有像你这样当师父的,徒弟都被吓得烫到手了,不知道关心一下也就罢了,铁青着脸给谁看呐?给我看?我是看见了,这也没用啊,更何况就算三夫人真的看见了,又能怎样?还不是不会把你放在眼里?”
闻言如此,秦九州神情一滞,满脸杀气立刻颓败下去,然后随手抹过气府所在之处,取了一枚瓷瓶出来,搁在桌子上。
黑衣小童满脸嫌弃,转头叫人。
“那小姑娘,过来,你师父给你药了,自己涂一涂。”
谢安儿立刻丢下大勺,乖乖上前,拿了那只瓷瓶之后,不忘弯腰道谢,然后回去炉火那边涂药,以免打扰到两人谈话。
黑衣小童将双腿盘起,坐在屁股底下。
“我跟你说句心里话?”
秦九州看他一眼,闷不吭声点了点头。
黑衣小童这才压低了声音问道:
“听说过寡妇门前是非多没?”
秦九州嘴角一抽。
黑衣小童瞪他一眼,继续说道:
“虽然难听了点儿,但这是实话,而且两位夫人也肯定不会觉得我说她们是寡妇,就非得打我一顿。为什么?因为这是实话,哪怕听起来好像有些不入耳,但寡妇这两个字,说到底也就只是一种身份罢了,对于两位夫人而言没什么影响,所以哪怕有人直接称呼二夫人乌瑶寡妇,称呼三夫人是孟寡妇,你信不信她们也不会出手打人?倒是你,明明听说过寡妇门前是非多,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还非得做惹是生非,不打你打谁?”
“...我知道。”
秦九州叹了口气。
“但你也应该知道什么是寡妇,死了男人的才叫寡妇。既然人死生前万事空,那孟姑娘...孟仙子,就已经是自由身,哪怕曾为人妇,也是曾经,所以至少在我看来,现在的孟仙子就是可以另外找个男人的。既然我心有她,又是真心实意,有何不可?”
秦九州咧嘴笑了笑。
“就好像之前那个鱼红鲤明明见到场面已经针锋相对,却也还是将那作为信证的飞剑丢给了云小子,还说天意已决,则心意已决。再之后,那信证飞剑被尉迟夫人一剑毁去,好不容易找回了本命物,那个时候你也应该见到了,她还想着要将那片本命物交给...”
言至此间,秦九州忽然话音一顿,继而皱紧了眉头。
“这不对,红香阁弟子修行之余,该是常以心算推演之法,历经红尘旖旎,才能做到腰斩大丈夫,脱身红尘里。说得再不客气一些,就是什么样的男子、怎样的云雨欢好,没在心中见过?因而出阁之时,无论麟女还是寻常弟子,都该是心坚如铁才对,怎么偏偏做出这么一副一见钟情,至死不渝的模样?尤其两代红香阁麟女,竟然前后栽在了云姓父子手里...”
黑衣小童嘿的嗤笑一声。
“这有什么不对的,说白了就是我家老爷和泽哥儿魅力不凡呗。你这家伙好歹也是读书人,光读圣贤书了?没读过小说话本?负笈远游的落魄书生途经破庙,偶遇山水精魅也或狐媚女鬼,继而发生种种曲折离奇的故事,你没读过?不都是一见钟情,至死不渝?要不哪儿来那么多脍炙人口的故事?难不成书上有写,就不许人间真有了?”
秦九州冲他用力翻了个可以吓死人的大白眼,没有理会这番强词夺理。
倘若换做其他人,这番话套用其上,当然不算强词夺理,恰恰相反,甚至还会很有道理,足够将他说服。可无论孟萱然也或鱼红鲤,毕竟还是出身红香阁那种风尘门派,且不说修行之法如何如何,就只说出阁之前有关心性的种种历练,尽管未曾得到证实,但据传说,红香阁中有着一处效用似与临山城那座观景亭十分相仿的去处,同样谓之“一切皆幻象,万物心中生”,可以将心中所思所想所念具现出来,既是虚假,也是真实,因而秦九州才会言道:无论麟女还是寻常弟子,都该是心坚如铁才对。就是因为这些红香阁出身的风尘女子,早已见过了最合心意的男子,所以才会心坚如铁。
在某种层面上而言,那所谓的“一切皆幻象,万物心中生”,其实也能勉强算是红香阁的立阁之本之一。试想,倘若红香阁弟子未曾心历红尘,一经入世,倘若不曾碰见心仪男子也就罢了,可若真的碰见,又会如何?
且不说是否会被花钱买人之事所困扰,仅仅只是红香阁所修灵决会有极大可能泄露出去,就已经足够头疼。
对于红香阁而言,倘若弟子心性不坚,便可谓是遗祸无穷。
因而一直以来,红香阁都十分注重这一方面,乃甚于红香阁挑选弟子之时,尤其挑选麟女之时,对于心性方面的要求还要高于修行天赋很多很多。
可偏偏接连两代红香阁麟女,在遇见云家父子之后,竟然都是一见钟情?孟萱然对待云温书,自是绝无话说,梳拢之日过后,便当众言之,此生再不入红尘。而这一代红香阁麟女鱼红鲤,偏偏还没见到云小子,就已经将目光转了过去,怔怔出神,后来见到,更是无惧瑶光圣主在内的四位圣人含怒相视,也要将信证飞剑送去那间观景厢房,再后来,那鱼仙子惨遭无视,更是直接丢了本命物任其损毁于剑气之中,岂不可谓是至死不渝?
若只一次也就罢了,可以说是意外,含糊过去,可偏偏上一代麟女方才发生过的这种事,又一次发生在这一代麟女身上。
红香阁的那位老阁主,虽然年事已高,但好歹也是圣人修为,远不到老眼昏花的程度,怎么可能一而再地犯下这种错误?
秦九州忽然起身,目光灼灼望向自己飞来的方向,随后神情变幻片刻,又重新坐了下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再徐徐吐出一口酒气,愁眉不展。
黑衣小童神情古怪地看着这位读书人,有些搞不明白这人究竟怎么回事儿,难不成是被自己方才那番话给打击疯了?
多大点儿的屁事儿啊,好歹你也是位圣人,就这心性?
黑衣小童颇为苦恼地抓了抓头发,犹豫许久,这才用力叹了口气,无奈言道:
“行了行了,我道歉还不行嘛,你这人,真是年纪不小,心眼儿不大,不过我也劝你最好想开点儿,反正你也比不了我家老爷和泽哥儿,干嘛还要这么斤斤计较?别说是今儿个,就是明儿个,那也还是比不了,反正都是这幅鸟儿样,趁早习惯了,自己也舒心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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