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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阴间阳间


弟子房里,云泽正躺在床上枕着双手发呆走神。

        明日就要远行万里去往风响谷,却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只明日一早去一趟学院饭堂,买些吃的喝的带在身上,再带一些换洗的衣裳和银钱,就已经完全足够。毕竟对于修士而言,很多事情都比凡人更方便,而诸如绳索火石之类的,就全无必要。

        又不能静下心来修行,云泽才会闲然无事。

        而在极远处,白先生与乌瑶夫人立于云端之上,足以俯瞰整座学院。

        还在卷云台上愁眉苦脸的姜夔有所察觉,转过身来,向着白先生与乌瑶夫人的方向抱手鞠礼,略作迟疑之后,便一步迈出,同样来到浩渺云端。而当这位一院之主方才站定时,旁侧便又多出一人,便是如今已经化名席秋阳的杨丘夕,在见到白先生的时候眼神多多少少有些难以言述的复杂,许久才摇头一叹,未曾抱手鞠礼,也未曾说过什么,就只是同样转身看向远处弟子房中的云泽。

        白先生看向席秋阳,面上笑意更甚许多。

        “我当年指点云温书,让他斩去道行,另辟蹊径,也只是机缘所至,更是心血来潮,想要瞧一瞧如此天纵之资的人物,是否能够在一身杀力之外的其他方面也做到名垂青史。却不想,竟是被你恨了这么多年。”

        白先生双手负于身后,上前一步,来到席秋阳的身边,低头看向弟子房中的云泽,笑意不减分毫。

        “你是觉得,倘若没有我去指点云温书,让他斩道重修,也就不会导致云温书的修为境界落后他人许多,而到姚宇终于接任瑶光圣主的位置时,云温书也必然已经成为人族大圣,不会被瑶光圣地与皇朝联手围杀导致命桥崩碎,更不必将生机底蕴全都燃烧殆尽才能勉强逃出生天?”

        “难道不是如此?”

        哪怕面对这位绝世大妖,席秋阳也没有任何恭敬可言,冷眼相向,全凭心意。

        白先生并未因此着恼,摇头轻笑。

        “是有我的原因在,有关这一点,我并不否认。但世事自有定数,哪怕没有我的指点在先,云温书也必然会有一天明白过来,仍是斩道重修,什么都不会改变,也无法改变。有个道理,你自己就知道,便是修行之人本是窥窃天道,本就为贼,修行之难便就难在与天道做对。那云温书虽是自有历史痕迹以来,为数不多真正有望能够窥探到仙道何在的人物,但其自身本就有着极大的因果。坦而言之,就是无论如何,云温书都不可能寻出仙道何在,甚至他的路,要比这一整个天下人,都短得多,也更难得多。”

        闻言之后,席秋阳转过身来,眉眼皆沉,不曾开口,等待答案。

        乌瑶夫人与姜夔也都神情不同,各自望来。

        白先生忽然明媚一笑,嘴唇微动,以秘法掩盖了自己的声音,避免隔墙有耳,也将姜夔隔绝在外,又以最简单直接的寥寥几字,道出了一则从来无人知晓的秘闻。

        哪怕乌瑶夫人,对此也是从不知晓,与席秋阳一般,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只可怜一点儿声响都没听到的姜夔一阵抓心挠肝的难受,却也知道能从白先生口中说出的,而且还是乌瑶夫人也不知晓的秘闻,就若非千古之奇,便是石破天惊。到最后,姜夔也只得愁眉苦脸一阵哀叹,将目光望向弟子房中的云泽,也将那听不到的秘闻抛之脑后,避免心中难受。

        “姜院长莫怪,此事确实非同小可,须得谨慎为之。”

        白先生忽然转过头来,看向姜夔。

        后者诚惶诚恐,慌忙弯腰低头,抱手鞠礼。

        对于这些繁文缛节自来不太喜欢的白先生轻轻摇头,略作思忖之后,大抵是觉得如此当面隐瞒多多少少有些不合适,便以道破天机当作补偿,缓缓开口道:

        “有关姜家底蕴一事,姜院长大可不必如此费心。”

        “这...”

        闻言之后,姜夔有些不明就里。  

        席秋阳回过神后,听闻此言,看一眼眉头紧皱有些拿捏不定的姜夔,轻声道:

        “白先生可以耳闻天下事,虽然无法窥探天机,但很多事,白先生毕竟是位局外人,可以将一切都听得清楚,看得分明,就多多少少也能推算些许。有关姜家底蕴一事...既然白先生已经说了不必费心,那就真的不必再费心。”

        在说到“姜家底蕴”四个字的时候,席秋阳面上神情有些复杂,言罢之后,又暗自叹了一口气。

        他转过身来,面对姜夔抱手行礼,聊表歉意。

        姜家底蕴为何受损,能够知晓其中真相的姜家人并非很多,但姜夔却是心知肚明,而此间眼见席秋阳如此做法,原本还因再次提起这些,就多多少少有些复杂和阴郁的心情顿时便就一扫而空。

        姜夔侧过身形,轻轻摇头,未曾受下席秋阳的这一礼。

        “席长老,大可不必。”  

        同样回过神来的乌瑶夫人冷眼旁观。

        白先生笑着看过这些,见到席秋阳还要说些什么,就为了避免他二人在此事上喋喋不休,插嘴道:

        “今日,我与貂儿暂且留在此间,待明日再走,就还要姜院长尽一番地主之谊,为我与貂儿安排一间住处,再备些吃食给貂儿,如何简单就如何来,不必太过劳烦。”

        席秋阳一句话卡在喉咙里,没能说出来。

        姜夔也乐得如此,只问了那位他还不曾见过的“貂儿”是否有忌口之后,就立刻转身去安排。

        弟子房中的云泽,忽然翻身而起,去了卷云台。  

        眼见于此,白先生虽然面带笑意,却也慢慢眯起眼眸,一双眸子蒙上十分晦暗的银白光泽,运转秘法将云泽体内的气象万千全部看得清楚分明。

        人之肉身,统计七百二十座穴窍府邸,中有三百六十五座正穴气旋,合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以应天机,方能持满,恬惔虚无,真气从之,气从以顺,精神内守。可在白先生的眼中看来,云泽那周身三百六十五座正穴气旋却是晦暗无光,杂以粉尘,行动有滞,闭塞难通,尤其眉心灵台处,本就满布阴晦,如积尘落灰,而今更是敷上一层朱粉诡光,不得清明。

        “美人骨的祸人手段。”

        白先生将目光望向别处,俯瞰整座学院,很快就找到了赵飞璇。

        “十二桥境的美人骨,难怪。”

        “美人骨自来都是红颜祸水,许以避之如虎。但凡事有利有弊,此番,未尝不是一场可以用作砥砺心性心境的机缘。”

        乌瑶夫人轻叹一声。

        “妾身本是不愿泽儿受此祸乱,但...”

        “道理终归是有道理的,当年云温书不也是只凭自己就披荆斩棘,走出了一条康庄大道?他可未曾仰仗过祖辈蒙荫,甚至就连护道人都不曾有过,无数次险死还生。”

        白先生洒然一笑,言语间另有所指。

        有些事,白先生能够看得穿,看得破,但却不好多说。

        便如云泽气府中的气象万千,以及气象万千之下隐藏的那些。可毕竟这些也是别人家的自家事,乌瑶夫人如何决断,白先生并不打算过分强求,最多也就只是说上一句,乌瑶夫人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就作罢,也能免得再生枝节,好人做不成也就罢了,还要被人记恨在心。

        姜夔去而复返,已经准备好了住处与吃食。

        白先生收起秘法神通,神情平淡,回去学院后山接了自家貂儿,跟着姜夔去到学院之外,在一处姜家门下的酒楼下榻。

        说是不必太过劳烦,可白先生毕竟也是绝世大妖,不好怠慢,姜夔便就给安排了酒楼中最为奢华的顶层房间,备好了无数吃食,满满当当一条三丈长的宴席酒桌,让从未见过这般奢华的貂儿两只眼睛晶晶亮,待到姜夔方才告辞离去,就立刻欢呼一声,跑去桌前拿了这个又拿那个,好不快活。

        白先生乐得如此,上前拍了拍白裙女童的脑袋,弯下腰来柔声道:

        “乖貂儿,你现在此吃喝,我且出去片刻,稍后便回。”

        只顾吃喝的貂儿忽然一滞,扬起脑袋大眼睛看着这位白先生。后者无奈,宠溺一笑,再拍了拍白裙女童的小脑袋。

        “就只片刻,很快就回来。”

        见状,白裙女童只得可怜巴巴点了点头,先前见到如此玲琅满目各种精致吃食的兴致已经消退不少,却也乖乖在桌前坐下,拿起桌上的一块糕点咬下一小口,闷闷不乐地细嚼慢咽。

        白先生有些无可奈何。

        “拿上几样喜欢吃的,我带你一起去。”

        闻言,白裙女童立刻高兴起来,手脚麻利地拿了几块茶酥糕点,就跟着白先生一道出门去。

        未曾惊动任何人。

        也只片刻,就来到学院中的卷云台。

        云泽正一如既往靠坐在一根盘龙立柱的下方,正冲着远处夜色中的云翻雾涌一阵发呆,偶尔会因为身在此间,便想到那位似从画中来,惊为天上人的青莲圣女,又偶尔会因为心绪纷杂,想到翩翩俊公子,杀人不脏衣的景博文,也或顾绯衣,姜北,陈子南,罗元明,甚至是老家山上的陶爷爷,大伯云温章,堂哥云鸿仁,表姐孟支离...可无论想到的是谁,都会在古怪纷呈、迷光乱象中变成那位瑶光欲仙子。

        云泽很清楚美人骨究竟如何凶险,却又自控不能,也似是莫名就变成了一只被人将线牵在手里的木偶,可偏偏并不觉得被人掌控,就在心中有着说不出的古怪复杂感受。

        许久,一口浊气缓缓吐出。

        云泽站起身来,对着远处的云翻雾涌伸个懒腰。

        明日一早,便要启程。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来到他身边,身上带着一种极淡的兰花香。

        男子身材修长,一袭衣冠胜雪,肩上披着纯白的绒毛裘衣,脸庞棱角分明,面上白净无须,眼眸之深邃也似藏着苍莽大海,在满天星辰下流淌着波光涟漪。

        身后还跟着一位白裙女童,粉嫩可爱,正抱着中年男人的大腿,从侧面露出半个脑袋,大眼睛怯生生的看着他。

        云泽挑起眉头,重新看向这位中年人。

        看不透这位中年人。

        白先生唇角含笑,眸光隐晦,眺望着远方那片星河落云海的壮阔景色。

        白裙女童看云泽,云泽看着白先生,白先生看星河云海,深邃眼眸中有气象万千生灭不定,好似推演出无穷大道,在一双眼眸中,就另外开辟了一个天地新世界。

        云泽心下惊骇,有着许多狐疑,却始终没敢出声。

        许久之后,白先生才终于看罢,嘴角笑意更浓几分,低下头来,也垂下眼眸,暗自回味。

        绝世大妖看万事万物,都有道法。

        星河落云海,云海托星河。

        白先生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过身来看向云泽。

        天地之间忽然吹来一阵风,并不如何厉害,却让这天地之间的云翻雾涌忽然变得格外激烈,显现出真正的气象万千!  

        云泽大惊失色,在对上白先生的眼眸视线的一瞬间,就被立刻吸引进去,恍恍惚惚见到天地晦暗无光,浮于虚空之中,也似混沌未分,朦朦胧胧。正迷茫之际,便就听闻“轰!”的一声振聋发聩,凭空之中一道赤练笔直落下,砸穿虚无,方才天地初开,积云成霄,刚气所持,积土成山,万钧可支。

        随后有:  

        天云倒挂,垂下白练飞瀑,虹光长贯,射穿星河斗府!  

        雷霆横过,游荡千丈蛟龙,长风击空,卷起万埃沉浮!

        道法始生!

        一眼之中,变化无穷。

        云泽身躯骤然一震,醒来时,已经东方日出。

        那位衣冠胜雪一身白的中年人早已离开,卷云台上空空荡荡,再无其他。  

        ...

        白先生临走时,只有昨夜之前还在记仇的席秋阳前来送行。

        直到走出北城。

        白先生领着那白裙女童,驻足在一座矮丘上,回头望去,见到那位故人之子出神良久,似乎仍是有些不明就里,却又暗自沉思,嘴角勾起一抹浅显笑意,意味深长。

        席秋阳眉关轻蹙,要比云泽更加不明就里。

        天地初生之象,又岂是随便哪个人都能有幸见到的?  

        “如此,便就算是将欠下的,都还了。”

        白先生手指轻轻捏了捏白裙女童稚嫩手心,低头看向这位早年间被他偶然捡来的小貂儿,随后就蹲下身来为她擦拭嘴角残留的一些糕点渣滓,格外宠溺。

        席秋阳转头看去,恍然大悟,略作迟疑之后,抱手鞠礼,代替云泽谢过。

        “不必如此。”

        白先生轻轻摇头,重新起身。

        “之前你在心里恨我,我不怪你,便是因为我也自认有错在先,毕竟当年云温书也是因为我的一席话,才会自斩道行,重新修行。尽管如我先前所言,万事万物,自有定数,哪怕没有我的原因在,云温书也必然会有其他原因自斩道行,可若如此就将罪责全部推脱出去,也多多少少显得有些不近人情。欠了云温书的,如今已经不能还给他,那就只能还给云泽。”

        白先生笑了起来。

        “就跟父债子偿一样的道理,总不能让我再去阴间,将这些欠下的东西,都还给一个已经用不到它的阴鬼吧?更何况,这也是云温书自己的意思。”

        闻言之后,席秋阳嘴唇微动,却没能说出话来,只得低下头去,眸光晦暗。

        白先生自然知晓眼前这位曾经号称同辈之中天下第二,却在云温书销声匿迹之后没多久,就在忽然之间一夜白头的天纵骄子想说什么,无非就是想要再去看一看云温书,看一看那个曾经与他亦敌亦友,争了整整两千年的老朋友,如今在阴间过得好不好,又是否还有转世可能。

        但其中有些事关重大的隐秘,哪怕白先生,也不好与人多说。  

        更何况白先生纵然身为绝世大妖,也不能过分频繁地来往阴阳两界,而且这种事本就坏了规矩,更是忤逆大道,尤其忤逆的还是阴阳两界的两种大道,哪怕换成一个时代的王者,最多最多,也就只能做到如他这般,踩在阴阳两界的界限边缘上,只将一只脚踏进阴间,问一问如今已经到了那里的云温书,听一听这份已经欠了许久也没能偿还的人情,究竟是要还给阴间的鬼,还是还给阳间的人。

        在如今的这个天下,也就只有白先生才能勉强做到这种事。

        毕竟大道王者之下,修为境界越是高深,就越是不能轻易跨越阴阳两界的界限。

        阳间是阳间,自有阳间的规矩。

        阴间是阴间,也有阴间的规矩。

        而且阴间大道与阳间大道虽是同源,却又并非同意同体。也便是说,哪怕阳间这里的天道彻底崩塌了,也对阴间没有任何影响。

        阴间是整个宇宙的阴间,而天下,则是这一方天地的天下。  

        “阴间,就是另一个阳间。”

        白先生忽然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说完之后,就领着白裙女童小貂儿转身离去,一步步走远,直到遥不可及。

        席秋阳独自留在原地,暗自揣摩白先生临走前说的那句话。

        似乎,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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