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溯世追源（四）

他们离开米铺之后，去了对面的猪肉铺，老板猪肉荣是个粗人，此刻大力地剁着猪骨头，摊子的上方挂了一大块的猪后腿，边上围了一圈伸长了脖子等着拾碎骨的小孩子。

        莺儿拿着铜钱蹦蹦跳跳地递给猪肉荣说：“猪肉荣伯伯，给我们一条猪肉，要肥一些的。”

        猪肉荣黑沉着脸，眼皮都没抬一下，粗声道：“没有。”

        “那个不就是猪肉吗？你怎么说没有呢？难道是牛肉吗？”莺儿瞪大了眼睛问道，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块巨大的猪后腿，口中咽着口水。

        猪肉荣没好气地把刀往案板上用力一斩，横眉说道：“我说没有就是没有，这猪是县丞大人娶七姨娘，让我去他府上杀的。这年头除了那些当官的，谁家还能吃得上白米面和肉。”说完，他瞅了一眼方大人手里鼓鼓的两个袋子。

        方大人下意识地将提着袋子的两只手背到了后面，但仍掩不住满脸的羞愧。

        方夫人倒是从容自若，她淡定地拿过了方大人手中的米袋和面袋，倒在了猪肉荣摊子上的两个大海碗中，然后又放下了一吊铜钱。

        猪肉荣瞪眼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夫人笑说道：“荣老板，您别误会，是我们让您为难了，这点米和面也不多，您给嫂子和孩子们熬点粥，做点饼吧。还有这猪肉，能否行个方便，卖一点给我们，不需要很多，一小块就行，孩子很久没吃肉了。或者您给我们一些带点肉的骨头就行。”

        猪肉荣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好脸色：“别跟我来这套，一点米和面就想收买我，也不看看我猪肉荣是什么人。这些你赶紧拿走，我们不吃这些人血粮食。”

        他话音还未落，里面冲出一个人影揪着他的耳朵就骂道：“你猪肉荣能是什么人？不过就是一个杀猪的，人家县令夫人给你脸了，好好跟你说话你不听，猪脾气又犯了是不是？你不吃是你的事，怎么着，也想连带着把我们娘仨儿一起饿死吗？

        老大老二都多久没闻过面味儿了？你个没良心的，老娘自打嫁给你，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如今这年月，谁家还能买着米和面呀，你要让孩子们都饿死吗？”说完，竟哭天抢地地抹泪嚎起来。

        吓得猪肉荣登时身子矮了半截儿，五大三粗的汉子立时温顺得猫儿似的，软语对他老婆说道：“老婆，你看你，明明是你打的我，骂的我，怎么自个儿倒哭起来了。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你说，你要给他们哪块肉，我就切哪块。”

        听他这么说，猪肉荣老婆立刻反手一抹眼泪，一把将猪肉荣推开，自己一只手就提起了斩在案板上的刀，没事儿人一般对方夫人热情地说道：“方夫人，你说要哪块，我亲自切给您。”

        方夫人显然被这猪肉荣老婆瞬间变脸的功夫震着了，她有些发怔，迟疑着说道：“荣大嫂，您随便切就行，我银子也不多，就要这么一点儿就够了。”她纤纤小手比划道。

        “婶婶，婶婶，要肥一点的，肥肥流油的肉可香香了，这样就可以多吃几顿呢。”莺儿看着猪肉荣老婆手里刚抬起的刀，瞅准时机插嘴说道。

        “好嘞。”猪肉荣老婆眯眼笑道，手起刀落，切下了一块肥瘦相间的，又顺带划了一块肥的，顺手拿起手边的草绳包扎好递给了方夫人。

        方夫人看着肉，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个……您切得多了。我们吃不了那么多。”

        “吃得了，吃得了，娘亲，莺儿吃得了。”莺儿垫着脚尖，舔着嘴唇看着那块肉，一边扯着方夫人的袖子，一边小声地说道，生怕娘把多出来的肉再给还回去。

        猪肉荣老婆满面带笑说道：“没事儿，多了您就受累再做一顿给莺儿吃。方夫人，你别见怪，我们家这头猪一直都是这么没脑子，不会看人脸色，也不会说话，但他真不是坏人。也是如今这世道实在是太难了。我们的日子太苦了。”说着，她的眼眶又红了。

        “是，是，是。荣大嫂，其实荣大哥说的也没错，是我……我对不起全县的百姓，让大家受苦了。”方大人强忍着心中的憋屈，哽咽着说道。

        “方大人，您可别这么说。眼下大伙儿们都是饿得急了眼了才会这么对你们的，但自打您来到我们这小县城之后，为我们做了多少事儿，我们心里都明镜儿似的。

        这天底下，有哪个当官的能为了让老百姓有口饭吃，最后把自家的祖宅都卖了？您这样的人若是贪官，那这天底下就没有好官了。方大人，方夫人，您二位都是明事理的读书人，别跟那些没脑子的一般见识。谁的一生没有大风大浪呢，兴许熬过这阵子就好了。”猪肉荣老婆安慰二人说道。

        一番朴实贴心的话说得方大人夫妇铭感五内、热泪盈眶。

        “若是其他人也能像这猪肉荣的老婆这样明事理就好了。”莫灵萱叹了一口气。

        买完了肉，方大人的手里都提满了，他看了看手里的东西，面带难色地说道：“这么多，哪里吃得完？”

        方夫人冲他眨了一下眼睛，闪进了一条破旧阴暗的巷子里，方大人牵着莺儿跟上前去，这才发现角落里佝偻着三三两两的老人，许多人的唯一家当就是一个破碗。

        “这些人是？”方大人疑惑道。

        “这些老人很多都丧失了劳动能力，又逢着饥荒，碰上儿女不孝顺的，就被赶了出来。”方夫人淡淡说道。

        说完，她打开了两个袋子，拿起了一个老人的碗，舀了一碗米递给了她。看到白米的那一瞬间，老人的眼睛都亮了，她合掌不住说道：“谢谢方夫人，谢谢方夫人。”

        其他的老人见此情形，纷纷提着碗上前来哀求。

        方夫人笑说道：“大家别着急，一个个来，都有，都有。”说着接过了又一只碗，舀了一碗面粉。莺儿也自发地充当起娘亲的小帮手，帮着给那些老人递碗，分米分面。

        “怪不得你让我收下这些米和面。”方大人低声说道。

        方夫人擦了一下湿润的眼睛，嗔笑说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般老实吗？虽然我们吃不了那么多，但也可以分给更多的百姓呀。不是我拦着你，你还要还给他，真是个书呆子。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考上的状元。”

        方大人低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心中暗暗说了一句：我这辈子最聪明的时候就是娶了你。

        从巷子里出来的时候，面袋子已经空了，米袋子里还剩一小兜，就这还是大家看到米袋都空了以后，每人又从自己的碗中倒了一些回去。

        方大人对妻女说道：“你和莺儿先回去吧，我去买点东西，去去就回。”

        方夫人看了一眼方大人，欲言又止，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她顺从地点了点头，牵着女儿，温柔地笑说道：“莺儿，我们先回去做饭好不好？娘给你做好吃的赤滚肉，好吗？”

        “好好好，娘亲，快走，我们快回家去。”莺儿拖着女子急不可耐地往前跑去。

        方大人看着妻女远去的身影，露出了一个凄楚的笑容，众人皆觉得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方夫人带着莺儿来到了一处仅有破瓦残垣的破庙，一阵忙碌后，地上支起了一口锅，锅中煮着热腾腾的赤滚肉，扑鼻的肉香飘散在空气中。

        莺儿大口地对着锅里的肉猛吸气，小手欢快地挥舞着，口中直说：“好香呀，好香呀，娘亲，我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女人笑眯眯地对她说道：“再等一会儿，等爹爹回来了我们就开饭。”

        “好。不过，娘亲，我们为什么要在这儿吃饭？为什么不回家呢”莺儿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因为现在城中闹饥荒，有很多可怜的人家都没有饭吃，所以我们把房子卖了，换成粮食分给大家，可以救很多人。”方夫人笑着对莺儿说道。

        “娘亲，我不懂，那些人都好坏，说爹爹是坏人，还拿石头丢我，为什么我们还要卖了房子救他们呢？我们自己经常都吃不饱。”莺儿撅着小嘴说道。

        “傻孩子，那些人不是坏人，他们只是太饿了才会这样对我们。你饿肚子的时候也去厨房偷吃过点心吧，爹爹有没有怪过你？”方夫人循循善诱。

        “那倒没有。不过娘亲，我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哦。”莺儿贴着方夫人的耳边轻轻地说道：“爹爹不怪我，那是因为他也是去厨房偷吃点心的，他说你做的饭菜不合胃口，还是姥姥做的玉藕团子更香。他还和我打勾勾呢，说千万不能告诉你。”

        “哦？是吗？你爹爹说我做的饭菜不合胃口那等他回来我要好好问问他。”方夫人佯装皱起了眉头，眉眼间却是止不住的笑意，还有隐隐的泪花。

        “不行不行。”莺儿慌忙摆着小手：“不能问，不能问，娘亲你千万不能问。爹爹说如果让你知道了，他以后就不带我一起偷吃点心了。”

        方夫人含笑将莺儿搂在了怀里，说道：“好，娘亲不问，永远都不会问的。”

        莺儿这才放心下来，她环顾四周，这破庙里荒草丛生，又脏又破，不由怯生生地问道：“娘亲，那我们以后住哪儿呢？要一直住在这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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