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有泉积暑
天边的云团染上了少年脸庞一般的绯色，夜幕渐垂。四面八方卷来的风无孔不入，穿过山林时唱起了细碎而绵长的歌，伴随着夜鸮沉闷的声音，似乎是在宣告骚乱与不安的降临。
当月牙西移时，骚动的林间终于归于寂静。真正深沉的夜永远不属于鸟叫和虫鸣，深夜的荒林只属于走投无路的猎食者。
霞落山位于共和国西陲，这座山的名字还有个来头，前人《山水异闻志》载“霞落山，西依莽原，东接汉川，山峦形胜，冠盖巴渝。夏启始践位，有练气士举霞飞升，光五彩，巴人见而异之，始立庙。”
关于这座山还有些不经之谈，说什么夏启继承父位以家天下取代公天下时，这山上还出过飞升仙人，得道时霞光灿烂，其色五彩。
古志里还说从前此地乡人敬而畏之，立过一座庙奉以为神，四时受祭。
只是神庙如今早已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当年神话里一笔带过的乡人，发展壮大，已经建立起一座座能保留千年的坚固城市，而神话里的仙人，却只在乡民口耳相传间留下一点影子。
如今倒不见人再谈这些神神鬼鬼的故事了，但霞落山在渝州仍属一方名胜，游人不绝，尤以冬季为最。因为每年落雪满山时，只有悬顶之上的一处山泉终年不冻，得名积暑潭。
积暑潭大大小小共有五个，最大的一个，面积也不过二十来平，其它四个小的如星落四周，白天日头高时，光可鉴底，日出日落时潭雾缭然，看起来赏心悦目，当年初建夔安郡，郡府就在悬顶上大兴土木，以待游人。
近十年来更是得益于网络的发达而在大众间广泛传播，加上有心人推波助澜，将某朝某代游幸过此处而得享高寿的前代帝王翻出来，炒作得越发神乎其神，强身健体还算有根有据，延年益寿等等只管怎样唬人怎样说了。
三人成虎，不管真相如何，霞落山客流量却是越来越大，来到夔安郡的游客，人人都想看一看传说中的仙泉，以致于近年来终于不堪重负，山林褪色。
郡府执政者颇有远见卓识，未免竭泽而渔，所以前两年就宣布夏季封山，使山林得便可以修养生息。
可是夔安郡一无矿产资源，二来又位于共和国西南内陆，错过了早些年的经济腾飞，仅以旅游业为经济发展的支柱，这一封山，就搞得两年来夏季三个月郡里人流量大减，经济因此缓滞。
郡内人怨沸腾，上访的人越来越多，郡府官员不堪其扰，传出话来，明年就不再限制入山时间，今年暂且作为过渡，偶尔有乡民入山，闹起来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多。
这天正是七月盛夏，因为封山令，入夜后偌大一座山林就不见人影了，月光之下，倒颇有点化外之地的悠闲。
可是树影幽幽之间，却隐隐能见得人影晃动，这已是许子鱼第七次乘着夜色入山了。
他前生自幼随外公进山摆摊，为了逃一点租摊的费用，对于各处小道熟悉的很，目下虽然还处于封禁时期，但也只是对于游客，管不住本地人偷偷摸摸的举动。来自附近村庄的管理人员和他相熟，许子鱼知道他夜里睡得早，他一路畅通无阻，只需避开监控的天眼，就不会有被人发现之虞。
许子鱼一直走到山顶，才在潭水边的栏杆前停了下来，围栏不过半人高，原也只是为防人多时拥挤以致游客失足落水所设。
此刻许子鱼立在积暑潭外，看着月光下潭水被风吹得晃动起的波光，神情恍惚不知眼前所见是梦是真，尽管连续几夜里他都有亲手触碰潭水。
许子鱼记忆里的积暑潭不是这样的，那时他日日所见的是废弃的栏杆，穿行的野兽，广大浩淼的湖水，以及比眼前更为茂盛也更加危险的的森林。
按许子鱼前生的记忆，积暑潭是一处绝地天通的节点所在，在后世更是三十六洞天之一。
末世大劫时，霞落山发生地动，山体倾塌，原来最深处不过两米，面积加起来也不到五十平的积暑潭不知扩大了多少。
许子鱼前世在洞天形成时陷落其中，成为新生儿的意识，以崭新的积暑湖为心，成为一地之灵，仗着此地挤进长生大道。在末世显圣时，避免了与大多数人一起灰飞烟灭的结局，得以保全了自身，虽然不人不鬼，总归得以保留了自己的意识，甚至在借洞天修成道身后还能看见万丈前途，不得不说他是很幸运的。
可是独善其身尽管能得一时平安，当已成气候的妖族率众来袭时，许子鱼却还是无法躲过身死道消的悲惨结局，最终只能选择自爆洞天与敌人同归于尽，没料到阴差阳错侥幸捡回了一生，他在心里想着，无非是从头来过。
打消了内心的恍惚后，许子鱼脱下外衣鞋裤，屏息沉气，举身一跃，轻手轻脚翻过了栏杆，一步一步踏进潭水之中，他凝姿盘腿就地打坐，身体接触到泉水时，许子鱼叹了口气，微微躬身，双手结印双唇微分。
过了半响，夜色渐深，泉水遇冷凝结而成的雾气聚集在他身周，由少转多，由淡而浓，到最后却仿佛聚无可聚，顺着嘴唇微分的缝隙一缕一缕的被他吞入腹中。
雾气吞尽后，不觉已是天明，东方吐白霞光渐起时，许子鱼半夜所食的那一口气却又吐了出来，对着日出方位如灵蛇乘雾，当太阳的最后一角也跃出山际时，这一条小蛇就缩了回去。
许子鱼待气息沉定后，起身穿好了裤袜衣鞋，走出积暑潭，他并不急着下山，顺着路走到山崖悬顶的边缘，站在崖边围栏前。
看着山下依山而建的郡城，许子鱼能想到清晨的城市是什么样子：
骑着自行车的学生一路笑闹，惊起绿化林中觅食的鸟儿，早点铺里雾气腾腾，一双一双的手伸出来递出纸币拿走包子、豆浆和找零，他们的主人会在第一口豆浆顺着喉咙流向肠胃时舒服的眯起眼，已经把车蹬到校门的男孩子，大多会一眼一眼的小心偷瞥，有的大概是看见了心中想要见到的人，眼睛里都装满了春天……
许子鱼晃了晃脖子，发出些许骨节响动的声音，身体的不适迫使他不再去想城市的清晨。毕竟刚刚重生不到半月，这具身体还没能熟悉修行的过程，一整夜的食气打坐，四肢终究还是有些僵硬。
他伸展开身体跳动了几下，眼睛正向太阳升起的地方，红彤彤的色彩使许子鱼眯上了眼，他不知不觉就从眯起的眼里落下了泪。
自重生以来，他每每要劝自己把前世所经当做一场大梦，可发生的事情又总在验证他从前的经历。
许子鱼偷偷摸摸地依照前世所得的功法修行，未尝不是想证明那些经历的无稽荒谬。但今日又得窥登山门径，那么将来之事，自然是避无可避了，想到日后人烟颓废山河破碎而自己又终无可依沦为孤魂野鬼，连日来的压抑这一刻再也无法忽视，不免一痛。
许子鱼恍恍惚惚的默念静气口诀，才慢慢定下心来。
许子鱼前世以垮掉的霞落山山和扩大的积暑潭为根基踏上修行之路，在洞天里塑炼出的肉身修炼起来如鱼得水确实要比现在容易许多。
如今虽然艰难些，他却已能食气洗髓，说来倒是验证了前世的猜测，世界的巨变并非是一朝一夕，节点的喷发远早于其他地方。
许子鱼在此修行，九月间那一场被后世称之为五劫终始的动乱来临时就能占据一点先机。说不定还能乘着那只雀妖初生无力的时候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许子鱼站在山顶眺望，山下人烟阜盛，兴许是高山和人间带给他的豪情，他因为重生而产生的恐慌一扫无遗。
虽然他要第二次经历动乱，但此刻他已不再畏惧绝望的未来，他的内心也不再挣扎。许子鱼觉得自己已经有了足够的底气，至少，他有半屏山，他有前世的经历，有修行妙法，他有未来。
最重要的是，他……
在人间。
许子鱼感慨过后就不再迟疑，开始了下山之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潜意识的暗示，许子鱼总觉得这些树木已经有了点末世时的生机。
他无心留意风景，一路急行，到了家门口正遇见隔壁林叔出门来。
“小鱼儿去哪晃悠啦，你孃孃刚叫你妹妹给你送面去，你看见了吗？”
孃孃是渝州方言，念起来声调要先扬后抑。
许子鱼摆出少年人的笑容，眯着眼睛。“刚跑了两圈，正要回去，又叫孃孃费心了。”
“赶紧进去趁着热乎劲，别等面坨了干巴巴的，你要觉得你孃孃费了心叫不好意思，就多吃两口，我这就上山去了。”
“好嘞，孃孃的手艺您还不放心吗，叔你路上也小心一点。”
话音未落，林叔人已摆摆手头也不回的走了，许子鱼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阵暖意。重生以来，前世的种种磨折带来的不安与危机，使他很常一段时间都显得郁郁寡欢，林叔一家人虽然嘴上没说什么放宽心的话，但体贴关怀，无微不至的照顾，使这个前世后半生困守山林，某种程度上说来人鬼不分的少年渐渐走脱出来，那颗干涸的心终于重新涌动了。
许子鱼推门进屋，这些天夜里入山，他都会虚掩着门，临走前还特地抖开被子，林叔他们若是来屋里看见没人也只当作外出晨跑之类，却也没有生疑。
这样做其实并不是为了防备什么，许子鱼只是想免去不必要的麻烦，不想硬着头皮和人解释去向罢了。
想他许子鱼幼失双亲，一场车祸里没了爹娘。肇事者喝醉酒撞了人，祸害了别人也带走了自己，幸好还有一点赔款。
许子鱼和外公靠山吃山，卖点特产相依为命。日子虽然还过得去，打小没了父母的小孩难免有些冷僻，虽然许子鱼秉性醇厚，为人处世却多少有点不近人情的地方。前世老爷子一命呜呼驾鹤西去找女儿养老之后，能说上两句话的也就林叔一家三口，他不能不珍惜一点。
即使不看别的，就这一刻桌上摆着的面条还冒着热气，许子鱼快步走过去坐下端着碗开吃。
巴蜀一带的口味一向重辣，即便是早饭的面条，也铺着一层红油的臊子，剁得细碎的肉沫上搁着的葱花在热气里更显诱人，因为担心面坨得快，还过了躺冷水，入口劲道。许子鱼不多时就吃完了面，喝了两口红汤，每一寸皮肤都在辣油与肠胃的亲密接触里苏醒过来。
七月的山城，尽管还是早上，暑气已渐渐的上来，房子里虽还不热，但他还是夜里的行装，为避山风穿得要厚实一些，照理该流一身汗。
不知道是不是他养气有成的原因，许子鱼浑身清朗，吃完一碗热辣的面条还是爽净得很。许子鱼换下衣服后，就在厨房里洗了碗才送去隔壁。
林婶是地道的山城女子，性格大方，虽然有了年纪，不比年轻时泼辣，但看他送回的碗还特地洗过，又竖着眉毛唠叨了两句让他别这么客气才放他走。
其实林婶心里也清楚唠叨再多下次许子鱼也还会是这样，只是她打心眼里疼这孩子，看他这段时间无故消沉，只以为是学校里的事使许子鱼烦心，她帮不了这个，不懂得什么叫心理疏导，只好在饮食上下功夫。在许子鱼还碗时唠叨几句，也只是想看他厚着脸讨饶，想让他热闹活泼些。
许子鱼虽然不清楚林婶的苦心，但在长辈面前总有点人样。出了林婶家，按前两天他这会就回家关上门了，只是今晨食气有成，那一口气在五脏六腑里蹿腾助他解开了心结，这会早上七八点的阳光一晒，人从头到脚都带点昂扬的精神，他想出去逛逛。于是回家关上门，和林婶招呼一声不回来吃饭，就出了门。
说是要逛逛，其实无处可去，半屏山在郡城外，许子鱼这时并不想进城里去，在太阳下的草坪里发了会呆。
山城暑热，草地已经有点没精打采的样子，软绵绵的趴伏在地上，许子鱼躺在上面就不想起身，迷迷糊糊地晕了半响，直到日头渐高实在躺不下去了才起身。
他想到下山时看见的树，茂密而幽深，前些日子没注意过，不如趁此进山看看，也当为种道根做些准备。想到这里，他又回了趟家，捡了些充饥的零食带上，向山上走去。
按照后世形成的修行十一楼三十三层天的说法，许子鱼如今刚刚攀上天梯，不过能引气入体罢，养气楼三重天，食气仅仅只是开始，其后御气伐洗十二正经，继而开拓气府，种下道根，才能算是真正的登山人，他此刻所有的实不足以为恃。
但仙路断绝久矣，许子鱼既然仗着前世的记忆先踏出一步，就算不能和一众天骄争奇斗艳，至少不必困守一隅，名为神君，实则孤魂，上不能梳理龙脉调理阴阳，据宝山而空手，下亦不能整治群邪以至于魂灭道消。
总归不一样了，许子鱼心下想到，他前世于洞天内形成灵体，本是绝无仅有，但他意识初复就挣扎着从积暑潭内脱身，于道基有损，后来发现天地大变，满目疮痍，而他又没法离开半屏山洞天的范围，痛心于亲朋故旧之别，懵懵懂懂错失良机。
如今，许子鱼已能明白脚下之路并非坦途，而是天险悬崖，一切重来，等到大劫起处，他当有能力改变前世的伤心事，因此容不得他大意疏忽。
半屏山高不过三千米，比起更西边的莽原来，就像是成年人身边的孩子，但在沃野千里的南汉平原上，却是异军突起一峰独峙。
此山不止有积暑潭名声在外，植物之丰富亦是冠绝一州。五劫过后，虽然山体不存，但积暑湖洞天成为名动一方的修行圣地，前世不少人在此寻到道根之种，如今虽然五劫未起灵气衰微，但相差亦不过两月，许子鱼想他既已能食气，那么一些出挑的宝贝大概也已有先兆了。
所谓道根，即是天材地宝或者人工巧妙久浸灵气之物。五劫之后，天地间灵气盎然，前人遗地逐渐显世，有缘之士从中学得传承的修行之法。
这第一重境界，在后来被命名为养气楼的修行中，最关键之处，就在于以灵妙之物为道基，开拓气府，借此生生不息。
后来修行人所得的道根中，有很多传名的物件，但许子鱼知道确切的诞生之处的物品，又大多是藏于深宫馆院或富人之手的古物，以他目前的情况要想得手难于登天，所以只能求诸于深山。
许子鱼在山里耗时颇费，围着积暑潭的各处都已去遍，也未能见得灵异的地方，附近的树林草石，得益于近两年的修整，虽然生气勃勃，但也还在常理之中。许子鱼想要脱离积暑潭向深山之中探寻，可一时之间未有万全准备，他又不敢草率。
天色渐晚，太阳西沉，许子鱼坐在潭边，搁在潭水里的脚慢悠悠的晃动，他看着潭面被他踏起的粼粼金光，实在想不到日后这里会变为一顷碧水。
搜寻道种无果，本不至于使他沮丧，但想到将来地崩山摧，死伤无数，他不由得伤神，就着暮色随便吃了点剩下的东西，赤着脚去扔收拾的垃圾。许子鱼听着脚打地面的节拍，夜风里暑气消散，他的烦恼仿佛也随之而去。
许子鱼一直走到悬顶边才坐在栏杆上，脚下的城市里灯火通明，夔安郡千年名城，在夜色里也显得格外年轻。
暮色渐沉，许子鱼能看见夜空里煽动翅膀的蝙蝠，忙碌但温柔，霞光已散，月牙初上，晚风拂人，身后是淼淼潭水与苍莽山林，许子鱼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笑，一切正当好。
(本章完)
https://www.lingdianksw8.cc/64/64840/19886648.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lingdianksw8.cc。零点看书手机版阅读网址：m.lingdianksw8.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