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界碑
九年夏,邺城弹尽粮绝,唯并州是盼。
曹军分兵毛城,断了并州粮道。袁尚这才从平原退兵,回救邺城。
曹丕在毛城数战有功,升了百人将,麾下轻骑常打头阵,挡住了并州军几次反攻。
刘渊也在毛城。她在徐晃帐下,每日写阵前报,交给斥候送去邺城大营。郭祭酒每日都看这些——粮草、辎重、兵资盈亏,这些不打紧的事。
这日她从梦中惊醒,匆匆借了快马飞奔城北。
毛城北面的峡谷地势险要,去城二十余里。先遣营在谷口洗马坡上,一匹快马飞驰而来,哨亭挥起赤旗。弩手弓弦紧绷,注视着山脚的单骑。那人未着军袍,辨不出敌友,只见缰绳边晃动的白色绢帛,暮色中格外显眼。
军令迟迟未发,弩手不敢松懈,瞄着那一人一马,直至它呼哧着停在营前。
“收。”百人将这才令道,一把将那骑者揪下马来,面色十分难看。
“曹子桓!给我放开!”刘渊骂道,只被曹丕一把拎起往帐里走去。新扎的营帐简陋无比,只有一盏灯,一张桌子。
曹丕把她往桌上一扔:“谷口随时开战,马上给我滚回毛城。”
刘渊气急败坏地坐起来,指着手里的绢书:“你知道袁尚要来还去立军状?”
曹丕当然知道。斥候的探报今日才到,来不及送到邺城。毛城守军不多,先遣营责无旁贷。他知道此战凶险,刘渊不该在这里。
“袁尚兵多,几百人拦不住。”刘渊想摘他的信牌,曹丕制住她:“回去。”
“你立的军状凭什么叫我回去?”刘渊恼道。她在梦中看得清清楚楚,曹丕被袁军困在山谷,穿的就是这身战袍。她看到这副铠甲被剑戟刺破。
她还来抢信牌,曹丕一把挡开。先遣营在备战,他不想闹出动静。两人扭打起来,直打得筋疲力尽,她仍攥着人衣领不放:“不许穿这身军甲。”
“行。”曹丕褪下铠甲狠狠砸在地上,她还不松手,气得他把袍服也扯了:“够了么?”
“什么够了?你以为我喜欢胡搅蛮缠,喜欢给曹公写信,让郭祭酒教训?我来冀州就是因为梦里看不清!我要每天都看见你,要你酉时回营。这场仗我要你退兵!”刘渊一通发泄,气喘吁吁。
“我是个军人,为全军负责。要什么都可以,退兵不行。”曹丕恼火道。
一缕汗顺着他的鼻骨滑下,落在刘渊领口。两人只隔了一寸不到,鼻尖几乎碰到,张着嘴,喘得很急。
“我要你,可以吗?”她说什么。怦!像上元炸开的花火。
营盘突然响起号角。曹丕冲出营帐,整个山岗赤帜飞扬,敌军迫在咫尺。
“列阵!”曹丕喊下军令,捞起铠甲捆在刘渊身上,用最利落的手法系紧缚带,最简省的语言让她安全:“跟弩手上山,盾令不起,原地等我。”
离营的弩兵向山头据点全速行进,夜色中划出一道道隐匿的轨迹。骑兵在缓坡行进,刘渊回头望了眼山谷。骑将守在谷口,不着军甲,战袍单薄。
夏夜的山风湿热难耐,刘渊随弩兵匍匐待命,侧过脸,看到弩手指间绷紧的弓弦。
“放!”
箭翎呼啸着擦过耳翼,像惊飞的鸟,划破长空,纵身谷底。顷刻间战马嘶鸣,咆哮震天。刺鼻的血腥撞进鼻腔。
“放!”
刘渊忽然想起什么,爬起身来,猛地被踹倒,脑袋撞在石头上。
“趴下!”弩兵抵着她的胳膊压在膝下。这是御敌的乱箭,阵前起立当即毙命。
刘渊撞得头昏眼花,蓦地看清了眼前的石头。“冀州”二字晴空霹雳般炸在脑子里。界碑。圆月,山谷。她小时候梦见的骑将,是曹子桓!
“盾!”
满山□□掷地,重盾挫入泥土,声声铿锵。盾令起,弩兵弃弩下山,入阵搏杀。
山岗上只剩刘渊和那个把她按在膝下的弩兵。他很年轻,嘴唇上的绒毛被汗打湿,焦灼的目光盯着山脚。刘渊问他:“还有军令吗?他还会说‘放’吗?”
“盾令已出。山上没有弩手了。”弩兵说罢,突然眉头一耸,握起弩站了起来,连续发出的羽箭因为呐喊失去了准心:“走!袁军杀上来了。”
他的军靴离刘渊的脸不过一寸,落在靴头的血,一滴,两滴。弩兵射出最后的一支箭才倒下,鲜血顷刻染红了青草。刘渊趴在血泊中,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她梦见过这里。两次。她早就该认出曹子桓,早该拦住他。
他曾喊下最后一道“放”令,抬头看了一眼山岗。狭长的眼睛晴明如霁。
“曹子桓!”刘渊捡起脚边的弩,每走一步就从地上拾起一支箭,射向最近的玄甲兵。袁军太多,根本下不了山。突然一口腥甜涌上喉头,剑戟刺破了她的铠甲。
袁军鸣金,撤出了山谷。
平明时分,虎贲大营迟迟未得战报,主将徐晃只得下令回撤。军令到时,先遣骑已在谷口滞留逾两个时辰,士兵禀明战报,默默指了远处的山岗。
百人将还在翻看地上的尸首,不知疲惫。曹丕没有上报战果,对他来说谷口之战还没有结束。是他立的军状,凭什么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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