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唐突


建安六年,江东再无锋芒。曹操险胜官渡,渐定中原。

        转眼又是冬天。

        刘渊到许都两年多,已是十四岁的豆蔻年纪。她习惯了做汉宫殿下。每日早起去司乐府习业,师从乐正蔡羽。司乐府是御置官署,府中学子皆是贵女。曹宪就是刘渊的同门学姊,也在蔡司乐门下。两人比小时候又更亲近了些,每日同出同入。

        这日蔡司乐告假,早早闭了琴房。曹宪收好乐谱,同刘渊一道出门,聊起家中闲事:“父亲今岁要出兵修渠,没让丕回许都。兄弟几个恐怕都要随军去浚仪。”

        许都入冬了,屋檐落了霜。刘渊觉得冷清:“冬节也不回?一年多都没见了。”

        “殿下想见他?”曹宪吃吃笑起来。

        曹府的马车停在司乐府门外。几个小厮侯在车前,却有一个吊儿郎当坐在车轮上,扬起眉梢张望过来:“刘平乐。”

        刘平乐是哪个?刘渊瞧了眼身后,脚下一崴,跌了个跟头。

        “平地上也跌跤?”曹丕跑去拉她起来。手不经意碰到她胸口,觉得有古怪。她又藏了什么在身上,从前就不正经用膳,偏要把零嘴藏着偷食。

        刘渊这才认出曹丕。一年只见一回,回回他都变样子,这回连声音都粗哑了些。

        “身上藏的什么?软的,也不怕压坏?”曹丕问道。

        “叫你胡说!”刘渊要去撕他的嘴。这厮又高了,踮起脚都撕不到,气得她把兜帽一拢蹲在地上哭起来:“欺负人,说了浑话不给撕嘴。”

        曹丕最怕人哭,赶忙弯下腰去:“给你撕。我说什么浑话了,真是怕你压坏。”

        “无赖,我不高兴撕了。”她扭过头去,脸上就挂了一颗水珠子,却哭得起劲。几时学会拿眼泪讹人?曹丕有点想笑:“那你高兴什么?南市买糖糕,爱去不去。”

        刘渊这才抹了眼泪,瞥了眼门前的宫车:“车都来接了,今日去不了。”

        “想去么?”曹丕问道,扬起的眉梢满是少年气。

        刘渊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反应,已被他一把捉起手,撒丫子跑起来。汉宫车卫大呼小叫地追在身后,两人一路跑过许都的官巷,穿过集市里熙攘的人群。

        许都的午后从没这样明媚过。没有宫墙,没有殿下,只有这个混世魔,凭着他的恣意把刘渊带回小时候的江东,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在草地上跑,在江水里游。

        曹丕一路狂奔,拐进南市的巷子里,手一拦,拉她躲在墙角:“嘘,让他们过去。”

        她笑得明亮,喘得很急,胸口在他胳膊下起伏。曹丕忽然一阵耳热,不知该看哪里,该想什么。方才碰的是。。。抬眸看了她一眼。不知她想了什么,脸也烧得通红,一双眸子唐突看着他,像是怂恿,又像是无心:“我想做什么你都奉陪?”

        “嗯。”曹丕点头,不知该把手放哪。墙角太窄,离她太近,鼻子几乎碰到她的脸,耳边是她带着喘息的声音。“去马场,这身衣服太碍事。”

        西郊冬阳正好。盥室外一片静谧。房中隐约有声,是丝锦摩挲的暧昧。窗纱上的影子分明只有灰白,却似满帘艳色。

        曹丕背过身去,暗骂自己混账。想什么呢,脑子里净是浆糊,烧滚了冒泡那种。

        刘渊推门出来,一身利落的骑服,活脱脱一个俊秀公子。她来借曹丕的骑服,想去南城吃酒。今日冬节,她师父在南市奏乐贺冬。蔡司乐是三品御置乐正,也是许都城鼎鼎有名的美男子,多少人想都想不来的耳福。

        傍晚,南市人潮熙攘,酒旗飘扬。集玉楼是许都顶好的食府,风雅别致。小楼连着水榭,竹兰玉桂,清泉漱石。

        蔡司乐在水榭奏琴,一袭藕色蚕衣,领上一枝青竹小绣,顾盼之间恍似人间绝艳。

        一曲幽兰,刘渊听得入迷,眼神飘乎乎落在楼顶的一方露台上,蓦地一定。

        那里有一个人,负手而立,素色的青衫像是落落清尘。他的眉眼修长,轮廓清俊,像净玉放在俗物之中,美得格格不入。若蔡司乐是人间绝色,他竟不像凡间有。

        他似乎是觉察到有人在看他,朝楼下望了一眼。

        刘渊心尖一紧。她从没见过那样和煦的光。仿佛尘嚣都静下来,万物都霎然失色。他看见了她,唇边漾起一抹笑意。

        “那是谁?”她拍了拍曹丕,指着楼上的露台。

        曹丕抬头一看:“郭祭酒。”

        “叫什么?吃酒的酒?”刘渊大为吃惊。这名字未免太俗,简直跟他不搭调。

        曹丕笑出声:“祭酒是官职。那是司空府军师祭酒,郭奉孝。”

        那也不好听,哪个字用在他身上都太稀松平常了。刘渊央道:“你带我去见他。”

        曹丕皱起眉头:“你有何事要去见郭祭酒?”

        “哦,他,他方才同我打招呼。”刘渊支吾道,不知为何想去见他。

        “你惹什么事了?”曹丕诧异道。军事祭酒参战事,她闯了什么祸,竟被郭祭酒留意。想了想,索性带她去见,有事说清楚,省得惹上麻烦。

        雅间灯火暖亮,在郭嘉眼中投下一道清浅的影廓。他看着曹丕,觉得有趣。只是凭栏望了一眼,不值得这番解释。他是司空府属官,曹操是他的顶头上司。既然曹府公子有事要谈,他便就事论事:“军师祭酒参战事。汉宫的事我不关心。”

        那骑服少年是汉宫的平乐公主,一双眸子唐突乱撞,像一头误闯了庭院的鹿。曹丕把她挡在身后,非要解释清楚:“平乐是我邀出来的,她平常都在宫里。”

        “是么?殿下玉质彬彬,是鹤之门生?”郭嘉问道。鹤之是司乐蔡羽的表字。

        “是。”曹丕代人答道,又说:“蔡司乐是扬州人,但与江东凶无往来。平乐在司乐门下习业,与许都其他官宦子女无二,我长姊也师从蔡司乐。”

        “有趣。”郭嘉呷了口酒。

        “郭祭酒说何事有趣?”曹丕很认真。

        郭嘉觉得他有趣:“我没有提过江东,公子为何解释?”

        曹丕扬起眉梢:“平乐在司乐府不止学琴。郭祭酒为何只问蔡司乐?”

        郭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随口一问。御前王常侍提过,殿下师从鹤之。常侍与我素有交识,茶酒间的两句闲谈。我不常在许都,事都是从常侍嘴里听来的。”吃了口酒,又道:“今日既见公子,请代我向曹公告假,明日我入尚书台议事,午后才到司空府。”

        “好。”曹丕没打算多留,把刘渊带出雅间,嘱咐道:“王常侍是郭祭酒的朋友,你在宫里提防点。”

        刘渊不解:“为何要提防?郭祭酒又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是军师祭酒。”曹丕一时解释不清。郭祭酒掌典军情,不会无端发问。他问蔡司乐,一定是对刘渊的身份有疑虑。又提到王常侍,莫名像是有意。

        刘渊回头望向那露台。郭祭酒。他长得真好看,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是早春的日辉,让人忍不住想让它在身上多停留。

        曹丕也回头看了一眼,啰嗦道:“过几日我去浚仪,年后回来。你一个人就别出汉宫,省得又惹麻烦。”

        “又要走?”刘渊这才抬头看他。他怎么总不在许都?还有好多话没说,好多事想要他奉陪。阳翟的信她都读了,他得了表字,已经成人了。往后肯定更忙,大概更少在许都了。“曹子桓说过的话可都作数?”

        “当然作数。”曹丕扬起眉梢,忽然有些迟疑:“你叫我什么?”

        “曹子桓。落款写的不是这个吗,我说错了?”

        “没有。”曹丕应道,索然无味。阳翟的信她都读了,却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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