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邪玉


建安五年春,许都不乱。

        董承兵变谋泄,被镇武军一举剿灭。身怀六甲的董贵人也被诛连。事情发生得极快,不出半月许都便恢复了平静。除了汉宫残留的一丝血腥,安静得令人恐惧。

        刘渊是上元回汉宫的,护送的是一行镇武军。汉宫寥寥落落,禁卫都没有,就连皇帝都像老了几岁。此前她只见过刘协一面,再一相见只觉得他又瘦了,不似从前郎朗俊秀。

        身边的老宦官倒像从前一样,忙前忙后,置办家什衣物送去沅芷宫。

        沅芷宫是刘渊的寝宫,名字是刘协起的。澧兰沅芷,他想纪念长兄,记忆中那个温雅如兰的影子,在家国最危难的时候把他挡在身后。他对刘渊说起旧京雒阳,说起长兄,说江山不负,手足不离。时常红了眼眶,一出神便是半晌。

        “你老跟我说他,我又没有见过他。”刘渊每日听他说,有些不耐烦。

        刘协看着她的眼睛:“渊儿可知自己很像长兄?可惜朕不像。朕太无能,连亲眷都护不了。”

        刘渊有些吃惊。这可不是天子该说的话,如果天子都叫无能,天下还有什么能人?

        刘协解下一枚贴身小佩,系在刘渊颈上。这是长兄留下的玉,他不配有,交给渊儿好生保管。

        那天夜里,刘渊梦见了汉宫。黑压压的军队踏破宫门,御殿上满是剑戟的寒光。

        天子执剑,指向殿前的武将:“曹卿如此,与董卓何异。”

        “陛下记得董卓,可记得当年雒阳校军?陛下当真不知何谓忠,何谓诚,何谓天下?”曹公说得字字铿锵,锋利的眼睛里没有宫宴那天的傲慢,只是一片灼热。

        “董承起兵,陛下可曾下诏?”

        “臣在官渡死战时,陛下可曾下诏?”

        刘协看到他腰间染血的绶带,手中的剑分毫不动。曹公不再追问,眼角的皱纹濡湿一片。

        刘渊心口一震。曹公也会落泪?她以为武将披坚执锐,只有硬挺的脊梁,没有软弱。

        恍惚中,她看到一双陌生的眼眸。似乎是在召唤她,越过重重兵甲,消失在西宫的一处小院前。刘渊追进去,登时吓得跌在地上。

        一个妇人匍在地上,面容惨白凄厉,身后拖着一道长长的血迹,嘴里还有一丝残息。“救我皇儿,救我皇儿。”

        刘渊从没见过如此凄烈,吓得转过脸去,正看见那双冷冽的眼眸,却看不清他的脸。

        “你不该看到这些。”他伸出手,长指抚过她额前。

        刘渊腾地坐了起来,手一摸,满脖子都是汗。她把颈上的玉佩摘了,这是什么玉?她从小梦见战事,从来都不会梦到汉宫。宫里的事看起来比战场还可怕。

        许都到底发生了什么?曹公为何进宫和皇帝争一封诏书?那垂死的妇人是谁,她要救的皇儿又是谁?刘渊想不明白,时常对着那枚小佩发呆。这块玉好邪门,不管藏在柜子里还是放在门外,它总是能作乱,把汉宫的阴鸷带到她的梦里来。

        这几日她梦到江东,伯符哥哥暗渡庐江,大军已在许都城下。可她却怎么也走不出汉宫,仿佛一道谜墙把她锁住,又像那双清冷的眸子,把她看到的一切都湮没。

        初夏,孙策北上丹徒,离中原不过一江之隔,兵锋直指许都。

        沅芷宫前的剑竹长得飞快,郁郁葱葱,蝉鸣聒噪。

        刘渊在窗前发呆,手里拿着那邪门的玉。忽然听到有人喊她名字,蓦地站了起来。

        “刘渊!”曹丕闯了进来,手里攥着出城的行令:“你还回江东么?”

        “现在?”

        “嗯。回不回?”曹丕问道。他刚从孟津偷跑回来,翻墙进的宫。她再犹豫就该有人来捉他了。镇武军就在宫门外,长官是他干爹夏侯惇,脾气可不小。

        刘渊一头雾水看着他。一年多没见,他怎么一来就让她走?他晒黑了,身上满是汗渍,一条马鞭别在腰间,虎口脱皮沁着血。“手都磨烂了,你跑了多久的马?”

        曹丕擦了把手上的血:“少管些没用的。你回不回江东?回我就送你。不回我带你去跑马,给你买糖糕。孙伯符怎么对你,我也怎么对你。想做什么我都奉陪。可以么?”

        什么可以?刘渊正要问,被一个闯进来的宫娥打断了,说陛下早朝已毕,正往沅芷宫来,请刘渊去前厅。

        完了。曹丕抿着嘴没说话,看她往前厅跑去。仲夏的天最是多变,眨眼便下起大雨。雷声轰鸣,听不到前厅的话,只听到玉碎在地上的刺耳声——她知道了。

        孙伯符死了。

        刘渊不信。她明明梦见伯符哥哥渡江,马上就会来接她。可表书上说她哥哥死了,死在刺客的一支箭下。明明是沙场常胜的将军,怎么会死在刺客手里?

        肯定是这块玉搞的鬼!梦都是假的,表书也是假的!刘渊反复读着那卷表书,眼泪汹涌而出:“全是骗人的,我哥哥没有死。是谁上的表书?我要把他揪出来!”

        刘协垂泪:“表书岂能有假?朕又何忍见渊儿如此,明日下诏送你回江东。”

        “就是假的!”刘渊怒道,一把将手里的玉佩砸得粉碎:“我哥哥是孙伯符!我不要你的破东西!就是这块破玉搞的鬼,我讨厌汉宫!”

        啪。刘协给了她一巴掌,不重,但生冷:“这是长兄的玉。你姓刘,是汉室公主。”

        刘渊仿佛突然被打醒。江东恍然是场梦。她姓刘,不姓孙,原本就该在汉宫。邪门的不是那块玉,是她自己。都说她是罗刹鬼,克江山,克手足。她不该叫孙伯符哥哥,也不该记挂江东。

        那天的雨格外大。曹丕走过宫门,被镇武军架着脖子捉拿在案。擅闯宫城罪可伏诛,夏侯惇把他结结实实打了一顿,狱里关了半月。他从小顽劣,却没犯过这么大的事。后悔么?有一点。都翻墙进宫了,却只说了通废话,连开口告诉她的勇气都没有,更不敢看她哭。

        这一年,许都终于尘埃落定。

        迁都整整五年,天子头一回在许郊祭天。诏并平阴河阳两县为平乐郡,赐封平乐公主。董承败,孙策败,刘协不知自己还有什么底气对抗权臣。江山不负愧不敢言,但愿手足不离,平安长乐。

        刘渊不再顽皮,也再没有说起过江东。皇帝让她进司乐府学琴,她便进司乐府学琴,皇帝让她念书习字,她便念书习字。她就该待在许都,做汉家公主。江东是个遥不可及的梦,可惜再也没有梦见过了。

        曹丕回了阳翟。和大多数的许都士子一样,拜在名士门下求学。阳翟有灵山秀水,他还是那个玩世不恭的混世魔,跟人打架斗剑,跑马游猎。若是天有阴雨,才在案前坐下,铺开一方绢帛,落笔几字。次日有往来的驿马,他有书信一封,寄去不远的许都。

        平乐亲启。渊渊其渊。附上几阕鸿笔丽藻,还有他在书院打赢的架。若是晴得太久,便闲话几笔,告诉她阳翟天色晴好,今日天冷,檐上见霜,他懒得出门。

        信总是有去无还。许都不远,但总记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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