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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实话


天杀的,这是那日她送给胡三掌柜的玉镯子么?

        钱望舒定睛瞧上那桌上的物件,额上青筋忍不住跳了三跳。

        怪不得白鸽那日上来就请自己去那间客栈住下呢,敢情这远在天边的南棠边疆,也遍地是她钱家的产业啊!

        好一个狡猾的老家伙!

        “我的好爹爹,你到底还要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钱望舒连忙放下碗,狗腿地跑到钱念北身边献殷勤,一张小脸笑得要多甜美有多甜美。

        钱念北淡淡侧头扫了她一眼,抬手在这丫头脑门上不轻不重地叩下了一个爆栗,“说说吧,扬州一路,淮水船集,都看到了些什么?”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钱望舒当即就垮下一张脸,皱着眉摇头感叹。

        “嗯,《离骚》背的倒是烂熟,还有呢?”

        “话说回来,老爹你有没有去过淮水船集啊?”

        “去过几次。”

        “那北边的那里也去过吗?”

        “去过。”

        “他娘的,气都气死!”

        钱望舒忽然愤愤地在钱念北大腿上拍了一掌,出其不意地让他回头正眼瞧了她一眼。她灵活地站起身回到了自己的矮凳上坐下,又是拍着桌子骂道:“那群蛮人,简直没有人性,竟然拿那人肉做包子,拿心肝泡酒,还还还,还把人关在笼子里卖!”

        钱念北听完她的话,面上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共情之色,只是云淡风轻地拿起桌上的热茶,提到嘴边轻吹了一口,而后平静道:“那你如今,可懂我当日所言了?”

        “我只恨我那日,做不了许多。”钱望舒瞬间冷静了下来,神色中带上了几分悲伤,每每回想起自己在船集上看到的情形,她的心口就会隐隐作痛:“老爹你知道吗,我见到那些被驯养成奴隶的汉人,他们的眼里是没有光的,他们好像已经放弃挣扎了,老爹,你说他们会不会以为,我们已经不要他们了?”

        南棠放弃他们了么?

        没有。

        可他们知道南棠从未放弃他们么?

        钱念北沉默了,这就是他一直害怕的地方。

        他也怕再这么拖下去,他所期望的北进大业,最终会成为一场无用功。

        二十年已经很久,足以消磨掉一个人的意志,既然回家无望,那便不回了。

        钱念北捏茶杯的手指忽然紧了紧,女儿的问题,像一把磨得极尖利的刀子狠狠在他的心口划了一道,他叹出一口气,沉吟道:“南棠从未放弃过他们,我从未放弃过他们。”

        “爹爹,我也不想放弃他们。”钱望舒轻轻地跟了一句。

        钱念北抬眼,看着姑娘那张坚毅的笑脸,心中忽然涌上一股欣慰,他勾唇轻笑一声,赞许道:“虎父无犬女,爹爹很高兴。”

        “官家那里,我会去问问他的意思的,老爹不必担心,我想他应当也同我想的一样。”

        “你有这份心就好。”

        说话间便到了该用午膳的时候,清荷在外头问要不要传饭进来,钱望舒吃金玉羹吃得开胃便欣然应下了。

        等布菜的间隙,钱望舒同钱念北移步到了廊下稍息。

        “对了,有件事要同你交代一句。”钱念北相拱着手,远远望向院中的红梅,又道:“我与朗朗的婚期定在下月廿三了。”

        月初的时候钱念北便从钱望舒这里讨了只钗子去向叶朗朗求婚,又因淮南事务耽搁,两人的婚事还一直悬着,如今终于将婚期定了下来,也算是了了钱望舒的一桩心事。

        “真哒!”钱小皇后惊喜回头,先笑着同自家老爹爹恭喜了一句,又急着向他揽活:“要我做什么老爹尽管说,嫁妆要不要由大内出面置办,定要越体面越好,明日我就去向官家请封,让朗朗以郡主的身份从大内嫁出去,不对,定要公主才行。”

        “你这替人封爵的口气,倒是比我还要跋扈一些。”

        “这护国公主的爵位,她本就当得起,旁人不清楚朗朗为南棠付出的,我可是清楚的,”钱望舒左右瞧了瞧,微微踮起了脚尖,在钱念北耳边说道:“当年要是没有朗朗帮衬指点,老爹这江山怕是也很难打下来吧。”

        钱念北回头扫了女儿一眼,凤眸中略带笑意,他悠闲地转着自己的玉扳指,故作恍然大悟地揶揄道:“不对啊,是我娶媳妇,你这么高兴做什么?我瞧你自己成亲的时候都不曾这般欢喜。”

        这算什么话,她成亲那叫赶鸭子上架,有个什么可高兴的?

        “我家的老光棍终于有人要了,我当然高兴啦。”钱望舒笑嘻嘻地挽上了钱念北的手,莫名有些欣慰。

        “行了,算你有心。到底是我娶媳妇,还是不必让宫里掏银子了。”

        “这我自然有分寸,我这些年在临安城里闯荡,虽说不是富可敌国但置办个体面的嫁妆总是行的,也不好什么都由国公府出了,弄得好像朗朗背后没人似的,这日后你要是欺负她可怎么办?”

        “笑话,老子疼她还来不及,怎么会欺负她!”

        “我就是打个比方,你不会欺负,可保不齐旁人不会。临安各家里的那几个当家主母,都是名门之女,哪个不是看人下菜碟的主儿?日后朗朗少不得要出去串门吃席的,如此腰杆子也能挺得直一些。”

        这些女眷间的交际心得,都是钱望舒当年闯了个头破血流才得出来的,她掉过的坑,可不想让未来娘亲再掉了。

        “丫头,有心了。”

        -

        用膳间,钱望舒想起来还有件大事没跟老爹爹问清楚,她虚张声势地空舀着碗里的汤水,一面觑着钱念北的脸色,见他吃羊肉吃得正高兴,便大着胆子开口问道:“老爹,有一件事我想我还是该问问你。”

        “有话就直说,扭扭捏捏地像什么样子。”钱念北抬眼便是一句教训。

        钱望舒放下勺子,搓了搓手,抬头正视着对面的紫袍男人,认真问道:“老爹,我到底是谁?”

        钱念北倒酒的手一顿,左眉微微挑起,又是一声轻哂。

        “十五年了,你终于肯主动来问我了。”话落,钱念北继续从容倒酒,复而抬眸问道:“原因?”

        “我好像,在北卫还有个哥哥。”钱望舒忽然觉得有些没来由的心虚,说着说着便低下了头,声音也是愈发含糊。

        “什么?说大声些,听不清。”钱念北喝酒的动作不停,抬眸静静注视着对面的女孩,眼神略带审视。

        钱望舒觉得自己的后背隐隐发了些虚汗出来,一个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低头看着自己碗里泛着油花的汤碗,深吸起一口气,鼓起勇气坦白道:“我在扬州和官家微服私访时,遇到了一个叫元清叟的胡人男子,他也有一双灰色的眼睛,还有和我一模一样的玉坠子,他说他是我的哥哥。”

        “元清叟?”钱念北闻言又是一声嗤笑,反问:“他没有告诉你他的胡名么?”

        “说了。”钱望舒只是顺着他的话应下了一句,这一刻,她忽然有些矛盾,矛盾着要不要告诉老爹她知道拓跋清风的真实身份。

        “还真是养不熟的东西。”

        对面的声音倏忽便冷了下来,桌上放酒杯的声音猛得一响,钱望舒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

        “爹爹好端端的,又骂我做什么?”她这一句话,说得要多心虚有多心虚。

        “少跟老子装傻!”钱念北冷哼一声,“你才同那拓跋清风相认多久,就愿意替他隐瞒了,北卫江宁王隐姓埋名潜入南棠,你他娘的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你们还真是兄妹情深啊!”

        钱望舒被钱念北骂了个狗血喷头,却是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

        “说话呀,平时不是嘴皮子灵活得很么?”

        钱念北最讨厌看见她这一副不声不响的死相,气得直拍桌子,力气大得连桌上的餐具都小幅度抖动了起来。

        “我,到底是谁?”钱望舒努力控制着自己即将崩溃的情绪,梗着脖子低声问了句。

        在某些方面,钱望舒其实也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越是逼她,她就越喜欢破罐子破摔。

        “你那好哥哥难道没有告诉你么,何必又要多此一举来问我,弄得好像你有多顾及我似的?”钱念北看到她打算同自己嘴硬到底,话里满是刻薄。

        “我就想听你亲口说一句都不可以吗?爹,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从来都没有打算告诉我,我如今都十八岁了,早就不是什么小娃娃了。”钱望舒说着便有些激动,连带着声音也大了起来,眼眶已经湿润。

        钱念北似乎没有料到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听到她的问题竟陷入了沉默。

        是啊,他明明清楚她的来历,他自诩坦然,可为什么不愿意将这一切主动告诉她呢?

        “是不是在你眼里,我也只是一颗你用来完成北进大业的棋子?”钱望舒越说越觉得心寒,越说声音越淡,“我的好爹爹,你果然很喜欢玩自相矛盾这一招。”

        她总觉得,爹爹待她是不一样的,她当初还觉得李慕乾可怜,被蒙在鼓里作困兽之斗,到现在她才发现,原来最可怜的人,是她自己。

        “丫头,原来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钱念北的话里,竟然带着一丝伤感。

        “你想知道你的身世是么,那我便都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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