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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还俗


新官家的万寿节恰逢重阳,可谓喜上添喜。

        临安城中,早是一派“满城尽带黄金甲”的繁华景象,百姓们都洋溢在欢度双节的喜悦中。

        九月初九,对李慕乾与钱望舒来说,却是异常的奔波劳累。

        晨起去了灵隐山中登高望远,敬完天地插完茱萸便又下山去了云林寺听慧礼住持的法会,一直到了正午方动身回大内。自回到大内稍息不到半个时辰,便又要赶到大庆殿中接受八方来朝,一献一赏如此往复,那规模比之中秋那夜娘娘的千秋贺有过之而无不及。直到日落西山,重阳菊花夜宴接替,官家的万寿节才总算结束。

        摆席间,官家娘娘移驾偏殿稍作休息,终于给了这对年轻帝后一点私人时间偷闲。

        “李慕乾,我受不住了,这重阳宴你自己吃吧。”钱望舒累瘫在茶榻上叫苦不迭,由着清荷在一旁给自己按摩腰肩。

        到底是过惯清苦日子的佛门中人,李慕乾这里倒未显出多少劳累。

        只见官家一手盘着佛珠一手端茶碗喝茶,面上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听到钱小圣人的讨饶,便不紧不慢地启言道:“圣人若觉得身体不适,便早些回浓华殿休息吧。”

        钱望舒意外地侧头瞧他,正巧与同样转过头来的李慕乾对上了视线,她笑着挑眉确认道:“那我真走咯,官家一个人不要觉得太孤单哦?”

        李慕乾微笑着点了点头,又嘱咐道:“走时记得不要太生龙活虎了。”

        “清荷,我的头好痛啊,你快来扶我回浓华殿吧。”钱小皇后一向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子,二话没说便皱眉扶额倒在了清荷的怀里。

        一旁的小侍女也十分配合地扶住了钱望舒,作出一派忧急如焚的模样,紧张道:“娘娘,您还好吗?要不要请太医来瞧瞧?您且忍耐一下奴婢这就带您回去。”

        听了清荷的话,钱望舒立刻便捂着心口呻|吟了一声,虚弱道:“哎哟,我忽然觉得这胸也闷得紧了,你且快扶我出去吧。”

        官家在一旁默默瞧完了这对主仆做戏,而后回头又对侍立在一旁的内侍官梵华吩咐道:“你替我,送圣人回浓华殿吧。”

        梵华领着旨意,立刻赶过去为钱望舒开门引路,又十分贴心地为她传来了凤舆代步。

        -

        大庆殿中夜宴笙歌,觥筹交错之声绕梁不绝。

        来宴的达官贵人们在推杯换盏间皆已饮得微醺,谈笑欢闹充斥着整个厅堂。

        满座之中,只余上位之人冷眼瞧得清醒。

        官家一人独坐在主席之上,兀自饮着清茶,神情漠然地望着殿中正在表演的歌舞,周遭的一切莺歌燕舞之声都被他自动忽略了过去。

        仿佛在这场重阳宴中,只有他是过局外人。

        直到现在李慕乾才意识到,若身边没有钱望舒相伴,他还是有点不适应这些世俗的靡靡之音。

        今日宴上之所以会有教坊司的乐部过来表演,也是为了钱望舒。

        在李慕乾正麻木地沉浸在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境界时,梵华走到他身侧对他轻声禀报了一句:

        “浓华殿传言来说,娘娘身子不大好,请官家过去瞧瞧。”

        李慕乾闻言立刻便回过了神来,想起钱望舒方才在偏殿休息时神色便有些恹恹的,心中不禁担心了起来。

        他摩挲着手里的茶杯思忖了片刻,觉得还是应该过去看了才能放心。

        “我去瞧瞧圣人。”

        -

        浓华殿中,似乎并没有李慕乾想象中的那么忙碌,甚至迎面朝他走来的两个小宫娥还在有说有笑。

        直到他站在她们面前,这两个小丫头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而后诚惶诚恐地同他行礼问安。

        这丝毫不是为皇后侍疾该有的氛围。

        钱望舒又骗他。

        “你们娘娘呢?”李慕乾背着手平淡地问了一句。

        两个小宫娥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而后由一个较年长的微微欠了欠身子,对官家如实禀报道:“回官家的话,娘娘正在西侧殿中用晚膳。”

        “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忙吧。”

        官家微微颔首,启步往西侧殿走去。

        -

        “这就是圣人所说的身子不适?”

        李慕乾撩起珠帘缓步走进了西侧殿中,见到钱望舒正独自一人坐在饭桌前捧着饭碗喝汤喝得津津有味。

        钱望舒见到李慕乾来便笑眯眯地招手让他过去坐,一面理直气壮地开口道:“我若不这样说,官家怎么能找到正经由头出来呢。”

        “胡闹。”

        李慕乾觉得她此举略有不妥,嘴上虽是略有嗔怪可身体上却已经相当诚实地坐到了她的对首。

        “我知道你一个人在那里坐着也怪没劲的,所以就找个法子救你出来咯。”钱望舒朝他古灵精怪地耸了耸肩,又一面招呼他品尝自己精心为他准备的素斋:“官家快尝尝这些菜吧,今日我专门让人做了全素宴呢!”

        李慕乾低头瞧见满桌的珍馐,一应上的都是他爱吃的素食,例例做得精致可爱。

        其实他从前不挑食的,现在瞧到面前摆着的都是他平时见了会愿意多吃几口的菜,心中竟会升腾起一种豁然开朗之感。

        许是跟钱望舒待在一起久了,近墨者黑吧。

        “下不为例。”李慕乾同样在心中告诫着自己,而后拿起筷子接受了她的好意。

        钱望舒托着下巴细细端详着面前的和尚,嘴角不自觉流出笑意,她感到自己此刻的内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似的,很是欢喜。

        “圣人不吃么?”李慕乾感受到了她毫不避讳的目光,抬头轻问了她一句。

        “不是你做的素食,我都不爱吃。”钱望舒这话说得挑剔。

        “那我为你去炒盘假煎肉来?”李慕乾被她这话正中了下怀,放下筷子便要起身往小厨房走。

        “今日你是寿星,哪有让寿星下厨的道理?”钱望舒出声唤住了他,“最近肚子上的肉多了许多,可不敢多吃了。”

        钱小圣人说着便佯作苦恼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

        官家一脸温和地望着圣人苦恼,竟有些忍俊不禁,明明瘦得刮阵风就会倒,还日日嫌自己胖。

        “日后吃食上,不必再迁就我了。”

        “那怎么行,你不是吃不得荤腥么?”

        “我既已决定还俗,便会试着过凡俗的生活。”

        钱望舒静静地望着他,笑而不语,心中却纳罕着他的决心之大,平常人还俗,总要过几年居士的生活过渡,他却急于逼自己做回凡人。

        她不禁想起了前些日子老爹同她提起的事情,心中隐隐有些担忧。

        他同钱家,会是敌手么?

        “圣人在想什么?”

        “在想你日后会不会求着我教你做人。”

        钱望舒回过神,故意以插科打诨来掩盖她的心事。

        李慕乾闻言轻笑了一声,点头回应道:“我虽有心求教,却不知圣人愿不愿意指点一二?”

        “那就看你表现咯。”钱望舒故作姿态地挑剔了一句,又笑着催他快些用菜。

        经了钱望舒提醒,李慕乾才后知后觉地重新拿起筷子,继续享用起她的心意。

        “生辰快乐。”她忽然笑着说了一句。

        不愿辜负的官家彼时正在一门心思夹一块冬瓜,听到圣人婉转出口的祝福时,有一瞬的错愕,随后他便盈起了满面的笑意同她道了声谢。

        生辰快乐这四个字,李慕乾今日已经听到了不下百次,可这句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祝福,从钱望舒的口中婉转说出,却让他觉得如同天籁一般悦耳。

        “哝,我送你的生辰礼,打开看看吧。”钱望舒下巴朝李慕乾身侧的高几扬了扬,示意他留意。

        紫檀高几上,静静然摆着一个缂丝画匣。

        李慕乾应声转头看向身侧的画匣,在钱望舒的再三催促下才肯放下自己手里的筷子去拆自己的生辰礼。

        “这是,王右军的《快雪时晴帖》?”李慕乾甫一打开卷轴见到那熟悉的行书字迹便愣住了神。

        饶是他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见到书圣王羲之的真迹亦免不得动容。

        见到李慕乾如获至宝的惊喜模样,钱望舒满意地挑了挑眉,又抬手一撩自己眼前的碎发,随意道:“听阿珍说羲之先生的字写得最好,便拿了他的手书过来让你学习学习咯。”

        “这《快雪时晴帖》流失已久,圣人是如何寻得的?”

        “我出嫁时,阿珍送了一间金石居作陪嫁,这幅字是我让人在库房里找到的。”

        “原来如此,你同孙姑娘倒是姐妹情深。”

        “是啊,阿珍就同我亲姐姐一样,官家日后可得赐她一个郡主当当!”

        “都依圣人的。”

        钱望舒这话是随口扯的,可她却在李慕乾的话中听出了几分认真,她自是明白无功不受禄这个道理,怕他真把自己的话当了真便立刻将话题转移了开去。

        “李慕乾,今日你生辰,可有什么愿望?”钱望舒问。

        “我既吃了圣人准备的生辰宴,又收了王右军的真迹,若要再许愿望,会不会太贪心了些?”李慕乾自问不是一个得寸进尺的人。

        “例行公事嘛,愿望总是要许的。”

        “那我便贪心一次。”

        钱望舒笑着点了点头,期待着他的愿望。

        “我想,让阿舒常来寻我。”

        -

        熙宁元年九月初十,大吉。

        南棠新帝李慕乾于大庆殿行加冠礼,同日午后,帝归云林寺于慧礼法师座前行还俗事,三叩报其教导养育之恩。

        建国二十载,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于此危急存亡之秋而临时出现的佛子执政的局面,自新帝还俗开始,便算作了结。

        朝堂之争波云诡谲,北进南守两党斗法形势愈发严峻,官家此时还俗入世,不知又将如何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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