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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旧事


钱念北是在点卯的途中知道自己无缘无故多了一个儿子的。

        与他交好的同僚拿着象牙笏笑着走过来恭喜他,还怪怨他早些不告诉他们自己已将项越云收作了义子。

        钱念北一路上莫名其妙地收了一堆祝贺,心中已是百思不得其解,正巧在大庆殿门口碰到了一同来上朝汇报军务的项越云。

        “国公。”

        项越云恭敬地同钱念北作了一个揖。

        “昨日竞渡会可有发生什么事么?”

        钱念北将项越云带到一边,开门见山地问道。

        听得国公的语气中略带凌厉,项越云便知道他意为何指,听罢就是又是同钱念北作了一个长揖,如实交代道:“昨日娘娘在竞渡会上在众人面前唤了我一句兄长,怕是让旁人误会了。”

        钱念北闻言嗤笑了一声,扶腰带的手紧了紧,心知肚明这世上也只有钱望舒这个死丫头敢编排他钱念北。

        “可要我去澄清一二?”项越云见钱念北脸色不大好,便主动提出要替他出面平息谣言。

        “不必了,那丫头把你当哥哥,这本就是事实。”钱念北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多此一举,又担心他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抬手拍了拍他的脸,提点道:“凌霄,如今项家只留了你一人,莫要忘了你爹当年的嘱托。”

        说罢钱念北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未等项越云反应便先一步抱着象牙笏往大庆殿中走去。

        留在原地的项越云神色有些晦暗,苦笑一声又兀自答道:“自然,国公放心。”

        -

        “娘娘,国公大人来了!”

        昨日因为高兴过了头,钱望舒拉着叶朗朗在寝殿前的小凉台上大聊特聊到了后半夜。

        钱小皇后见如今自己有了靠山,便抓紧机会同靠山叶朗朗吐了不少关于钱老贼儿时如何仗着自己年纪大欺负她之类的苦水,自然也套出了不少叶朗朗与钱念北之间的小事。

        畅谈一夜,向来渴睡的钱小皇后在意料之中地起晚了。

        宫娥匆匆赶来禀告的时候,钱望舒还坐在梳妆台前打哈欠。

        钱望舒心中打了个颤,灵台瞬间便清明了许多,紧张问向那小宫娥道:“我爹来了?”

        她心中自然是清楚钱念北的来意的,只是没想到这老爹爹竟来得这样急,下了朝连耽搁都没有便赶来兴师问罪了。

        “国公大人让娘娘您梳完妆便出去见他。”小宫娥低头抖着声,原封不动地将肃国公在正殿中发落的话传达给了钱望舒,显然是被钱念北的来势汹汹给吓到了。

        “知道了,先让文君去给国公奉茶吧。”钱望舒暗自呼出一口气,对小宫娥平静地吩咐了一句。

        见小宫娥领了旨下去,钱望舒立刻催促清荷快些给自己梳头,一面在脑子里准备着一会儿要应付钱念北的托辞。

        “老爷怎么突然来了?”清荷对昨日之事一无所知。

        “因为我给他认了个儿子呗。”钱望舒给在妆奁里给自己捡了一副墨玉耳坠戴,撇了撇嘴故作轻松道。

        “娘娘是在,同清荷开玩笑吗?”

        清荷给钱望舒梳髻的手狠狠一顿,一句话问得难以置信,心觉自家姑娘胆子着实是大了些。

        “我与云阿哥许久没见了,就是找个由头让他进宫来嘛,可外男不可私进内宫,我便只好说,来日我与官家请兄长进宫小聚。”

        钱望舒一五一十地事情摆在台面上跟清荷说道,又转头询问她的看法:“有何问题么,从前在家时,我当云阿哥是亲哥哥一样尊重,难道老爹便不是拿他当亲儿子看待么?”

        “奴婢觉得娘娘说得对,”小清荷向来是站在钱望舒这边的,听罢此事也认为其中并无太多不妥,遂又贴心地问道:“娘娘一会儿打算怎么办,可要清荷做些什么吗?”

        钱望舒摸了摸下巴,暗自思忖了一番,忽然意识到如今自己也是个有靠山的人,遂又对清荷吩咐道:“一会儿你在门外候着,若是一盏茶后老爹还未出来,你便让朗朗来救我。”

        “叶姑姑?”清荷没懂钱望舒的意思。

        钱望舒忘了自己还未同清荷说过这两人的故事,摆了摆手道:“你只照做就是了,很快你就会明白的。”

        为自己寻到解脱之法的钱小圣人心情瞬间便舒朗了许多,正巧清荷也将她的头发梳好了,她笑意盈盈地站起身拍了拍尚是一头雾水的小侍女,而后不卑不亢地站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襟,遂转身走去了正殿与钱念北相见。

        -

        肃国公坐在文君特意为他搬来的太师椅上,清茶已经喝完了两盏,可殿中迟迟没有出现钱皇后的身影。

        “女儿来晚了,让爹爹好等。”

        娘娘一袭粉色长裙在身,言笑晏晏地从后殿大步流星地走出来,又一面眼神示意了文君将周围一干人等带出去。

        正躲在猫窝里打盹儿的拂尘小子嗅到了殿中气氛不对,便跟在文君脚边,也滋溜一下逃了出去。

        钱念北见了皇后驾临也不起身行礼,依旧坐在太师椅上,先兀自给自己到了一盏茶而后不紧不慢地启言道:“娘娘如今,日子过得倒是舒心。”

        话里话外,皆带着一股子风凉,这风凉底下却藏着逼问。

        钱望舒倒也不敢在这时候同钱念北讲这么多虚礼,转身去凤座上端正坐好,却并没有主动认下自己的错误。

        她不慌不忙地抬手理了理自己的发髻,遂开口与钱念北寒暄道:“爹爹今日怎么来的这样早,女儿都来不及准备什么。”

        钱念北淡淡盯着手里的茶汤,轻声冷笑了一下,幽幽道:“若我再来晚些,怕是要儿孙满堂了。”

        “爹爹今日怎么这般会开玩笑。”钱望舒低头涩涩一笑,又同他打了句哈哈,等着钱念北先捅开这窗户纸。

        啪!

        越窑上好的上林青瓷茶盏,便这般碎在了地上。

        钱小皇后吓得肩膀抖了一抖,但仍然不肯先低头。

        “娘娘还不愿坦白么?”钱念北耐着性子,又给了她一个台阶。

        是时,殿外想起了叩门声。

        “何人?”

        钱念北冷声问道。

        “奴婢叶朗朗,来给娘娘送些早饭。”

        门外禀。

        救苦救难的人,终于来了。

        钱望舒忍住了心中的窃喜,抬头偷偷瞧了一眼钱念北的脸色,遂清了清嗓子,请了叶朗朗进来。

        -

        叶朗朗端着一盅子燕窝粥匆匆走进大殿,留意到了一地的青瓷碎,抬头往钱念北那里扫了一眼,发现他也正压下了眼底的厌色一脸平静地注视着自己。

        “娘娘起身还未用过早饭,不若先用点燕窝粥吧。”叶朗朗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启步走到钱望舒面前呈了呈自己手里的盅子。

        钱望舒感激地看着叶朗朗,配合地说了一声“好”。

        太师椅上遂传来一声冷笑。

        “朋比为奸。”

        “国公若是有心,便过来陪娘娘用早饭。”

        叶朗朗扶起了坐在凤座上安安分分的钱小皇后,径直略过了殿中的那个大活人,陪着钱望舒去了西侧殿吃燕窝粥。

        此言一落,太师椅上之人,瞬间没了脾气。

        没想到在南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肃国公钱念北,竟是一个惧内的男子。

        钱念北无可奈何地轻叹出一口气,遂站起身,负手缓步跟去了西侧殿。

        “国公可要喝茶么?”

        叶朗朗正在服侍钱念北喝燕窝粥,余光瞟到钱念北跟了过来,便淡声问了他一句。

        “有劳姑娘了。”

        钱念北温声应了一句,规矩地坐到了钱望舒对首,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腰带。

        “娘娘可还想吃些什么吗?我一并去小厨房带来。”叶朗朗又转头微笑着问向钱望舒。

        钱望舒顺势同叶朗朗买了乖,点头娇声道:“我还想吃些糖糕。”

        “我去去就来,娘娘且等等。”

        -

        待叶朗朗离开后,某位老爷将将收起的霸王嘴脸便又瞬间露了出来。

        “你这小兔崽子,竟敢跟你老子玩‘挟天子令诸侯’的把戏,倒是他娘的给了你许多脸!”

        钱念北凤眸一眯,怒起一拍桌案,身上隐藏许久的武人习气再也无可遏制地倾泻了个干净。

        钱望舒迅速抱起手里的燕窝盅虚虚地挡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了他一句:“你媳妇可很快就来,仔细,仔细你的样子!”

        “行,老子跟你好好说。”钱念北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下满腔怒火,敲了敲桌面又道:“说,为何要说项越云是你兄长?”

        “就是想让云阿哥有个正经由头进宫嘛!”钱望舒皱着眉,不情不愿地说了实话。

        “你让他进宫做甚?真当大内是你家吗,想请谁来请谁来?你晓不晓得皇后请外男进宫是什么意思,你又晓不晓得你请的还是个手上握着一支镇南军的外男?”

        钱念北被她荒唐得连连冷笑了好几声。

        钱望舒被钱念北骂了个醍醐灌顶,嘴上的声音便愈发幽微了起来,她心虚地嗫嚅道:“哎哟,好了好了,我知道错了嘛。”

        可她总觉得自己是不甘心的。

        有个疑问藏在钱望舒心里许久了。

        她低头盯着自己裙裳上的刺绣瞧了许久,话在喉咙口打了好几个滚,心中有一股劲来会撞着她的心房,遂一鼓作气抬头问向钱念北:“可老爹你明明把云阿哥当亲生儿子养,为什么就不将他收作义子呢?你可知道云阿哥这些年因为这事受了多少人的白眼。”

        听到这里,钱念北轻嗤了一声,认命似的点了点头,呢喃道:“你们果然是这样想的。”

        “钱望舒可知,项越云是姓的哪个项?”

        “云阿哥,不是你从人牙子手里救下的孩子么?”

        钱望舒被他问得心里一阵发虚,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也许是触及到了什么秘不可说的陈年旧事。

        曾经孤决肃杀不可一世的老鹰隼,终是败给了面前这只翅膀还没硬多少就要急着飞出去的小雀崽子。

        钱念北长叹一口气,将自己瞒了临安世家十三载的往事同钱望舒交待了个干净:“凌霄是从前镇西将军项长风的独子。”

        “项长风不是爹爹当年那个挥铁锤十分厉害的部下吗?可他不是十三年前,因为贪污军饷被满门抄斩了么?”

        钱望舒小时候没少听沈空空讲她老爹爹年轻时的英勇事迹,对项长风这个名字倒是有些印象。

        “你这死丫头,到底缠着你沈叔同你说了多少我的事情?”钱念北没想到钱望舒知道的还不少,无可奈何地伸出一指点了点她。

        “总归都是说的好事,不然怎么能让女儿如此崇拜爹爹您呢?”

        钱望舒适时同钱念北卖了个乖,又催他赶紧把话说完。

        “你项伯父从前为人最是正直,若说是他贪污军饷,我定然是不信的。只可惜当年事发突然,待我赶回京时,项家一百八十口皆已下了大狱翌日便要被斩首,幸而南棠有法祸不及子孙,我才能在流放的队伍里救下了凌霄。”

        钱念北将这前尘往事尽数道来,话中不免带了几分唏嘘。

        “既然此案疑点重重,爹爹为何不为项伯父伸冤呢?”钱望舒到底还是年轻些。

        “你日后便会明白,有些事情,是查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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