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次日一早，卫氏便带着冯若南去赶早市了。

        二人买了日常所需，米粮，几匹布料，打算给冯若南、魏央以及魏十七都做身衣服。

        如今她们手中银两还算充足，也无甚这方面的压力，卫氏便又带她去了一家还算体面的饭庄。

        两人都打扮成普通女郎的样子，且带着幂篱，一进饭庄便有小二领着去了厢房，因此并不引人注意。

        只是这厢房隔音实在是不好，还未上菜，便听隔壁的谈话声传来，是两位郎君。

        “那卫大当真是命不好，好容易自己当家作主了，偏连年不利，科考做官无指望，祖宗家业又遭人觊觎，亏得他妹子嫁了个好郎君给他稳住了，眼下又是这幅光景。”

        另一人也是十分唏嘘的样子，隐约还能听见他叹了口气，才道：“终究是可怜人多，如今卫家也算完了，那卫老夫人去的时候我母亲还难过了好一阵呢，那般慈祥善心的老夫人，竟就这般无声无息的没了，若不是我父亲与那李大人有几分交情，还不知这消息何时能传出去呢。”

        “我可与你说，昨晚衙门就派人去抄了卫家，听说一进门，就见那卫家夫人，与他家哥儿，都在那梁子上吊死了，两尺白绫，两条人命，啧啧啧。”

        “当真？”那声音听起来吃惊极了，还有瓷器碰撞声，大概是那人激动之下带动了桌上的餐具。

        “那还有假，我小叔亲眼所见，听说他们去的时候尸身都凉透了，脸都是青的，口鼻也甚是不洁，那大长舌头，吓人的很，我小叔吓得到这会儿还一点东西都吃不下呢。”他的话听起来有些对卫夫人与她儿子的死不以为意，不过是看热闹般，落入卫氏与冯若南的耳朵里却是截然不同。

        两人都不再是方才的轻松写意。卫氏一手捂住颤抖的嘴，一手紧紧抓住桌案，身子不自觉的颤抖，眼睛通红，泪已落了满脸，冯若南则紧紧抱着她的娘亲，泪水大滴大滴的往下落，却还是紧咬牙关。

        在今日之前，卫氏还以为老夫人只是受了惊吓，不算严重，况她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便想着自己要端正心态，好好活着，不给家里添麻烦，没想到，竟没想到，她的娘亲，就这般无声无息的去了。

        她再也没有娘亲了。

        只听那还算慈悲的郎君再次深深的叹了口气，这次叹的格外重，连隔壁的母女二人都听得清楚，只听他不忍道：“也不知这卫家是犯了哪路神仙，竟是落得这般境地，听闻那冯夫人亦是病重到无法下塌了，只是怎也没见那冯大人搭把手？”

        “神仙打架，咱们怎么看的清楚，指不定这里头有什么样的弯弯绕绕呢，这位冯大人也干净不了，我可听说了，那冯大人本可是要预备回京述职的，要不是如今世道这般乱，连圣上都自顾不暇了，指不定人家早就回去做他的京城大员了。”

        “不能吧，冯大人一向爱护冯夫人，这咱们祁州城谁不知道啊。”

        “也就你，情情爱爱的东西那些大人物有几个放在眼里的，不然以这位冯大人的官威，怎的让冯家如此却不管不问，还有那卫大，在牢里照看个人可还是能行的吧，可你看那卫大都成什么样了，还不如死了痛快。”

        “怎么，难不成牢里还有人滥用私刑？”

        那人压低了声音，但隔壁还是能听见一些“惨啊”、“腿”、“眼”之类的词，让卫氏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正巧小二端上刚做好的饭食，二人纷纷侧身，尽量避免被人发现，也给了卫氏一个缓冲，让她下定了决心。

        待到小二退走，就听隔壁那二人又谈论起了别的。

        “可怜可怜，当真是可怜呐。”

        “眼下只有这一家罢了，等那郑世肆若是打了进来，便是你我也可怜，满城可怜人了。”

        “眼下这般，怕是要变天了，我家中已是不让子弟随意出来了，还是我借着令尊有事相请这才堪堪出来半日，不久便要回去，以后只怕是更难出来了。”

        “……”

        听他们没再继续谈论卫家的事，二人也没心思继续用餐，便戴好幂篱离开饭庄。

        只有小二收拾桌子的时候竟发现上面有一排深深的指甲印，隐隐泛着紫红色，而点的饭菜一点没用，有些诧异，除此之外，并无人知晓这件厢房内的两人经历了一番怎样的心理历程，不过叹一句真是怪人罢了。

        -

        顾不上继续躲藏，卫氏带着冯若南来到卫府外，便见门上贴着两道封条，一左一右两个衙差皆佩刀而立，还有一队来回巡逻。

        也是此刻卫氏心中才是真正相信了那二人了话，之前一直悬着的心重重落下，她不再如方才那般难受，反而在心中燃起了一把熊熊烈火，烧的她心脏一阵一阵的抽疼。

        擦干脸上的泪痕，卫氏拉着冯若南的手一言不发，转身便走，直接回到庄子上，将冯若南留下，自己又匆匆赶回了城内，直到天色黑沉才回。

        冯若南不知道自己娘亲要做什么，她有些不安，想陪着娘亲，却不想在这个时候再惹娘亲不快，又觉得或许娘亲只是想找办法救舅舅，便乖乖的在家中等着，还烧好了饭食，又热了两次，这才等到娘亲回来。

        看到自己的女儿小心翼翼又乖巧的样子，虽然没有胃口，卫氏还是用了许多，只是她实在没有心情说话，冯若南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此时的娘亲，又觉得似乎也不用说什么。

        次日卯初，卫氏便早早起身了，她昨夜几乎一夜未睡，脑子里一边是在卫家时自己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一边是婚后的甜蜜，随后便会想到如今这光景都是托谁的福！

        她恨的如心中那把火一般，越来越难以忍受，但是她的兄长还在他的手里，她得先想办法将兄长救出来。

        昨日下午她便是去打点这事的，卫家从前也算是地头蛇，自然是结交过许多人，她悄悄访了几家关系亲近的，却无人敢伸以援手，态度好的还会说句不会将她的行踪泄露出去，态度不好的便是说不了两三句便被拒之门外了。

        不过一个时辰，她便尝尽了这人情冷暖，正当她求助无门时，竟碰上了一个她娘亲曾帮助过的郎君，他原是卫家的家生子，自出生便是奴籍，可他却是有本事的，从小便擅长武艺，可奴籍出身至多不过是做个护卫罢了，他不甘心，出去偷偷干那劫富济贫的勾当想要买脱自己的奴籍，竟不想被官府抓个正着。换了别的人家这种犯了事的奴仆早便打死或是发卖了事，可卫老夫人自来便是心善又护短，看不得这孩子小小年纪便有这牢狱之灾，问清了缘由后，不光动用自己的私库将他所抢双倍奉还，还放了他连带他一家的奴籍，让他再无后顾之忧，竟当真被那李大人看重，连连提升，如今不过刚过而立，已是衙门的一把手了。

        他初初见到卫氏还觉得是自己看错了，因为之前冯道宏便是声称她病重卧床，没想到人好好的，还很是焦急的样子。

        上前询问一番，得知卫家之事，亦是气愤不已，九尺男儿几欲落泪，勾的卫氏亦是不住流泪，却也没忘记正事要紧，问他能不能帮忙。

        他是李大人手下，查封卫家却是冯大人的手下去的，他并不知情，可卫家大郎却是在李大人的牢里，因此其实是可以做到的，但要救出一人，他一家的命只怕也要不报，故有些沉默，最终也只是答应能在明日待她来看一眼说说话，救人却是不能的。

        碰了一下午的钉子，便是如此，卫氏也十分感激了，连连向他道谢，约定好了第二日碰头的时间地点，二人便就此分开。

        冯若南也睡的很浅，卫氏一起身她便醒了过来，但她却没有下塌。

        她不知道卫氏要做什么，她突然想起了鸾儿，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她已有三日未曾去找过她了，不知道她会不会将自己跟娘亲在此的消息透露出去，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娘亲袒露此事，若是鸾儿已说了出去，那她们还是尽快离开此处比较好，可她又不想让娘亲知道自己的遭遇。

        犹豫之间，卫氏已是准备出门了，她忙下榻追了过去。

        “娘亲，等等我，娘亲。”

        卫氏闻声停下脚步，回头温柔的看着她，弯腰替她整理落在脸颊的发丝。

        “南儿自己留在家中，不要乱跑，娘亲很快就回来。”

        “不能带南儿去吗？我想跟娘亲一起。”

        “南儿乖，若是饿了便自己煮些东西吃。”卫氏又有些留恋的拂过她的脸颊，言罢，便直起身子向外走去，只留冯若南一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卫氏眼神的重量，她像是脚上生了根一般，站在原地迟迟无法动弹，直到卫氏的身影远远的，看不见了，也保持这样呆呆的姿势站着不动。

        -

        卫氏直奔城中而去，竟比约定时间还要早半个时辰，巷子边有个卖早食的小摊，一位年纪不轻的阿婆正熟练的将面团按到炉子上，双手灵巧的边按压面团边将它转圈，再撒上炒熟的芝麻，很快一张胡饼便被烤好放到了一边。

        这时有位中年的郎君要了个秶饭，阿婆便在竹席上放上稻米，中间加提前炸好的捻子，小咸菜，酸豆角，再卷起来，放到托盘里，郎君就自端着去旁边的安边坐下慢慢用了起来。这便是祁州传统的早食了，不像胡饼，是近些年才从北面传过来的，卫氏吃过几回，虽味道也不赖，她却更爱这始终在她回忆中的秶饭

        到了这紧急时刻，她却不似自己以为的那般焦急，而是上前也要了一份姿饭，又要了一份粥，头一回在这巷口小摊上用过了朝食，才等来了约定好的人。

        -

        “眼下正是换班时刻，我找人带你进去，至多一刻钟，快去快回，我在牢门口等你。”他低声对卫氏吩咐道。

        “多谢。”卫氏知道这是多大的人情，想要多说几句话以表达自己感激，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干巴巴的吐出这两个字，所幸他并不在乎，且时间紧急，二人顾不上多说，便已到了牢房。

        里面潮湿阴暗，只能借着点点烛光隐约看清脚下的路。

        在一个狱卒的引领下卫氏小心翼翼的往前走，越往里走越有一种十分难闻的气味，浓重的腐臭味加上血腥气，熏得人几欲呕吐。她并不知道走了多远，静静的跟在狱卒后面，感觉到大约走了一炷香的工夫才到。

        “到了，您可好好与他说会儿话，但只有半刻钟的时间，到时我会再来接您出去。”狱卒看着这个在牢房里还带着幂篱的女人，却非常知趣的没有多嘴，只平静的按吩咐做事。

        “多谢。”

        等狱卒走后，卫氏才上前抓住门口的栏杆，“大哥！”

        没听到里面有什么反应，卫氏有些着急：“大哥，是我，兰姐儿，你怎么样啊，大哥？”

        这次终于有了回应，一个十分粗哑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响起，像是许久都没说过话一般：“兰，姐儿。”然后就见一个黑影从里面往外爬了出来，伴随着重重的沙沙声，那是许多石子被摩擦带动的声音。

        借着微弱的烛光方看清那个黑影原来是个人，只见他趴在地上，一双手带动身子一点一点向外爬行，很慢他才终于爬到卫氏能看清他的地方。他右眼的血洞十分可怖，整个人瘦的像是骷髅一般，一条腿还能动，而另一条腿则一条腿折出诡异的角度，全身不知是血还是灰，整个人像是从炼狱中爬出来一般。衣服可以说是褴褛了，卫氏能看到他背上一条条的红肉。

        看到那个人人称道的俊俏郎君，那个卫家大郎如今的样子，卫氏的眼泪忍不住大颗大颗的往下掉，她泣不成声，手无力再撑着栏杆，混身如不住战栗。那声“大哥你还好吗”就生生卡在喉咙里。

        她听见他像是极为努力的嘶喊：“跑，快跑啊，兰姐儿，快跑！”

        伴随他的话落下，卫氏觉得自己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她踉跄着起身，没有多想，拼命的往外面跑去，后面立马有脚步声跟了上来。她将墙边的东西一股脑地扔向后面，借着这个时机她飞快地向外跑去。听到后面那人骂了声娘，但她头也没回，直到跑出了地牢连一个人都没见到，包括那个带她进来的狱卒与说好了在牢门口等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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