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新戏开场那天，张叔抱来一块招牌挂在勾栏边上，上书行云流水、骨气劲峭的“池华戏社”四字。

        “前几天突然记起咱们戏班子还没有名字哩。”张叔背对着众人，将招牌扶正。

        他声音寻常，可江晚照分明看见张叔搭在招牌上的手久久不曾动弹。几人没有说话，只在心里叹了口气，一个接一个往后台走去。

        江晚照担忧地看一眼张叔，默默跟进去。

        戏乃贱业，张叔是张太傅之子，书香门第，累世清贵，以前组个小戏班子到处跑还能解释为养家糊口，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取下名字，张叔就真的要以戏为生了。

        张小鱼站在后台边上，定定地看了那块招牌许久后突然笑了，灿若春花。她脚步轻快地走到江晚照身边，说道：“江姐姐，我以后只是张小鱼了。”

        不是忠良之后，没有清名继承，以后，她想骂皇帝就能直接骂出口了。

        廖夫人也来捧场，身后仍旧跟着龙章凤姿的三个青年。不过这次他们都是没有挤在人群里，而是施施然来到后台，一人一把小马扎坐在后台边上。

        江晚照在人群里还看见了梨园东家王文嘉和乔装打扮鬼鬼祟祟的贾大。

        日头越升越高，未时初铜锣准时敲响，群众精神顿时一振，看见台上走出一位袅娜丽人。

        那丽人多情的眼睛被油彩重重勾勒，顾盼间便似秋水粼粼，动人心弦。她纤纤素手中拿着一枝玉兰，作势轻嗅，眉目间一派天真烂漫。

        嫣然一笑，艳色逼人，骚动的人群只听她唱道：“我本是青丘山里白狐精，千年修炼生九尾。九尾仍是凡间灵，觅得机缘升仙位。历劫七七四十二，至今仍旧差一劫。山中空耗岁月长，何处寻来转机到？”

        莺舌婉转，靡艳多情，声音刚落人群中就猛地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声。

        江晚照站在后台，深吸一口气启唇，下一刻台上传来一道端庄大气的声音：“九尾白狐可在？吾乃女娲。”

        九尾一听脸上乍然一喜，忙不迭跪下道：“九尾拜见女娲娘娘，娘娘有何事吩咐，还请示下。”

        那声音道：“殷商王残暴不堪，天下民不聊生。此王朝气数已尽，新朝当立，汝且去使殷商亡国，助新朝建立。此乃汝最后一劫，劫罢，则殷商亡国之日，即汝成仙之时。”

        九尾大喜，五体投地拜谢女娲：“多谢女娲娘娘！”

        礼毕，她站起来，拈兰花指笑道：“不过一人类王朝，让其灭国有何难，不过是杀其忠臣、败其国库、毁其民生，九尾我就要成仙了！”

        九尾退场，纣王上场，站到台中间，唱道：“人间帝王威赫赫，四海臣服享日轮。九州天下山河富，筑我金银摘星楼。昨日酒池醉群臣，今朝得意登摘星。可恨王叔逆我意，让我勤政让我仁。我为殷商黎民主，何必为他费心忙？只需与我娇王后，纵情享乐为正事。”

        “王后，快来。”

        “大王莫急。”

        九尾换上一身华丽戏服走上来，面对台下唱道：“青丘白狐入凡间，化名妲己遇帝王。这大王昏庸无道恋美色，让我轻易做王后。金做饭来银做水，酒池肉林溺臣死，殷商亡日在眼前！可恨比干为忠臣，连连劝谏挽狂澜。为保得道列仙班，今日设计杀比干！”

        九尾捂着心口，柔柔唤一句：“大王~”

        莫说大王，台下看客骨头都酥了。

        纣王见此立马大步上前，扶着九尾：“爱妃可是病了？怎不与寡人说！太医！宣太医！”

        九尾抬起手，动作柔弱却勾人：“大王莫急，妾身此为旧疾，太医也无计可施。”

        纣王小心将九尾扶到台中央：“太医不行就在民间找，总能将爱妃的病治好。”

        “多谢大王，”九尾微仰起头，柔情似水的一对眼眸看向纣王，绵绵情意似乎就要喷薄而出。

        她道：“只是妾身这病，幼时曾有高人看过，说是只有七窍玲珑心做药引方能治好，七窍玲珑心如此难得，还是莫要废心。”

        “哦，七窍玲珑心，这是何物？寡人怎未听过。爱妃莫灰心，寡人乃天下之主，富有天下，定能将这七窍玲珑心为你取来。”

        “那高人说，七窍玲珑心只有当世品性最高洁者才有，必须要在其活着时剖出方才有药性。”

        “品性最高洁者？爱妃只需再等几日，寡人这便派人去寻。”

        九尾微微笑起来，声音好似蛊惑：“大王如此岂不扰民？黎民不易，大王莫要如此大动干戈。妾身倒是知晓有一人便有这七窍玲珑心，只是……”

        “只是什么？爱妃莫担心，无论那人是谁，寡人都会取来这七窍玲珑心为你治病。”纣王急切道。

        “只是那人身份特殊……罢了罢了，妾身这病不过每日会痛上两个时辰，病发时好似剖心挖肺，痛苦难忍，倒不会危及性命，便罢了吧。”

        纣王道：“怎能罢了，何人有爱妃身体重要？爱妃直说便是。”

        九尾便吞吞吐吐道：“这人大王也知道，就是大王的叔叔，亚相比干。”

        纣王一愣：“比干王叔？”

        “正是。”

        “这……”纣王语气迟疑。

        九尾眼睛一转，道：“大王不愿那便罢了吧，王叔日日劝谏大王，为国为民，如此忠臣怎能因妾身剖心，不过些许心痛——哎呦~”

        纣王登时紧张地眉眼倒竖：“爱妃，可是疼得很？爱妃如此柔弱，这病痛又如何忍受得住？想来以王叔之心治爱妃之病，此也是救人之事，以王叔的品性，自也是愿意借出一颗玲珑心。来人，宣王叔入宫！”

        九尾娇娇笑着，声音甜如蜜糖：“谢大王！”

        纣王与九尾退场。

        江晚照满意地听见人群里不时响起的“畜生”“猪狗不如”“活该亡国”。

        对对对，就这样，骂的越大声越好！

        花痕就站在她身边，一只手背在身后，今日穿了一件品蓝云纹锦衣，头发以碧玺银冠束起，越发显得整个人面如冠玉，挺拔如松。

        “这戏是在隐喻张太傅一案吗？”花痕轻声问，眼睛转都不敢转一下。

        江晚照脸都没偏，面不改色回答：“怎么会呢~这是种花居士写的戏，他又不知道张叔的身份。不过是一本很平常的昏君戏而已，公子你为何非要牵强附会呢？那岂不是《碧血泪》、《鸳鸯锏》这些都是在说张太傅喽。”

        说完还嫌不够，江晚照转过头，一张涂满大红油彩的脸朝向花痕，倒打一耙：“公子平日也是这般疑神疑鬼，看谁都可疑吗？

        花痕连忙否认：“江姑娘误会了，在下并不是这个意思，在下向姑娘赔罪。”

        “公子你很紧张吗？”江晚照盯着花痕鼻尖上细密的汗珠，狐疑问道。

        花痕一时大脑空白，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幸好这时候江晚照该上台了，他顿时松一口气，背在身后的手也放下来，汗湿一片。

        康战得陪着廖夫人，只能以眼神致意，陶鉴就洒脱多了，不客气地凑过来，小声嘲笑：“你那手抖得我都没眼看，我和我夫人成亲时都没你这么紧张。”

        花痕半天没吭声，等陶鉴小声逼逼完，才垂下睫毛沮丧道：“我好像又搞砸了。”

        江晚照上场时，比干正将生平苦闷自述完毕，正要往王宫去，就听一声“相爷留步！”

        那人走上前来，唱道：“本是红尘世外人，不忍见忠臣无辜赴死局。相爷哪~你可知此去便是绝境处，杀局只等君来入？你为殷商夙兴夜寐，洒尽心血，殷商王却要你、剖心做药，救那妖后！”

        比干大怒：“妖言惑众！我与大王为亲叔侄，大王怎会如此待我？你这妖人，到底是何居心！”

        “相爷，我名姜子牙，乃昆仑山玉虚宫元始天尊门下弟子，此番见相爷有此一难，特来相告，万望相爷勿要入宫。”

        听闻姜子牙乃名师座下，比干缓了颜色，又想起姜子牙所言，不觉悲呼一声：“大王当真听信妖言至此，竟要取我性命？”

        他唱道：“我为殷商夜难眠，烛火通明到鸡鸣。恨大王不将国事重，行事荒淫君无道！原以为叔侄情分护殷商，却原来枉做叔侄！”

        比干道：“大王与我几十年叔侄，他真如此无情无义？”

        姜子牙道：“确是如此，相爷你趁早离开罢。”

        “不可！我是殷商亚相，君王做错事自要劝谏匡正，扶持社稷，如何抛妻弃子，只顾活命？我倒要入宫，看大王真有如此狠心！”

        姜子牙叹气道：“相爷既不肯离开，我便送相爷一道护身之法。”

        他作势端出一杯水，道：“相爷，喝下此水，若相爷不得不剖心，便在剖心后径直往西去，若见一卖无心菜的女子，便问她‘菜无心可活，人无心能活否’，若她答‘人无心亦能活’，则相爷便可无心而活。”

        比干道：“多谢高人。”说罢一饮而尽，快步在台上走两圈。

        姜子牙退场，纣王和九尾上场，等比干走完两圈，正好停在两人面前。

        纣王道：“听闻叔父有颗七窍玲珑心，寡人欲要借来一用，叔父可愿将心剖出？”

        比干一听，果如姜子牙所说，登时悲痛愤怒道：“大王此话当真可笑！人心哪有借还一说？臣自认于国呕心沥血治国理政，于君忠心耿耿尽臣子本分，大王当真要臣剖心？”

        纣王道：“爱妃心疾疼痛难忍，叔父一颗七窍玲珑心可为她治病，如此救人之事，叔父怎能吝啬？况且寡人王后重病，叔父自该尽臣子本分。”

        比干愤怒甩袖，唱道：“世有昏君若此，殷商亡国已定！你为妖后剖叔父的心，把伦常败尽、道德践踏，天下怎有你这样烂透的王！好似无脑无心无肝肠，只一身民膏民脂养肥皮肉夜夜冤魂号！你为人却长一副鬼魅心肠，为君不似黄狗勤政，眼里满是污秽才见了妖后臭味投！今臣剖心后，殷商贤臣死尽，社稷难安，望君珍重！”

        他抬臂做了个捅刀剜心的动作，而后狠狠摔到地上，冲天哀号一声：“先王请看，殷商断于纣王朝，罪不在我！”

        语罢，他看也不看身后正弯腰捡心的两人，踉跄着下了台。

        纣王弯腰将心拾起来，拿到九尾身边道：“爱妃，如今七窍玲珑心有了，爱妃很快就不会受那病痛折磨了。”

        九尾娇滴滴道：“多谢大王~”

        两人退场。

        一个女子挎着竹篮走上台来，边走边叫卖。

        比干踉跄着走上来，见到女子，眼睛一亮，上前问道：“姑娘，你菜无心可活，人无心还能活否？”

        底下群众声浪迭迭，皆喊道：“能活！能活！”

        在重叠声浪里，女子恍若未闻，只好笑道：“这是什么问题？人无心自然不能活啊。”

        比干听到这句话，顿时大喝一声道：“天要亡我！”身体顿时一抽搐，倒地气绝。

        而那买菜女子却忽然变了脸色，大笑道：“比干为国尽忠心，却碍了我泼天富贵路！姜子牙授你保命术又如何，我化作女子沿街叫卖，叫你功亏一篑！且待我寻王后讨赏去！”

        “咚——”铜锣敲响，戏罢，然而群情激愤。

        “班主！这结局改了如何？我给你十两银子！”

        “十两你也拿得出手，我出五十两！”

        张叔站在台上，歉意拱手：“抱歉诸位，戏已唱罢，再不能改了。”

        后台，陶鉴猛一击手心，道：“这下我是真的想见一见这位种花居士了。”

        “忠臣为国，却落得这番下场，实在可悲可叹。”

        几人还没感叹完，就见有个男子吊儿郎当走过来，鼻孔冲天，大声嚷道：“让演王后的戏子出来，爷看上她了！”

        “表哥？”康战震惊出声，听见熟悉的声音，廖复这才微微低了下巴，道：“表弟？你怎么也在这里？——难不成是来和爷抢人的？”

        康战扶额，怜悯地看着廖复：“表哥，你往下看看。”

        “往下看？往下有什么好——”廖复看着坐在小马扎上的亲娘，神色呆滞，最后两个字无意识吐出来，“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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