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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二)


三年光阴,对于某些人来说,可谓度日如年。“天”又发布了新制度,抓走了家里的劳力。一些人家早就穷得揭不开了锅,女人带着几个小孩儿讨饭维生。她们哭诉着生活的不易,以求得别人的同情。

        她们的做法,在富人眼里不过是做戏,其他人即使同情她们,也没有多余的钱财接济。

        离柴桑山近千里之处,有个不出门的小村子,那里的人们热情好客,有些余力的家庭会把粮食分一些给贫困家或者过路人,便有人取名叫做“施乐村”。这施乐村的西面有一个荒无人烟的山涧,野草遍地。三年前这座山涧中莫名其妙的多了座木屋子,开垦了几块地。有人说,房子里住了鬼神,有毒舌野兽保护,是不吉祥的地方,因此很少有人来到这山涧。

        小树一般高的野草丛里“瑟瑟”作响,不多时,露出一个小孩儿。他背着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箩筐,站在那屋子前喘着粗气。

        “赤儿回来了吗?”这时,屋子里有一人对着草门有气无力的轻喊。

        幼童没有回话,摘下箩筐,从里面抱出一些干柴,进屋重新生起了火盆的火。乌黑的小室这才亮堂起来,让人看清了里面人的样子。

        竹徽的脸色苍白可怖,双颊下陷,嘴唇没有血色,头发披散着,一双胳膊骨瘦如柴,比三年前更加虚弱。他使劲撑起上半身,紧绷的身体直到看到小孩的脸才微微放松下来。

        当年,竹徽跳崖后额前莫名闪出一道紫光,保护了他,但在下坠时肚子撞到了崖上的树,其中的一颗蛋当即在肚子里裂开了。或许是命不该绝,一位老医者在山间采药,正碰上伤痕累累的竹徽独自生产,医者仁心,老者帮他把竹赤生下来并带到了现在住的小屋。

        由于当年只有一颗蛋碎裂,不得已生出来,所以其他的依旧在竹徽腹中等待足年。

        竹赤刚刚三岁,身高却是三尺有余,比同龄孩子高一些。蟒族的孩子在娘胎里就有了灵智,因此竹赤在出生后,不久就学会了说话,走路。

        或许应验了那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竹赤在竹徽虚弱期的时候便学会了基本的生存技巧,他每天早出晚归,在山上捡柴抓鱼偷鸟蛋,勉强让他们父子俩不至于饿死。

        竹赤转身,与一直看他的竹徽四目相对。竹徽见他看来,挪动着笨重的身体,给竹赤让了个位置,温柔轻笑,朝他招了招手“来,

        来爹这儿。”

        他依言爬上冰凉的火炕,暖和的小手隔着竹徽的中衣轻揉着隆起的肚腹,之后小心的越过竹徽的蛇尾,替他按揉后腰。他那一副故作老成的样子,让竹徽既想笑又心疼。

        竹赤的按摩手法无师自通,而且他能清楚的找到竹徽难受的地方按揉,使竹徽十分享受。每每竹赤在他身边,原本在腹中打闹的小蛇们也突然安静下来。竹徽心想这可能便是“一物降一物”。那些小东西总是趁他们大哥不在家时撒了欢的闹,任竹徽怎么哄都无济于事。还有几次引起了竹徽的心悸,让他差些晕倒。

        等到竹赤回家后,他腹中的蛋一个个都安静了,有时他们也知道白天闹得厉害了,还会做出一些轻微的动作讨好竹徽,像是生怕爹爹向他们大哥告状。

        这不,就在刚才他叫竹赤来他身边时,还有两条小蛇细细的蹭着他的肚皮。

        竹徽清了清嗓子,出声问:“今日外出可有收获?”

        “自然,捡了柴火,还逮了只野鸡。那家伙跑的快,我好不容易捉住。”竹赤炫耀似的拍了两下胸口,自豪地回答道。

        “可有伤到?”竹徽按住正在按压自己后腰的小手,坐起来面向竹赤,眼中泛着担忧。

        竹赤帮竹徽松了松腰间中衣带子,又拿起放在炕头的长袍替他披上,敷衍道:“蹭了点皮,不是什么大事。”

        “伤哪儿了,给爹看看”竹徽着急的握住竹赤的胳膊道。

        竹赤毫不在意的甩开竹徽的手,眼睛瞥向窗外,有些不耐烦的说:“唉呀,真没事!我已经很小心了,你也别胡乱操心了!”

        竹徽柳眉微皱,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话。竹赤见时间不早了,便下炕出门,在小屋门口架起锅灶,烧起了水。竹徽扶着墙壁跟了出去,小心的坐在大黑锅旁边,往锅里放食材。

        直到吃完了晚饭,父子俩也没交流一句话。之后,竹赤提着门前的小水桶,跑到小屋后面的小河打水。

        由于清晨山上露重路滑,所以他每天夜里要在小屋和河水之间来来回回奔波十几次。

        等他回去,便看见竹徽坐在水缸边,从其中舀出一瓢水,在洗碗。本来高隆的肚腹就让他做事不方便,加之木凳低矮,让竹赤怎么看怎么难受。

        “我来,你回屋休息。”竹赤本想按住竹徽潮湿的手,却被后者躲过了。竹徽并不看他,只顾低头继续手上的动作。

        竹赤似乎没有意识到竹徽的小脾气,擒住他的手腕,又重复了方才的那句话。此时,竹徽才不得不抬头看他。他盯着竹赤的眼睛,有些动容,不过片刻后,他又皱起了眉,右手拨开竹赤的手。

        竹徽依旧不说话,竹赤也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此刻,周围安静异常,除了屋后的水流发出“哗哗”的声音,没有可以入耳的了。

        竹赤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定定的看着他的侧脸,决定给他个小台阶:“再洗,碗就要烂了。”

        竹徽还是无动于衷,这让脾气暴躁的竹赤彻底失去了耐心,火气吞噬了“百善孝为先”的训言,对着竹徽吼道:“你若是要莫名其妙的赌气,便气吧!我懒得哄你了!”说着生气的往门外走。

        这把竹徽吓了一跳,夜深了,竹赤一个孩子要跑到外面去,再被毒舌野兽伤了,该如何是好?他只顾着急,猛地站起,惹得眼前漆黑一片,“赤儿……”

        竹赤见他站不稳了,忙去扶他,差点因为身高不够没扶住,幸好借了些巧劲。

        “你没事吧!别吓我!”竹赤扶他坐回小木凳,帮他顺顺气,担忧的看着他。

        缓了几个呼吸,竹徽眼前这才清明了。他把竹赤抱在怀里,轻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慰。

        “还好吗?”竹赤问。

        竹徽道:“着急了……”

        竹赤把他爹扶回小屋,便把院子收拾了干净,门口竖起篱笆,这才回了屋与竹徽面对面而坐。

        “好些了吗?”竹赤盘着腿坐在炕角,搓了搓手,秋末天气有些发凉。竹徽轻轻点点头。

        “我做了什么事,惹你了生气,你和我说清楚,我定会改正。”竹赤的火气早被竹徽刚才那副模样吓没了,他没了刚才的孩子气,端回了平常的老成模样。

        竹徽倚着土窗,仰头望着星星,消瘦的脸被月光盖上了一层神圣的纱。竹赤一直望着他,却见他露出一个有些让人心疼的笑,之后缓缓开口:“我……哪是在生你的气,我气自己呢……”

        他闭上了眼,一滴泪还是冲了出来,“我这几天晚上一直在想,这天下怕是不会有像我一样狠心的爹了……”

        “爹,你说啥呢。”竹赤呆了呆,竹徽的话让他有些懵。

        其实,竹徽每到夜里替竹赤盖被子时,就会看到他身上的伤。每每看到竹赤睡熟后,无意翻身,却让后背的伤疼醒的时候,竹徽的心便像针叮了一般。

        “除了把你生下来,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你受伤,还假装不知道……还要,还要你照顾我……”竹徽越说越伤心,已经泣不成声。

        竹赤被这气氛彻底感染,身体不自觉的拱入竹徽怀里,用头使劲蹭蹭竹徽身上的麻衣。他现在什么话也不想说,就想永远呆着这个怀里。竹徽搂着他,轻轻亲吻他的头发。

        竹赤抬头,兴奋的对竹徽说:“我照顾你本是应该的。爹,我和你讲,我今日下了山,去偷听了学。那老头讲了百善孝为先,而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竹徽并没有在意竹赤所说的孝,反而担忧的看着他,责怪一样的说:“莽撞!怎么能独自下山。可有人问起你的名字?”

        “不曾。”

        闻言,竹徽松了一口气。若是让方洹知道他还带着孩子活着,定不会放过他们父子。如今竹赤长大了,万事更需小心为上。

        “日后,不许一人下山!”

        “为什么?山下很热闹的。”

        竹徽闻言,突然意识到竹赤缺少了同龄的玩伴。竹徽发现,竹赤的脾气偶尔很不稳定,还有些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老成,想来也是这个原因。孩子大了,绝不能扼杀了他的天性。

        考虑了许久,竹徽最终暗自咬了咬牙,说道:“我许你出去,但每日定要天黑之前回来。”

        竹赤眼睛闪闪发光,连连点头道是。

        竹徽又嘱咐道:“若是有人问起你爹叫什么,你许回答父母之名不可呼也。若是不依不舍,你便说你姓柴,之后趁机跑掉。记住爹的话,绝不能与别人透露关于我们的所有事情!”

        “为什么呢?”

        “有些事,等你再大些,爹会与你讲的。你只需听话,记住了吗?”

        竹赤低眉沉吟,虽然不明白,却还是点头应下。

        自从竹徽准许他下山玩儿,聪明的竹赤竟然发现了一个“发家致富”的好办法。山上的草药繁多,不少灵药长在悬崖峭壁上,大人难以采摘。而竹赤身小灵活,经常出入山涧之中,便会帮那些医馆的大夫采药。如此,竹赤便靠着采药,赚了不少钱,他拿着这些钱买了米面,补贴家用。

        因为经常出入医馆,人又聪明伶俐,倒是学了不少小药方。不久,施乐村的所有医馆便都认识了他。

        竹徽起初是不许的,山崖危险,受伤是常事。即便如此,竹赤依旧偷偷的做着这些事,后来竹徽也只好默许了。每次在竹赤采药的时候,总要叮嘱他多加小心。

        父子俩的生活质量由于竹赤的收入有了极大地改善。竹徽也在竹赤卖药的第二个月平安地度过了第四个虚弱期。不出意外,很快就会有一堆小蛇追着竹赤叫哥哥了。

        一天清晨竹徽替竹赤背上竹筐,理了理衣服,像往常一样亲了亲他的额头,嘱咐道:“今天卖了药就早点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爹爹的生辰,我一定早回来!”竹赤带上棉帽子,抱着竹徽的肚子,亲了亲他的肚子尖儿,笑着对里面的小蛇们说:“听爹的话,在家等哥回来。”这也是他每天离家时必须做的。他走出门口朝着竹徽努力招手。

        “注意安全,早点回来!”竹徽大声的又嘱咐了他一遍。

        “好!”回音在山里传了一遍又一遍,许久才停歇。

        竹徽趁着天色尚好,把门外晒干的衣服收了进来。冬季是蛇冬眠的时候,竹徽的觉也格外的多,若是雪天,大雪封山,竹赤在家,他能安心的睡到雪化。

        房里的炉火烧的旺,锅里煮了竹赤最爱吃的饭。竹徽把面条擀好,等到竹赤回来,就下锅,这样的生辰比以前竹曳陪他过更有趣。

        竹徽心里偷偷的笑,去年那个小子要一口气吸完一整根面条,最后憋的脸通红,今年他又故意做的比去年还长!

        看着天色,估摸着竹赤到家的时间,倚着火炕绣起衣服,七八件小衣服,什么颜色都有,手里还有一件比那些大一点的小棉袄,差不多年前就能做好。

        天渐渐有些暗了,肚子里的小东西们开始骚动,一记甩尾,让竹徽吃痛,银针扎破了手指,冒出一个血滴,竹徽习惯的把指头含进嘴里,伸了伸懒腰。

        “怎么还不回来……”竹徽望着将要消失的太阳,皱起了眉,拖着修长的尾巴,一只手锤着腰,一只手托着笨重的肚子,来到门口向外张望,见远山朦胧,便喃喃道:“怕是刚下了雪,山路不好走,再等等。”

        竹徽转身把今早竹赤搬出来晒太阳的植物抱进屋,又转头看了看门外,依旧无人。思量片刻,想是平日这个时辰应该到了山间,怎么没听到歌声?

        从水桶舀了一瓢水,映出可自己现在的模样,一脸憔悴……

        放下水瓢,想起了去年竹赤送了自己一把木梳,一盒粉黛,现在似乎明白其用意了。

        于是,竹徽从木箱里找出木梳,映着水缸里的水束起了发,粉黛掩去了憔悴,还特意含了一口胭脂,换上了从前的白衫长袍。

        他照着水面,看着现在的自己,忍不住偷笑,他仿佛能才想到那个小子见到自己这个样子后,夸张的表情。或许竹赤还会给自己一个大熊抱,搂着自己的脖子,狠劲儿的亲自己的面颊。直到肚子里面被狠狠地踢了,他才从幻想里出来。

        “你们四个,就挑你们大哥不在的时候闹我,等他回来,我一定告你们的状!”竹徽一面轻笑着揉肚子,一面走到门前,踮起脚尖儿张望。

        太阳下山后,大地失去了温度,偶尔吹起阵阵冷风,加重了竹徽的担心。做好的饭已经凉透了,面条还等着下锅,一道白色身影在门前不停地走来走去。

        竹徽终于按捺不住担忧,决定出门寻找。他提着小竹灯笼,昏暗的灯光照亮了曲折的山路。此时,竹徽的心脏“砰砰”狂跳,他也不知道,他这么一出来,究竟是福是祸。

        在他出去不久,竹赤便从另一条路背着小竹篮回来了。他兴高采烈的冲进屋内,去不见竹徽的身影。此时,篱笆门外传进窸窸窣窣的声音,竹赤本以为是竹徽,嬉笑着跳出去,想给竹徽一个大熊抱。当看到门外两三张陌生的脸庞,他立即止住了脚步,不知所措的看着他们。

        “传说的妖怪就是这么一个小儿?”贼人乙惊奇的看着他大哥,轻视地指着竹赤,说。

        贼人甲没有说话,三个人一起跑进去,把竹赤按在地上。竹赤努力挣扎,却无意中露出了胸口的红色蛇鳞。

        贼人丙突然兴奋起来,结结巴巴的大叫:“大大大哥,我我们……要发啊啊了!”他还有些大舌头,吐字不清。

        竹赤瞪大了眼睛惊恐的看着他们,他咬住贼人乙的手掌,想要大喊,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贼人甲迷昏了。

        “这么小的妖怪身边肯定有大妖怪,我们趁早走!”贼人甲催促道。

        竹徽走到半山腰,被看见小屋的方向火光四起,浓烟滚滚,心道不好,立马转身回去。

        等他回到小屋外,火早就已经烧到了篱笆门,木土房子已经塌陷了,熊熊烈火中夹杂着“噼啪噼啪”的爆炸声。山风带起的一团小火,他仔细一看,竟然是竹赤今早出门前戴的小棉帽。他的心跳的更厉害,已经到了嗓子眼儿。他冲进篱笆门内,焦急地大喊着竹赤的名字。

        丝毫不见回应,竹徽急得快要哭出来。他已经不可能冲进去查看竹赤是否在里面,因此只能设法把这火扑灭。他心里不停地祈祷着,他的赤儿不在屋子里。

        直到天亮,火才渐熄。此时竹徽已经精疲力竭了,纵是如此,他尽力扒开烧的焦黑的木头,哭着叫喊竹赤的名字。这一夜,他的孩子没有回来。

        他对着天“啊”了一声,跪坐在黑焦的土地上,泪如雨下。此时此刻,没人能和他感同身受,他也无处宣泄心中的痛苦,只能抱着肚子,头抵着地面,痛苦的哀嚎。

        不知许久,草丛里窸窸窣窣的溜出一只小黑兔子,颤颤巍巍的站在竹徽不远处,它目睹了昨夜的一切,却又因害怕迟迟不肯上前。

        最终,良知战胜了恐惧,它犹豫的向前跳了两下,用鼻子小心的蹭了蹭竹徽的脸,又立即向后退了三步。

        竹徽沉浸在痛苦中,并未理它。于是它胆子大了些,直接站在竹徽面前,不停地做着动作。竹徽抬起头,看了半晌不知其意。小黑兔向屋后跳了两步,回头看着竹徽,示意他跟来。

        竹徽站起身,跟了过去。果然在河边发现了贼人的泥脚印,他这才明白了小兔的意思。

        “赤,被抓走了?”他问。小兔点头,不久转身离去。

        此刻竹徽心里五味杂陈。他后悔昨夜自己出去。如果他能一直待在小木屋里面,这一切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他沿着后山的路向下走,果然发现了几个贼人的脚印。他认真的寻找着,不敢怠慢,可到了另一个山头,脚印便消失了,唯一的线索也就此断了。

        他不想放弃,便在周围的村子里打听着有没有见到只有小腿高度的小男孩儿。村子里的人遮遮掩掩,终究没问出来有用的消息。

        三天后,他像个疯子一样,见到人便抓住那人的手腕,打听竹赤的下落。直到握住一个与他身高一般的白衣人,他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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