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夜未央
雨停夜更深,浓稠的黑暗,像挥散不去的阴影。
屋子里冷清清的,只有桌子上的蜡烛,在噗噗的燃烧着。
逸尘又打量了一遍桌上的字条,麻刀纸,劣质墨水。
字迹写得歪歪扭扭,像是写字的人故意要隐藏身份。
借着蜡烛的火苗,他面无表情的点燃了字条。
一缕黑烟,很轻易的就腾空而起。
字条是今天下午收到的,送字条的是个挑夫。
人高马大,憨头憨脑,胖不啦叽的脸上,满是一问三不知的茫然。
没有署名,也没有封口,只有一行简短的字迹。
奉元城里的这座宅子,鲜少有人知道,就连逸尘自己,也不会经常回来。
这里不是家,只是一所房子,可以用来临时住一下子。
南宫墨刚刚说过的话,言犹在耳。
他还清楚的记得,慕滼在紫云楼里,吃过第一顿饭后,就说。
“你们这里的饭菜都太油腻了,我妹子来了可吃不惯,得要少放油盐才行。”
或许自己正如同南宫墨所说,是存了私心的,想要永远把慕藻留在身边。
尽管自己压根儿就不喜欢她,尽管自己只是把她当做了慕滼的替身。
想到慕藻,就会想起他的脸。
那是一张清秀的脸,既有女孩子的美艳,又有男孩子的俊美。
不管怎样,还是不希望她一个人去送死。
去泉州,会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能够平安把她送到她二叔的身边,也算是不枉慕藻喜欢了自己一回。
纵然这喜欢是永远不会有结果的,纵然这喜欢可能会毁了她。
窗户被内力打开,又关上。
一个黑衣人立在窗前,低声道:“逸尘公子,看来老夫的字条你已经接到了。”
逸尘头也不回的道:“既然来了,就自报家门吧。”
黑衣人仰头一笑,道:“人都在公子的手上了,还要老夫自报家门,这未免有些太不尊重人了吧。”
逸尘慢慢转身,打量着眼前的黑衣人。
那人顶着黑色的风帽,一双大手上,指节突出的有些畸形,身形略显矮小。
“甚么人?”
“薛慕藻。”
逸尘冷笑了一下道:“原来是你,不知老先生这样晚来,有何贵干?”
那人的一张脸遮在风帽之下,哼哼笑了两声道:“老夫今日来,自然是有一事相求。”
“甚么事?”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老夫愿与公子一同修炼泰山派的秘笈,还请公子行个方便,利用身份之便,帮老夫杀掉薛慕藻,落实出秘笈的所在。”
逸尘不动声色的道:“老先生凭甚么相信,我就一定能够帮你办到呢?”
“这事情对于公子而言,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天底下又有谁会傻到,放着到嘴的肥肉不去吃呢?”
……
“要不是峨嵋派那一帮贱女人自视甚高,坏了老夫的好事,可爱的小慕藻,也断不会优哉游哉的活到现在。老夫也不至于耽搁了这样长的时间,还要托了人打听到公子的下落,再来低三下四的,恳请公子助老夫一臂之力了。这可真是办事不力啊!”
“那炎一大师又是怎么一回事?”
“炎一那个贼心不死的老和尚,老夫不过玩了点手段,他就信以为真了。不过也好,多一人总强过少一人。”
“这样说来,修炼秘笈之事,老先生不只拉拢了我一人,也还一并允诺了炎一大师和慈云师太了?”
那人答非所问道:“逸尘公子,老夫说的事情,你意下如何啊?
逸尘背对着他,冷声道:“老先生,你可真是找错了人,我也再说最后一遍,你说的事情,我是绝对不会帮你做的。”
那人沉沉地笑了几声,道:“公子,话可不要说的太满。”
……
“老夫劝你,做人可不要太贪心了,凡事都是有底线的。秘笈,老夫都同意你我二人可以一同修炼了,你该不会还有别的想法,还想要别的东西吧?”
逸尘道:“你是个甚么东西,少拿我跟你这种蛇蝎心肠的人相提并论,你以为我是你,只对秘笈感兴趣!”
“哼哼,公子你又何必拉着一张脸,在老夫的面前装清高。这秘笈的威力,老夫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现如今,这偌大的一个江湖上,谁又不是对此垂涎三尺呢!你可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话是说得真好听,你倒是给个实话,秘笈到底在哪里?泰山派你也已经翻遍了,找到了吗?没找到吧?”
“这……老夫最后一次,确实是在书房里见到过,绝不会没有。
“最后一次?你说的最后一次,可是十年之前?”
“就算是十年之前又如何?要知道,老夫已经被逐出泰山派好些年了,还能够见到,就已经是万幸之事了!”
逸尘无声的冷笑了一下,道:“你都不晓得究竟有没有这本秘笈,都不晓得这秘笈究竟在哪里,就敢跟我谈条件,也不先称称自个儿是几斤几两。”
那人抚着下巴,低头沉思了一会道:“一定是被峨嵋派那一帮贱女人,给藏起来了。”
“不要自个儿说了假话,又去赖别人!“
那人一拍桌子,大声道:“你个小白脸,别给脸不要,要不是老夫看在你背后有南宫掌门给你撑腰的份上,也断不会求到你这里来办事!”
逸尘仍是背对着他,反手一抬。
强劲的掌风,霎时把那人的风帽碎成了十几片。
“闭嘴!”
那人是个年届五十的男子,脊背已经有些伛偻。
头发花白,还算年轻的脸上,一道深深的旧刀疤。
逸尘冷冷地望着他,愠怒的道:“再提我爹,我杀了你!反正我这院子里,只有我一人住,也不差多你一个亡魂陪着我。”
那老年男子显然是受到了惊吓,一叠声的道:“公子请息怒,请息怒。咱们这不是有事好商量嘛。冷静,冷静。”
逸尘紧紧的盯着他,愤怒的气息更盛。
“第一,我绝不会帮你去找你所谓的秘笈。第二,你也别想叫我利用慕藻对我的喜欢杀掉她,完成你的心愿。第三,日后你若是再不老实,慕藻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没完!听明白了吗?”
那人愣了一愣,道:“没想到你一个断袖,居然还会对个女子产生感情,这可真是千古奇闻了。你不会是已经知道秘笈的所在了吧?”
“我不知道秘笈的所在,你怎么知道我知道,我看是你知道了秘笈的所在,故意跟我绕弯子。”
“老夫自然不知道秘笈的所在,你天天守在慕藻的身边,你都不知道,老夫又怎么会知道。”
“我警告你,你少打慕藻的主意!”
“老夫是她的二叔,理应打她的主意。自古以来,都是本家的男子继承家业,这秘笈自然也算是我薛家祖上基业的一部分。现如今老夫的大哥也死了,三个侄儿也死了,总不能叫她一个女流之辈霸占了去,白白当做嫁妆,都带到日后的婆家去充了公吧。”
“你懂甚么,你了解慕藻心里面的想法吗。”
“一个女子又有甚么好了解的,不过是些小女儿的儿女情长。”
“你是她二叔,总该有一些长辈的样子。你口口声声要继承祖上留下的基业,那你倒是说说,你们薛家现如今还剩下些甚么?灭门那一晚上,不是全都被你给毁掉了吗。这会子又来提基业,真不晓得你说的基业,究竟还有些甚么。”
“你又不是我们薛家的男丁,又不是我们薛家的女婿,你又怎么会知道我们家的基业都有哪一些。哦对了,你是老夫那不出息的,断袖侄儿的男娘子……”
“你有甚么资格说慕滼!”
“小白脸,要么就利用你的美色,去勾引老夫的侄女儿,尽快把秘笈找到,要么老夫就把你的身世捅到江湖上去,叫你全天下的门派都呆不得,你自个儿可想好了!”
……
“哟,怎么不说话了,刚刚不是还狂得很吗,该不会是害怕了吧?”
“老先生,我没有害怕,刚刚不过是在试探你。”
“甚么?”
“你不就是想要秘笈吗,这简单。秘笈确实不在鼎泰宫,慕藻在路上曾经对我说过秘笈的所在,只不过这地方十分隐秘,只有慕藻自己才能够找到,而且需要她本人亲自到场,才能够打开装有秘笈的机关,取出秘笈。你说要秘笈,没问题。只不过,我能做到的,不是取了秘笈双手交给你,我能做到的,只是把慕藻平安带到你的面前。至于能不能够拿到秘笈,就全看你自个儿的本事了。”
那人眼珠子一转,半信半疑的道:“公子说的这些,可是当真?”
“怎么不真。”
“既然已经晓得了秘笈的所在,开始的时候为甚么不说实话?”
“你一开始不是也没有对我说过实话吗?”
那人将信将疑的瞥了逸尘一眼,道:“公子不妨有话直说,还有甚么要求也一并说出来,做交易讲的就是予取予求。”
“你先说,我刚刚说的,你同意不同意?”
“同意,同意,怎么不同意。老夫一早就晓得,大哥他定是把秘笈转移到了其他地方。只是没想到,竟会是在老夫那侄女儿的手上。老夫一直以为,大哥他最中意的是慕滼呢,如此看来,可真是失策,真是失策啊!还好这小丫头瞧上了公子,对公子也是全无防备之心,公子你跟了她这一路,也探听来不少消息。公子你这一步棋,老夫可真是走对了,走对了啊!比慈云,炎一他们,都要强过百倍啊!”
“好,既然你同意了,那我的条件是,拿到秘笈之后,慕藻归我,反正你只是要拿到秘笈,那人是由你来杀,还是由我来杀,就都无所谓了。”
“不成,老夫这侄女儿的脾性,老夫自个儿是再清楚不过了。她就是随她的娘亲,撒娇耍赖最是擅长。万一到时候你招架不住,一个心软放过她,留下了活口,他日若是她卷土重来,老夫可就是得不偿失了,这事老夫不能答应你,风险太大。”
“你放心,我绝不会受她的蛊惑,慕藻这人我是杀定了的。”
“为甚么?”
“你不是也说过,我只喜欢男子吗。留一个喜欢我胜过一切的女子在身边,就是一个不定时会爆炸的炸药包,只有趁早杀掉才能不留后患。”
那人又想了一想道:“也好,总之,活口是一定不能留的。”
逸尘又道:“既然说好了,你就叫炎一他们都收手,万万不要打草惊蛇。”
那人诡谲的一笑,道:“公子,你到底是瞧上了老夫这侄女儿的哪一点?是脸蛋,还是身材?”
逸尘道:“我没有瞧上她。”
“既没有瞧上,为何要叫老夫终止暗杀,只寄希望于你一人身上?须知,你一人执行任务,若是失败了,老夫就是满盘皆输。有了别的帮手,你这里失败了,老夫至多是少一个帮手,并不会就此全军覆没。”
逸尘转着手中的瓷杯,面无表情的道:“老先生若是信不过我,那这交易也不必再做了,条件也不必再谈了,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那人抚着皮肉松弛的下巴,喃喃了一会。
斟酌着道:“公子的提议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只不过……”
“不过甚么?”
“口说无凭,公子说过的,如何叫老夫信服呢?”
“爱信不信,这事情我可没有求过你,是你自己先找上门来的。”
那人又踯躅了一会,叹了两口气道:“公子果真是因为我那侄女儿喜欢你喜欢的发了疯,才要杀掉她,图个省心的?”
“这还有假?”
那人整了整身上的夜行衣,翻身一跃跳上窗栏,回头道:“既如此,老夫就信公子这一回。记住,愈早拿到秘笈,对我们愈有利。”
又是一阵响动,窗户再一次被打开,关闭。
逸尘望着桌子上摆的,冰裂纹的瓷杯。
(注:冰裂纹,又叫断纹瓷,是古代龙泉青瓷哥窑中的一个极致顶级开片品种,因其纹片如冰破裂,裂片层叠,有立体感而称之。
梅子青色,有喝剩的大半杯茶水。
(注:梅子青,采用多次施釉法,釉层比粉青更厚,入窑后经高温强还原焰烧成,釉色莹润青翠,犹如青梅,故名。)
关于秘笈,这一路上,他已经做过许多种假设。
假设过泰山派是被少林和峨嵋设计陷害,假设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假设过这秘笈真的是上古流传下来的绝密手卷,也假设过从来就没有甚么秘笈。
唯独是慕藻的二叔,从来也没有假设进去过。
原以为,这事情一定是出自炎一的手笔。
现如今看来,炎一也不一定是主谋,或者也是受人之托,帮人办事的。
还是说,是慕藻的二叔与炎一合力而为之呢。
若是后者,那就更不能送慕藻去泉州找死。
若是不去泉州了,要如何跟慕藻说清楚呢。
这当口上,别说是不能说,就是能说,依了慕藻的性子,她会听自己的话吗。
若是慕滼还在,或许这事情还会有转圜的余地。
慕藻就是打小被他给捧上了天,宠坏了。
不遇到事情还好一些,若是遇到了事情,除了慕滼,真不晓得还有谁能够制得住她。
南宫墨也是第二个慕滼,就知道一个劲儿的宠着慕藻胡作非为。
刚刚情急之下,瞎编的这些托辞,也不晓得能够骗老头子多久。
这样看来,泉州还是一定要去的。
一来是采取敌动我不动的策略,看看慕藻她二叔究竟还想做些甚么事情。
二来也可以在路上多看一看慕藻,如此也不错。
老头子今儿晚上能够登门拜访,可见是对秘笈一事已经无计可施。
那么接下来,就该是各大门派轮番攻击的时间了吧。
所以,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要拖南宫墨手下的人一齐上路,胜算才会更大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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