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等风来
逸尘说,慈云既然这样看重我手中的秘笈,嗯,暂且算是我手中的吧。
现如今,一夜之间秘笈没了,人也没了,可谓人财两空。
依了她小肚鸡肠的脾气,这会子必定气得上房揭瓦,所以绝不会善罢甘休,总有一日还会主动来找我的。
再者,放眼整个江湖,我是唯一一个,从空灵岸里活着逃出来的人,回头若是姑娘我怒了,在江湖上卖消息,把空灵岸所在的地理位置,形态地貌一并打个包传出去,她峨嵋派别说是地牢,就是清音殿,日后也得是永无宁日。
所以说,峨嵋派也不是一点都不忌惮我的存在。
逸尘也正是参透了慈云的心思,才要顺水推舟,利用这一点来请君入瓮。
一连十日,峨嵋派没有任何动静。
十二日,还是没动静。
十三日,宗震终于忍不住了。
“哎,我说小白脸,你这主意到底行不行啊?咱这都等多少天了,怎么还是没见到有人来啊?我可告诉你,你别瞎耗时间,耽误了我们四小姐去泉州的行程。”
彼时,逸尘正递了两封署了我的名字,送到客栈来的书信。
微黄色的牛皮纸,火漆封口,没有寄信人的落款。
一封是嵩山派的吴雪廷,吴掌门寄来的。
洋洋洒洒写了两大张信盏,一句有用的话也没瞧见。
无非是些人死不能复生,叫我节哀顺变之类的,既挑不出刺儿来,又无比违心的漂亮话。
不过,能够有幸得到他老人家的亲笔书信一封,我也已经很是受宠若惊了。
他这人,向来是对江湖之中的事情,保持中立态度的。
既不偏着哪个门派,也不向着哪个门派,永远的明哲保身,我不怎么待见他。
另一封是华山派纪掌门的长子,纪铉路哥哥寄来的。
三年前我陪三哥去灵溪大会参赛,赛后发榜的时候,见过他一回。
纪掌门是年前才没了的,生前共有两房夫人,纪铉路哥哥是他正房夫人仅有的独生子,听三哥说,他还有个弟弟叫纪元甄,是二房夫人所生。
因二房夫人并没有正式过门,所以在纪家也并没有名份。
按老规矩,他那弟弟自然就算是庶出的了。
(注:中国古代习俗,嫡出比庶出的孩子更有资格继承家业。继承人应首先考虑嫡出,实在不行,才能考虑庶出。)
他们这一帮人,都比我要大上好些岁数,所以我对他们也都不是太熟悉,更谈不上有了解。
倒是三哥,与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是很要好的,以前都是经常走动。
可他这信里面写的事情,也叫我很是无奈,很是伤情。
他说,自从他爹没了,继任新掌门人这件事情,便闹得整个华山派鸡犬不宁。
他那弟弟,想当掌门人想得头疼,偏偏又没有甚么真本事,只会做些暗地里拉帮结派挤兑人,或者是安插他娘亲身边的小丫头,往茶水里面投个毒、下点泻药之类的卑鄙勾当,委实拿不到桌面上来讲。
近日,他爹那泼妇一般的二房夫人,又想到了个新主意。
先是给纪铉路哥哥的娘亲下了降头,后来又把人软禁了起来,逼着他无论如何也要把掌门人的位置让给他弟弟,才肯放人。
他这意思说得也很明白。
这会子,自个儿的家务事纷争的厉害,虽然他心里面十分地想帮我,可委实是无暇他顾,乏术,再也抽不出多余的时间来帮我,还望我念在相识一场的情分上,大度见谅云云。
我捧着那张白纸黑字的信盏,已经无奈的甚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宗震探着头道:“四小姐,信上都说甚么了?”
我撇了撇嘴道:“也没甚么,还是叫咱们自力更生呗。逸尘哥哥,这送信的人,是如何晓得我住在这里的?”
逸尘边点上油灯,边把信盏和信封凑到火苗旁边,道:“每个门派都有自个儿的消息来源,这没甚么好奇怪的,你以为咱们做的天衣无缝,别人就应该甚么都不晓得了?其实不然。不过你放心,能来送信的,都是心腹,即便不是心腹,嘴巴也都是很严实的,你的事,守得住。”
宗震道:“哎,小白脸,我刚刚问你话呢,你怎么又岔开了?”
逸尘盯着手中被火舌一点一点舔舐的信封,纹丝不动地道:“你急甚么,慈云没动静,恰恰说明她很看重这一次的行动,这会子一定是在严密地部署中呢,咱们就静静地等着,等她先动手。”
宗震讪讪的望着逸尘道:“好好好,这一回又算我多嘴,成吧。但是,等归等,咱们可不能就这么干坐着,一直等到老是吧?箫城这样好玩的地方,咱们可不能浪费资源,得抽空带我们四小姐出去逛一逛才是呀!”
我道:“逛一逛?逛甚么呀?”
宗震嘿嘿一笑道:“四小姐,你还不知道吧,这城里有家专卖翡翠玛瑙的铺子,名叫俏色坊,好着呢!咱们去逛上一逛啊?”
“有甚么好逛的,又没有钱。万一姑娘我眼尖,瞧上了哪块上好的翡翠白玉,水晶玛瑙,你们可拿甚么买给我呢?”
“哎呀,四小姐,您呢就尽管挑,万一有瞧上眼的,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实在不行,咱这不还看着小白脸这么一个美男子吗!你瞧瞧,就这姿色,这得叫多少公子少爷们垂涎三尺啊!咱们到时候就是折点价,也要把他卖到勾阑里边去,换点钱回来,给您添补着置办上,你看怎么样!”
逸尘一边整理着袖口,一边斜着眼,默不作声地盯着他。
宗震说完了一抬头,正瞧见他打量着自己的目光,心虚地道:“小白脸,看甚么看,能把你卖了换点钱,哄我们四小姐开心,那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晓得不!”
逸尘捏着袖口,冷笑了一下,连搭理都懒得搭理他。
他本来是不同意宗震的安排的,怕我的伤刚好,体能还跟不上,万一回头再出个甚么闪失,他就真的要自行了断了,到阴曹地府里去,在三哥的面前负荆请罪了。
后来想了一想,或者主动出击也会是个不错的主意,索性同意了。
箫城里很繁华,街边有经营各色小吃、兵器、绸缎和鞋子衣裳的商铺,也有地面上临时用包袱皮摆的小摊子,捏面人儿的,画糖画儿的,还有零星几个算命先生,在狭窄的鼻梁上,架了副西洋来的半碎眼镜,喊破了嗓子的招徕生意。
刚刚还在客栈里,宗震提出带我出去逛一逛,消磨时间的时候,为了哄我开心,还特意调侃了那经营铺子的掌柜一番:“四小姐,你听听这名儿起的当真是俗到家了。放着甚么灵宝斋,翠珍堂之类现成的名号不要,偏偏取了俏色两个字,这要是叫脑子不转弯的人瞧见了,一准儿以为是别的地儿呢。”
这话若是搁在平时,逸尘一准儿是要挤兑过宗震两句,才能作罢的。
可他最近也不晓得是吃错了甚么药,这样好的机会,竟也只是很狡黠的笑了一下道:“人家掌柜的给自个儿的铺子起名儿,没道理还得一一请示过不相干的人吧。”
宗震还是老样子,他这厢语声才落,他那厢已经没好气的接话道:“小白脸,左右又没说你,你凶个甚么劲!”
转过两条街,俏色坊的牌子还没有瞧见,身后就有动静了。
应该是个女子,因为脚步声很轻,而且步距间隔很短。
这样乱的街市,竟然还能听到房瓦摇动的声音,可见这人的轻功也很一般。
有玉器撞击的轻微声响,我笑了笑,是妙音。
还是按照逸尘的计划,我和宗震一路,稳住她,逸尘伺机而动。
我递了个眼神给宗震,宗震会意道:“三少爷,咱们要不要先去平京面庄吃点面去?小白脸,你去不去?”
逸尘摆了摆手道:“你们去吧,我还有点事,回头客栈里见。”
做戏做全套,逸尘竟然还揽着我的腰,俯身吻了我一下。
我的个亲娘四舅姥姥,这是要叫我的一颗小心肝蹦呀蹦的,蹦出来呀!
算了,做戏的事嘛,人家未必是真心的,我也大可不必如此激动。
等有朝一日姑娘我真的收了他的心,再来激动也不晚,对吧。
出了面前这条小街,往西过两条胡同,就到了平京面庄。
那里本就只有这一家店铺,他那老板娘前几日卷了财产,跟着情夫一起跑了路,做掌柜的没了抓手,一气之下就在铺子里吊死了。
现如今,整条胡同死一样的寂静,就是大白天,也难得有人敢走进来,瞧着凄凄惨惨戚戚的,这里就是逸尘计划的最终地点。
宗震在前我在后,妙音呆在屋檐上。
先是驻足静静地观望了一会,很快便跟上了我们的步伐。
这简直是个天赐的良机,妙音她就在我的面前,离的这样近,只消抬抬手,就能叫她立马闭了眼去见阎王。
我的手挡在宽大的袖笼里,下意识握紧了飞云扇,整个人都为之振奋起来。
逸尘这计划真的是太合时宜了,我的仇终于能报一部分了。
我在心里回想了一遍妙音素日里的身手和惯常使用的招式,预备一击了结了她,速战速决,以泄心头之恨。
妙音瞅准了机会,一个俯冲,擦着宗震的后背跳了下来。
转身,腾空,锁喉。
逸尘又配合着我,在她身后点了她的穴道,这一套动作,干脆又利落。
她被我和逸尘逼进墙角,飞云扇的一个尖角,直刺入她脖颈处最薄弱的皮肤里。
随着我手上力道的加重,那伤痕愈加深入,倾斜,拉长。
厚重的血珠子,一个接一个的往外冒,像极了三哥素日里吃糖葫芦的速度。
她被封了真气,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
在我的手下哼哼唧唧地直叫疼,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噼啪啪往下掉。
我道:“妙音姑娘,才这么点子疼你就受不住了?我还当你比我格外厉害些呢,还当你这人铁布衫护体,不晓得甚么叫做疼呢。怎么你当初折腾地我死去活来的时候,就不晓得我也会疼了?”
(注:铁布衫,意为“身穿铁制之衣衫”,指全身如钢铁般能抵抗外力的任何攻击。)
宗震在我身后大声叫着:“少爷,少跟这个贱人废话,快点杀了她呀!”
妙音望着我,扁着嘴,怔怔地道:“薛慕滼,你就是个转世的妖孽。谁叫你逃出去的,那样子小的山洞,你也能逃出去,你别是生了翅膀了吧。我师傅她,这一回真的要被你给害死了。你可知道,都是因为你跑掉了,我师傅又没有拿到秘笈,这一下子可惹急了炎一大师,他已经发话了,你和我师傅只能活一个,你要是想活着,那我师傅就要替你去死了,你这个妖孽,这个小偷,偷少林祖师的秘笈。真是不明白,灭门那一晚,你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我也不跟你废话了,你快点把秘笈交给我,我这一回只有带着秘笈回去,炎一大师才能赐我师傅不死,我才能成为新一任的掌门。”
逸尘冷冷地望着她,道:“妙音姑娘,我本来是不打女人的,可你动了我的心上人,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你说,你们把慕滼关到空灵岸的这件事情,如何解决?”
妙音的情绪已经有些失控了,她抓着逸尘的衣摆,哭得稀里哗啦:“这位公子,我晓得你和薛公子的关系,我们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我和师傅,我们只要秘笈,只要秘笈。求求你行行好,劝劝薛公子,就把秘笈交给我吧,这一回我可不能再失手了。我要是再失手,不光是我,还有我师傅和几个知情的师妹们,大家就都要死了呀,炎一大师他,是不会放过我们的。求求你们,把秘笈给我吧!”
逸尘捏着她的下巴,望着她道:“你少跟我装疯卖傻,秘笈的事咱们待会再说,先说关空灵岸这件事,一码归一码。你最好老实点,给我个满意的答案。”
妙音望着他那张愠怒的脸,突然吓得停止了哭喊,只能极小声的抽泣着。
逸尘又道:“说吧,怎么解决?”
妙音一边小声地哭,一边低声道:“我,我只是来替师傅办事的,这事,还得是我师傅说了才算数。”
“你们这一回是做了抢秘笈的打算来的,不会只有你一个人吧?”
“还有两个师妹,”
“都住在哪里?平时在哪里碰面?你今儿若是回不去了,往后的事情如何传递消息?”
……
逸尘捏着她下巴的手更加用力了,我能听到下颌骨碎裂的声响。
“我最后再问你一遍,在哪里?”
她的声音因为疼痛而变得含混。
“唔,疼,住在悦来客栈的二楼,我今天出门的时候说过了,要是晚上不回去,她们就先回峨嵋,保护师傅,公,公子饶命。”
逸尘瞥了我一眼,道:“慕滼,你说要不要杀了她”
“要!”
逸尘一松手,妙音便倚着墙壁踉跄的晃了一下。
我本就抱了置她于死地的念头,想也没想,一把夺过她的佩剑,抽去剑鞘。
银色的利剑脱鞘而出,亮光犹如冰冷的铡刀。
她没料到我的变化,嗓音戛然而止,怔忪地立在原地,呆呆地望着我。
我盯着她那一双睁得圆圆的杏眼,缓缓地道:“妙音姑娘,你既这样子喜欢说我是妖孽,索性直接说给阎王爷听好了。”
说罢也不待她答话,一剑直刺入她的心口。
她那粉淡淡的圆脸上,表情仍是呆呆地麻木着,一双杏眼早已失去了往日里斑斓的色彩。
殷红色的血水围绕着剑身,一寸寸洇开,顺着剑刃一滴滴滴下来,滴进我面前的土地里。
我拽着她的衣领,又刺进了几寸,她那软哒哒的脑袋就无力的靠上了我的肩头。
我回头瞧了一眼她的发髻,斜插着一只翡色的翠玉凤头钗,强压下心头的厌恶感,我说“我恨你!”
我活了二十年,头一回在盛怒之下品尝到了杀人的滋味。
往日里充盈在身体中,支撑我活下去的一股气,霎时间化为了一股冷冰冰的湿气。
这湿气萦绕在我身体的四周,继而又钻进我的手臂和双腿的关节缝里。
整个人好似不受控制一般的哆嗦起来。
那冷气像是活着的,逐渐爬满了我的四肢,又爬上了我的心口。
心口有种开闸放水的难受之感,一股冷冰冰的水流,似乎快要倾泻而出。
我不由自主想到了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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